十二、
衝鋒時分,百騎齊奔,蹄聲隆隆。
這種時刻,喊殺之聲本應震天,卻被這細密的大雨吸收了過半,聽起來變得如同從幾十里外傳來的悶雷一般沉重難耐。
雨水模糊了騎手的視野,同時也模糊了他們的恐懼。
無懼者無畏,無畏者無敵!
見鐵騎距離陣形兩百米左右時,張俊一聲令下,一陣弓弩齊發,卻只撂倒了五騎人馬。
蕭隆圖見已方五騎倒下,一邊怒吼著,一邊在空中揮舞起彎刀。
銀色的彎刀激起雨水一片光華。
見主將氣勢極盛,後面的遼人士氣大漲,不但忘卻了已死的同伴,也全然不顧前方已然豎起的一片標槍鐵林,都催著馬匹加快速度衝鋒,任打在臉上的雨水引來陣陣疼痛,劈過軟甲的寒風變得凜冽刺骨。
當鐵騎衝至離『卻月陣』還有五十米左右時,宋朝官兵的標槍剎時齊發,同風雨一起殺到了遼兵面前。又有四騎被標槍射中倒地,而其後來不及收住馬韁的三騎,跟著便被絆倒,摔將了出去。
這一下,便折了蕭隆圖七員鐵騎。
蕭隆圖在馬上彎刀舞動閃爍,令射到他面前的幾支標槍瞬時斷成了十幾節,全都失了準頭,跌落一旁。稍傾,他已一馬當先,殺入卻月陣中。
一進陣內,因為他來的太急太快,所以還未反映過來,便絆上了輜重車,馬失前蹄。
座騎開始跌倒的一剎那,蕭隆圖便知道這陣法的厲害所在了,當下,大喊:「勒馬收韁!」警告後面的部下。
就在這時,顧惜朝喝了聲:「弩!」
卻月陣最後排的輜重車後藏著的一排射手挺身而起,手上持的居然是乾燥的神臂弓。
顧惜朝心道:兵不厭乍。你蕭隆圖防的就是我的弓弩,我偏偏要讓你在弓弩上吃第二次虧!」
原來他先前所展示的弓弩竟只是主要拿來威示、誘敵的,未寄大任,一直藏著的這些神臂弓才是主力。
蕭隆圖見狀,憤怒、懊惱之下幾乎要咬碎牙關。
卻月陣絆得住蕭隆圖的馬,卻絆不住蕭隆圖。
蕭隆圖在馬倒下的一瞬間便已棄馬躍出,鬼泣彎弓掃過之處寒光凜凜,片刻截殺宋兵五、六人之多。接著,他身法如電,直衝向卻月陣最後排的射手們。
彎刀飲血。
滴落在臉上的,熱的是血,冷的是雨。
他知道,只要殺得了這些射手,身後的部下便可小心進陣,至少還可以肉搏一番。
顧惜朝豈會不知道他的用意?只是當前的情況是韓世忠在陣左邊繳殺,戚少商在陣右邊周旋,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他手下的宋兵們又根本不是蕭隆圖的對手。
這時,一隻響箭,勁力十足,直射向蕭隆圖。
此箭速度極快,力道也極大,饒是輕功高絕如蕭隆圖一般,也不得不大吃了一驚,堪堪避過。
發箭之人正是張俊。他見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蕭隆圖居然還能避開他的箭,心下也吃驚不小。
被他的這一箭阻了阻,蕭隆圖退讓了一步,才沒能馬上殺到神臂弓射手們身邊。而顧惜朝已經當機立斷,舉手落下。
第一輪神臂弓的箭矢呼嘯著刺破大雨,直取幾十米外的遼人鐵騎。
神臂弓的勁道百米內可穿三層鐵甲,而這次的行動,蕭隆圖考慮到可能需要追擊,馬上裝備不宜過重,所以他帶的遼國鐵騎們都為輕騎,只穿了雙層皮甲。這種皮甲對於一般弓弩還有些防禦作用,但是面對幾十米外射出的神臂弓勁矢卻等同虛設。
密集的箭矢帶著淒厲的破風之聲,彷彿來自地獄惡鬼的咆哮,令人聞之心膽俱碎。這樣的箭矢無論射中人身、還是馬身,都是一箭洞穿而過,隨之血霧在空氣中蓬起,沾上雨水後,成為一片血簾,再分不清哪是血,哪是雨。
血雨腥風瀰漫了開來。
遼騎中有人未被射中要害,一時還不得死去,倒在地上慘呼不止;有人被射下馬來,再被馬蹄踩踏身亡;有人只有坐騎被射中,人馬翻倒,濺起一地腥水殺氣在箭矢上呼嘯,恐懼也在遼騎中升騰。
人仰馬翻,血肉橫飛,宛如煉獄屠場一般。
一時間,蕭隆圖的鐵騎死傷過半!
