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完顏宗弼從早上起就急著要上路,顧惜朝卻置之不理,還是吩咐人細細檢查了物資、人馬是否齊備後,中午時分才發令起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離京了。開始時,隊伍走得很急,主要以一字長蛇陣形排列著趕路。
戚少商、韓世忠、顧惜朝、張俊四人騎馬,完顏宗弼和三個金國侍衛坐於馬車中,護著棺木。
馬上張俊置疑道:「我們這樣的隊形安排,前後並無刀槍兵保護,一旦遇敵豈不糟糕?」
顧惜朝卻搖頭道:「雖然途中必不太平,路上還恐有遇雨之憂,但現在我們走的這段路仍然在京城禁軍的管轄範圍內,蕭隆圖絕無可能在這裡召集到足夠的人手發動襲擊。而如果他只派出幾人前來行刺,以我們現在的勢力去對付,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他沖張俊笑了笑,又道:「所以,在京城方圓一百里內,張副將大可不用為這個憂心重重了,只管快些趕路便好。」
聽完他的分析,張俊頷首,目露恍然神色,旋即又拱了拱手表示了對顧惜朝的欽佩之情。
顧惜朝看在眼裡,心中十分受用,也頗生出幾分得意之色。
果然連著兩日的急行軍,以及傍晚時分的安營紮寨都相安無事。
這日早上出發前,顧惜朝召集起所有官兵將士,沉著臉道:「從今日起我們隨時可能會被襲擊,所有人甲不離身。另外,請韓副尉帶兩人在前面探路,張副將於隊後壓陣。」
一行人馬又再度上路,這次行進的速度較之前緩慢了很多。
數日過去,路上都沒有意外發生,只是天氣卻漸漸變得越來越陰沉。顧惜朝的臉色也隨著這天氣變得越來越陰沉。
這日,才是下午,天上行雲密佈,看起來竟如黃昏一般。
人馬正在緩慢行進,顧惜朝在馬上左右張望了一陣,似乎發現了什麼,揮了揮手,示意隊伍停了下來。
張俊、韓世忠等人立刻策馬趕到他身邊。完顏宗弼感覺有異,也下了馬車,來到跟前。眾人面露疑色,都想知道還未到安營紮寨之時,怎麼就停下來了。
顧惜朝陰沉著一張臉,顯得心事重重,道:「天氣很不好,看起來極有可能要下雨。」
他手指著右前方的一處背靠石山的高地道:「我看那裡易守難攻,恰是一處設營立寨的好地段。」他歎了口氣,又道:「再往前未必能有這麼好的地勢安營了。看天氣狀況,估計今日也走不了多遠了,不如就在那裡紮寨休憩吧。」
戚少商等人都點了點頭,完顏宗弼雖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有說什麼。
於是,顧惜朝指揮將士安營紮寨,將主帳和完顏宗弼的副帳設在中間靠山處。六十名將士,每十人為一帳,共設六個營帳;每兩個為一組,分為三組,置於主、副帳前方,分左、中、右三個方位安置妥當,錯落有致、緊疏得當,不會因為距離過遠而難以照應,也不會因為距離過近而礙手礙腳。
張俊嘖嘖稱奇道:「我聽說顧將軍從未親臨沙場,卻想不到對紮營的陣法這麼在行,將軍若不嫌棄,日後末將定要向你好好求教一番!」
顧惜朝搖搖頭道:「過獎了。」
戚少商在一邊冷眼旁觀,心道,這個張俊拍起馬屁來不著痕跡,倒是個做官的好材料。
顧惜朝繼續指揮官兵挖掘壕溝,又令他們砍下樹木,削尖兩端作為屏障工事,倒似是要準備一場大戰的架式。等到這些基本忙完後已近黃昏時分,官兵們生起篝火,打火做飯。
完顏宗弼等四人躲入副帳中便不再出來了。
韓世忠和戚少商兩人坐在帳邊,看著來來往往忙碌的官兵。
戚少商忽笑道:「這麼多天別說喝上一口,連滴酒的影子也沒能見到,真正有些不自在。」