箭雨過後,顧惜朝自知沒有機會再發動第二輪神臂弓,便命令射手們棄弓拔刀,全加入了肉搏混戰中。陣中宋朝官兵,個個士氣高漲,見人便殺,逢馬便斫。
蕭隆圖眼看著自已的死士們被顧惜朝的鐵箭截殺死傷,又想起前幾日折損的高手和兄弟,對眼前這善於使詐卻指揮若定的將領恨意頓生,揮刀就向顧惜朝撲來,想著剁了這主將,先為死去的兄弟報仇雪恨。
眼見顧惜朝有險,完顏宗弼不知怎的,心中一拎,舉手揮下,自他身後便竄出三條黑影,一下圍住了蕭隆圖。
這三人便是金國的侍衛『春寒』、『秋涼』、『夏桑』,也只有大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才能令他們出手。
「春寒」使一雙短戟,「秋涼」用一根烏金鑭,「夏桑」持獸牙槍,三人使的俱是重兵器,但在他們手中施展開來卻是變化精奇,招式細膩。而且此三人甚是擅於合擊之術,相互照應,同進共退,雖然及不上蕭隆圖的絕世武功,但短時間內倒是足以纏住他。
目前,這卻月陣中最大的威脅就是「赤髮人魔」蕭志遠。本來宋朝官兵可以憑借卻月陣的威力以及目前人數上的優勢控制住局面,但此人威猛無比,砍殺驚人,入得陣來已連錘爆四名官兵的頭顱。
張俊見勢不妙,立斃一名騎兵於刀下後,就想抽身去阻截蕭志遠,卻聽到顧惜朝對他大聲道:「張副將,快來擋這蕭隆圖!」
原來金國三名侍衛與遼國第一高手剛拆完十招後便已有一人左肋中了一刀,中刀的是「夏桑」。他中刀不輕,槍法立刻有所懈滯,三人合擊出現很大破綻,於是險象環生,眼看就要擋不住蕭隆圖了。
張俊衝入戰團時,顧惜朝也拔劍而上,五人輪戰蕭隆圖。
蕭隆圖渾然不懼,刀氣縱橫,仗著身法如電,輕功高絕,以一抵五仍然攻多守少,凌厲的攻勢大多是衝著已經受傷的「夏桑」去的。他力求先消滅一個。
此時的戚少商和韓世忠已經各自解決掉了左右側襲的十六騎,縱馬殺回主陣。只見陣中蕭隆圖與五人激戰正酣,反而一邊的蕭志遠釘錘舞動,如入無人之境。於是,兩人一到陣邊便棄馬入陣,不約而同地掠向蕭志遠。
先到的是戚少商。他飛身而起,逆水寒揮出一片青芒,一上來就是碧落劍法中那讓韓世忠吃盡苦頭的「飛龍在天」。
正殺官兵殺的性起的蕭志遠,見戚少商飛身而到,虎吼一聲,舞起釘錘,宛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迎上戚少商。蕭志遠哪裡知道碧落劍法中的「飛龍在天」最忌硬擋。只聽「噹」的一聲,戚少商已借力躍上空中,逆水寒再次雷霆斬下。
此時,韓世忠剛剛趕到。他看見戚少商已施展了那記殺招,知道蕭志遠絕討不了好處,手中的狗屠也毫不客氣,人刀合一,陀螺般地旋轉直衝過去殺向蕭志遠,駭然就是那招「北風捲地白草折」!
一時間已形成兩大絕世高手合力擊殺這「赤髮人魔」的場面。
韓世忠並非是以多欺少之輩,但對他而言,沙場之上談江湖規矩實在是可笑的事情。
蕭隆圖眼睛餘光掃見兄弟已入絕境,想去幫忙卻是鞭長莫及,口中急喝:「二弟快退!」
只是,此時再退實在是太遲了。
蕭志遠也自知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吼,將十二分的真力灌於武器,不再理會將要當頭斬下的逆水寒,卻直將釘錘狠砸向韓世忠,只想自己終究是一個死,能拚死一個算一個,就算不能殺了韓世忠,好賴重傷他也算幫了大哥蕭隆圖的忙。
這一錘,蕭志遠以必死的決心揮出,環眼圓睜,面目猙獰,滿頭紅髮根根豎起,仿若惡鬼修羅一般,錘上也帶著一股一往無回的慘烈之氣。
兩股強悍絕侖的力道凌空相撞,發出磨擦的異響。蕭志遠口中已是鮮血狂噴而出。而韓世忠悶哼一聲,倒退回七八步,嘴角也溢出血跡。
他的武功本勝過蕭志遠一籌,但是蕭志遠的拚命一擊也讓他受了內傷。
逆水寒已斬下,蕭志遠再無任何抵擋之力,剎時間身首異處,鮮血噴湧。
戚少商於血雨中落地,玄衣染血,彈劍長嘯,聲若龍吟。
韓世忠知道此時正是士氣鼓漲的時機,顧不得身負內傷,也舉刀虎吼,聲如驚雷。
陣中宋兵聞聽,無不精神大振。遼軍士氣跌落谷底,敗局已成。
真正是『鋼刀揮起人頭滾,寶劍劈落頸血噴。出海蒼龍噴怒火,跳澗猛虎吼天風。』
而蕭隆圖這邊的大戰也已經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蕭隆圖身上的斑斑血印也不知是別人的還是自已的,只是進退間依然快如鬼魅,未見稍緩,而圍攻他的五人個個都掛了彩,尤其侍衛夏桑左肋處的血跡已由原來的小片化成了一大灘,但他依然苦戰不退。
眼見蕭志遠已死於戚少商劍下,蕭隆圖眼中怒火升騰,猛然間一個錯步,已經貼近夏桑右側,彎弓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出手,「奪」的一刀直砍中夏桑的腹部。夏桑慘叫倒地,同時蕭隆圖已脫出了五人的包圍。
他剛一脫圍,側身便跳上一輛輜重車,身形一擰,就要朝完顏宗弼的方向飛躍而去。
趕來助陣的戚少商大吃一驚,急忙改變方向,掠向完顏宗弼面前,準備截擊蕭隆圖。
卻不料,這只是蕭隆圖的一記虛招,見戚少商已然上當,他的身形卻猛然向後翻去,彎刀舞動間,兩名阻他的宋兵人頭飛起。只兩個起落,蕭隆圖已退出卻月陣外,上馬逃遁。
眾人連番惡戰,都覺雙腳發軟,竟追之不及。
主將已逃,剩下的十來個遼兵再也無心戀戰,只是此時他們想逃也不可能了,幾個逃的較快的也已沒能跑出十來米,便被張俊等人率官兵搠死。剩下逃的慢的和受傷倒地的自然都被刀斧斬殺殆盡。
一場惡戰下來,一百鐵騎卻只剩一個蕭隆圖撿得命去,真是慘烈空前。
這時,大雨驟停。停得那麼突兀,天空也立刻就亮了起來。
眾人不由抬頭望了望天,居然那麼純淨、碧藍,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只有他們身上血雨侵透的戰袍,真實疼痛的傷口,以及面前匍匐倒地的屍骸們能證明剛才的一場鏖戰。
顧惜朝顧不得自己背上的一記刀傷,趕緊四處指揮官兵們就此安營紮寨,清點人數,收拾戰場,治療傷員,處理已方和敵軍的屍體、馬匹的屍體等等。
這時一隻手自他身後伸過來,一把攬住他的手臂:「顧將軍,你還要不要命?!」說話的正是皺著眉頭的完顏宗弼,「先處理傷口要緊!」
顧惜朝回頭瞧了他一眼,立即甩開他的手道:「我沒那麼容易死,不勞四皇子廢心。」完顏宗弼沉默不語。其實他對面前這才大志大,但卻桀驁不馴的俊秀青年早已產生了憐惜之情,否則也不會幾次暗中助他。
顧惜朝抬頭瞧見遠處正和官兵們一起忙碌的戚少商。只見他一身玄衣已被血染成了腥紅色,臉頰上不知何時沾上的幾抹血痕,宛如胭脂一樣,襯得這丰神俊朗的人越發得英氣逼人。顧惜朝的目光就鎖在了那人身上,心裡忽然一痛,剛才完顏宗弼說的話他真希望是從那個人的嘴裡說出來的。
戚少商正扶起一名傷兵,這時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也朝顧惜朝這邊看來。
二人眼神相撞,戚少商立刻低下頭去扶著傷兵走開了,再不看向顧惜朝這邊。
顧惜朝心下一陣不快。
他定了定神,回頭看了眼大帳已然搭起,於是大步流星來到戚少商面前,道:「隨我去大帳,有事交待你。」
戚少商點了點頭,把懷裡的傷員交給身邊的官兵,就跟在顧惜朝身後向大帳走去。
正走著,抬眼卻瞧見前面神色輕鬆,邁步走著的人明藍色戰袍的背心處因為有血透出,已經變成了紫色。
「你,受傷了?」戚少商停下腳步。