韓世忠卻道:「我們和西夏開戰之時,經常一仗就打上六個多月,別說酒了,連澡都洗不到一個,那才叫一個『不自在』!」
戚少商心想,難怪這邊關將士一回駐地就狂喝猛飲,肆意任性,原來是如此艱苦,憋屈久了。
談笑間,兩人都感覺到風越來越大了。
突然,一道霹靂閃過天際,隱隱雷聲隨即傳來,轉瞬間,豆大的雨珠便打在了他們的臉上、身上。
韓世忠翻身跳起道:「下雨了!」
戚少商也站起身,道:「顧惜朝呢?」
顧惜朝正站在營地的最高處,皺眉望著遠處的山勢地形。大雨滂沱而下,瞬間便淋濕了他的衣袍,但他卻混然不覺似的。
待戚少商、韓世忠和張俊尋到他時,這四個人都已變成了落湯雞。趕來找顧惜朝的三人居然也都未帶雨具。
雨水打濕了顧惜朝的髮際,卻抹不去他深皺的眉頭。見三人前來,他搖了搖頭道:」終於還是趕上了這場大雨。」沉默了一下後,又道:「雖然大雨會令地滑路濕,不利於襲擊的騎兵,但是對弓弩的影響卻更大,所以相比而言,這場雨還是更有利於蕭隆圖。」
其他三人一時都無法插話。
顧惜朝指著前方延綿的山勢道:「明天我們就要走出這片山區了,之後的連續三天都是平原地帶,再往後就到了萊洲港駐兵的勢力範圍。等到了那裡,蕭隆圖就再不能有所異動了。」
「所以,毫無疑問的,蕭隆圖的隊伍一定會在平原地帶等著我們。他們一定已經準備好了,要在未來三天裡的某個時刻,用契丹的鐵騎將我們踏平。」他正說到此處,天上閃了一個炸雷,彷彿為蕭隆圖助威一般。
戚少商和韓世忠想起了蕭隆圖的彎弓、蕭志遠的釘錘,而張俊和韓世忠又深知契丹鐵騎在平原上的殺傷力,三人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寒意,已然忘卻了身外的大雨。
顧惜朝接著道:「只今之計,我們還有兩種方法可以用來應對。」
他這話一出,戚少商等三人的精神不由為之一振。他們本已有種身臨絕境的壓迫感,只道無計可施,卻聽顧惜朝忽然又說在這種惡劣形勢下,居然還有兩種應對方法,蕭隆圖和契丹鐵騎在心理上對他們造成的壓力,不知不覺中便大大減弱了。
「其一,今天在大營時我已令官兵深挖壕溝,築起屏障。這裡背臨石山,易守難攻,山區的地形又將抑制蕭隆圖鐵騎的衝刺優勢,所以我們只要在此死守,同時派出信使去萊州港搬救兵,只需守到救兵前來,便可高枕無憂。」
張俊點了點頭道:「此方法甚好。」
顧惜朝又道:「只是,這種方法的問題在於,一來,金使思歸心切,如此這般,一來一回勢必要耽擱八到十天,無疑會讓金使十分不滿;二來,這樣的行為難免會讓金國人大大小瞧了我們,以為大宋無人。這對『海上之盟』的簽訂或多或少都會有不利的影響。正所謂強強聯手,才有條件可談。」
韓世忠接道:「是啊,第一條倒還罷了,這第二條實在是不能容忍,如果我們太過於膿包,沒有實力保證而被金國小瞧了,談判桌上自然是要吃大虧的。」
顧惜朝點點頭道:「所以,還有第二種方法。那就是和蕭隆圖在平原上做最後的決戰!一來要滅一滅契丹人的氣焰,二來也要讓金國人瞧瞧我們的實力。」
「對!要讓蕭隆圖知道大宋的地界不是他說來就來,就走就走的!」戚少商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道。
四人不約而同對望一眼。
張俊的目光中略有遲疑,但瞬間變得堅定。
韓世忠的眼神中燃燒起熾熱的火焰。
戚少商的雙眸一片平靜,深邃如大海,仿若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顧惜朝的眼中透出強烈的自信和決心。
那一刻,濕淋淋一片的四人相視大笑,無不產生了一種英雄惺惺相惜的感動
大雨中,他們行進了一天。這一天對於他們來說,有如一年一般漫長。
「等待」從來就是漫長的,尤其是等待刺刀見紅,刀劍飲血的時刻。
所有的官兵連休息時都穿盔戴甲,武器藏身,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保持著最高度的警惕。
第二天剛上路,巡邏兵示警的號角聲便響起了,所有人精神一凜。
顧惜朝舉目瞭望,發現右邊約兩里的地方一片黑點,估計大約有近百名騎兵。
蕭隆圖終於還是來了。
兩里的距離雖然不近,但是對於一隊訓練有素的騎兵而言,衝殺上來所需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兩分鐘。
這麼短的時間,恐怕顧惜朝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來不及佈陣了。
顧惜朝卻並不慌張,立即指揮張俊帶領三十名弓弩兵冒著大雨拉開弓弩,擺出佈陣迎敵的架勢,其餘人推動輜重車緩緩鋪開陣法。
蕭隆圖看到有眾多弓弩等在前面,心中一動,催動一百鐵騎前行到距顧惜朝這邊一里地時,驟然停了下來。
他前次吃過弓弩的虧,這次便小心謹慎,不敢立即上前,只盼著大雨浸濕弓弦,而後再待發動。
顧惜朝用弓弩的威勢贏得了時間,利用這難得的時間,推動輜重車的官兵們已按命令將「卻月陣」佈置妥當。
這「卻月陣」變化精妙,著重的是險和奇,正是步兵對付騎兵的妙陣。
輜重車列陣如缺月,前面凸出,中央離陣中心百餘步,兩端向內彎曲。每輛車上配有弓弩,還攜帶了標槍。
「卻月陣」的厲害在於,輜重車的位置擺放恰當、間隔精妙,騎兵一旦進入陣內,馬匹的步伐必然被限制、困住。若要繞過車輛,則需小心謹慎,輕蹄慢步,束手束腳,這麼一來便失了騎兵衝鋒的長處;倘若硬衝硬撞,則人仰馬翻,必被陣邊的官兵刀、槍所傷。
南晉的劉裕曾用「卻月陣」以兩千七百晉軍步兵大敗三萬魏軍騎兵,成為以絕少人數步兵制服絕多人數騎兵的一個成功戰例。
見蕭隆圖止兵不前,顧惜朝發令道:「收!」
主將一聲令下,原來擺出迎敵姿態的弓弩兵們也都進入陣內,將弓弩置於輜重車裡以防雨水。
發現弓弩已撤入車中避雨,蕭隆圖知道對方是怕弓弦浸水,所以收了起來,要等他的騎兵上前才會取出再次使用。他當然不能讓顧惜朝的如意算盤得逞,手一揮,三十鐵騎隨即而出,虎視眈眈,向前壓進。
眼見這三十騎到了離「卻月陣」約半里處,也才剛剛進入強弩射程範圍內,顧惜朝又命令再取出弓弩待發。那三十騎見狀立刻掉轉馬頭,瞬間向已方陣營撤去。
兩邊如次反覆相持,一旦顧惜朝這邊撤了弓弩,蕭隆圖那邊就支三十鐵騎靠近;一架上弓弩,他們就撤退。
蕭隆圖的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讓宋兵的弓弦盡被淋濕,威力大減後再發動全盤進攻。
大雨一直傾盆,蕭隆圖心中暗想:老天都要助我殺了這金國來使,踏平這背信棄義的宋朝軍隊!此刻他豪情萬丈,仰天長笑了一聲,落入口中的雨水也如烈酒般香醇。
他身邊的蕭致遠道:「大哥為何這般高興?說出來也讓兄弟一起快活快活。」
蕭隆圖道:「遼宋百年前結下『檀淵之盟』後,邊境雖有局部戰爭,但卻以和為主,並無大礙。誰料今日宋朝居然想私下與金國結盟,圖謀不詭,必遭天遣!」
他拍了拍蕭致遠的背,接著道:「上次我等未能完成大王交待的使命,著實是因為沒有料到他們的弓弩那麼厲害。你瞧,今日有大雨相助,他們弓弩的威力也發揮不出來了,我們殺金使、為兄弟們報仇的時刻到了!」
一個時辰後大雨依舊,蕭隆圖覺得這弓弦被淋得也差不多了,又看了看對面奇怪的陣型排列,心中不解:難道宋朝人手不夠還需要拿車輛充數?