顧惜朝回頭,給了他一個溫柔的笑顏,道:「皮外傷,不礙事的。」只是這人淡淡的一句詢問便讓他的心裡一陣舒暢,剛才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了。
戚少商見了他那樣的笑顏,心中一顫,很久沒能看到這個才情縱橫卻心思深沉的男人這麼天真無邪的笑了。
「一會兒到大帳裡,你包紮一下,我這兒有不錯的金創藥。」戚少商語氣平淡,盡量隱藏起自己的關切之情。
顧惜朝笑著轉過身,一把拉住戚少商的胳膊,道:「好,你的藥一定錯不了。」
進大帳前,顧惜朝交待守衛的兩個官兵,道:「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准進來!」
兩人攜手進了大帳。
戚少商掏出一隻精巧的小瓷瓶遞給顧惜朝,道:「你先褪去衣袍,再把這藥敷上。」
顧惜朝展顏又是一笑,卻並不去接:「戚大俠,我傷在背後,你不會指望我的手有那麼長吧?」
同樣是男人的顧惜朝雖然有時候讓人恨得渾身發抖,可有時候笑起來就那麼好看,戚少商心想。他手持藥瓶看得竟似有些呆住了,腦子裡只回味著這一笑的風情。
然而,那微笑的主人就在這一笑之後,身體卻驟然向後倒了下去。
戚少商大驚,連忙搶上去一把抱住就要倒地的顧惜朝。
一口鮮血從顧惜朝口中噴將出來,染紅了他自已的前襟,還在戚少商本已腥紅的衣袍上又添了濃重的一筆。
人暈死了過去。
「顧惜朝?顧惜朝!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內傷?!」戚少商連忙以掌抵住顧惜朝的胸口,將自已深厚的內力緩緩地、源源不斷地送入他的體內,一邊護住他的心脈,一邊調順他的氣息。隱隱地,戚少商感覺到顧惜朝的體力真氣行走怪詭,有幾分像習武之人走火入魔時的情形。
片刻後,顧惜朝才悠悠轉醒,道:「有你在這裡真好。」
「你內傷這麼重,剛才為什麼還在外面亂折騰!」戚少商依舊抱著他,說話的口氣裡帶著不由自主的責備,火yao味濃重。
顧惜朝搖了搖頭,苦笑道:「外面都是大宋的官兵,一場大戰結束,大家都是又乏又累。他們能繼續清理戰場,處理事物,靠的就是這戰勝的士氣支持,倘苦讓他們知道主將重傷,對情緒難免會有影響。所以,我只有請你一個人進來幫我。」
戚少商衝他肯定地點點頭,道:「顧惜朝,這一仗,我佩服你!」
顧惜朝認真地看著戚少商,道:「我就知道你能救我。」
戚少商歎了口氣,鬆開抱著顧惜朝的手,道:「現在能坐起來的話,我幫你上藥。」
顧惜朝倒是很大方地脫了長袍、上衣,光著上身,伏著椅背,背沖戚少商跨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回首又是一笑。
看到笑的人禁不住又呆了呆。
顧惜朝看戚少商呆站在那裡,笑道:「戚大俠英雄蓋世,難道連上個金創藥也不會嘛?」
戚少商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也不說話,只管悶頭擦藥。他心裡想著,這傷口明明是彎刀的刀傷,就算是蕭隆圖刀上真氣瀰漫讓顧惜朝受了內傷,可是也不應該這麼重啊想著想著,手底下沒注意,力量大了些,顧惜朝吸了一口冷氣,呼道:「你小心點!」
戚少商趕忙抬頭,道:「對不住。」又一邊上藥,一邊道:「你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內傷,不像單純因為蕭隆圖的彎刀。」
顧惜朝低下眉眼,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感覺應該和我習練了九幽的魔功有關。這種魔功實在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似乎有走火入魔,魔火蝕心的症兆。」
戚少商已經給他上好了藥,接著將長衫替他披上,轉過身淡淡道:「那樣的武功,不要練了。」神情頃刻間又變得冷漠起來。
顧惜朝立刻就明白是因為自已提起九幽,又讓戚少商想起了以前那段相互為敵的時光。
其實,他在心底問過自已成百上千次,若是時光可以倒轉,重新給他一次機會選擇,他是不是還會選擇背叛戚少商?那時,他也不是沒有動搖過,但是每每見到戚少商和那八大寨主兄弟情深意濃就恨得牙癢癢;每每想到戚少商為了江湖第一美女息紅淚,急著要把連雲寨這燙手山芋扔給他,只圖盡快抽身去逍遙快活就怒火中燒所以,每一次他的答案都是:滅了連雲寨!毀了戚少商!
但現在呢?
他選錯過一次,不想再錯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