他不再遲疑,派出十騎鐵騎盡直衝向顧惜朝的陣營,速度越來越快,再不似以前佯攻的姿態。
張俊估計對方已漸入射程,手指搬動懸刀,指間弩箭離弦而出,其他射手都將注意力放在張俊身上,等待指令。
張俊此箭的作用是試探距離,射出後,若發現敵人已進入或者將要進入射程內,他就會指揮弓弩全員齊發。
但是,雨水對弓弩的影響的確頗大,果然,這箭射出後不但力道變弱、速度變慢,而且僅落於二百米內,達不到平時正常的射程了。
張俊這一箭剛射出時,那十騎鐵騎上的人還略吃了一驚。但後來看到來箭居然都未挨上已方三米之內,便信心大增,更加快了衝鋒的速度。
那一箭過後,張俊便估計到了真實的射程,稍後,一聲令下,一輪箭矢便在大雨的掩護下噌噌而出。
但是,只有三騎落馬摔倒,另七騎仍兇猛直衝向陣內,而且速度越來越快。
第二輪弩箭已沒有機會射出了。
那七騎眼見敵方陣營就在眼前,都紅了眼,只想著衝了進去,能多殺一個算一個。
這時,只聽顧惜朝高喝一聲:「槍!」
所有剛才穩穩立於輜重車後的官兵們全部大吼一聲,同時抽出標槍,舉過頭頂。他們的動作整齊化一。
瞬時間,這「卻月陣」便如一隻受到威脅,大張護甲的刺猥一般。
「發!」顧惜朝又高喝一聲。
一隻隻標槍帶著重重的風聲,穿過層層的雨簾,刺破騎兵的鎧甲,直取他們的性命。
剎那間,這七人七馬,任何一人或者一馬身上都中了絕對不只一支標槍。
有的,被刺下馬去直直地釘在地上,人掛於槍頭,血染紅標槍的同時,也染紅了身旁的雨水;還有,人和馬被一槍扎中,刺了個穿葫蘆,人馬翻倒一處,人血馬血混流一地;更有,馬被刺中,人頭朝下被硬生生摔出去,只落得腦漿顱液流了個遍地
只頃刻間,這十騎全軍覆沒。
蕭志遠怒目圓睜,紅髮直立,喝道:「兄弟們!都睜大眼睛瞧清楚!宋兵鬼計多端,非英雄本色!我們不能重蹈覆轍!」
蕭隆圖面色冰冷,道:「這陣法正面看起來堅固難攻,兩邊必定空虛。」說罷,他揮了揮手,道:「左右各出八騎,從這陣的兩邊殺將過去!」
於是,十六騎分兩路直殺向卻月陣兩側。
顧惜朝一見對方左右各派了八騎,便明白了蕭隆圖的用意,當即道:「韓世忠,命你以游騎方式防護卻月陣的左邊!戚少商,你負責右邊!」
那二人立刻抬刀舉劍催馬到位。
大雨導致天時不佳,本就令「卻月陣」威力大減,而這陣如能湊足百人,陣型雖小,卻也完整無隙,可輕鬆抵擋五百騎兵。但是,顧惜朝向蔡京只討要到了二十人,不得已才左右空隙,成為軟肋。不過,他總算還有戚少商和韓世忠。此兩人都是武功蓋世、能以一抵百之人,若運用得當,正好用於填補左右的空隙。
天空中一聲雷鳴。
戚少商已衝到卻月陣右邊最前沿,眼見蕭隆圖派往右邊的第一騎距自已只有一、兩米遠了。他雙足離蹬,飛身越起,劍上寒光暴漲,於半空中直撲向第一騎。
來者見狀也緊夾臂膀,舉起槍,槍頭衝上,直指向半空中的戚少商。
逆水寒的劍尖正對上了槍頭。
只聽「嗤--」的一聲,長槍由槍頭到柄尾被劍整齊地破為兩半,而劍穿過來人的手,透甲直刺入他的胸口,立時將他挑於馬下。
戰場之上,你慢一拍,別人就快一拍;你殺不了別人,別人就殺你。
戚少商這一戰要一舉解決掉直衝而來的八騎,求的就是快、準、狠!
所以一出手便是殺招。
上窮碧落,下黃泉。
碧落劍法一出,受者黃泉相見。
蕭隆圖遠遠看見分別出來迎擊他十六鐵騎的人就是當日聯手合戰自已的兩大高手。他知此二人應該就是對方陣營中最扎手的人物了,料自已派出的十六鐵騎鐵定不是他們對手。但是轉念一想,如果這十六鐵騎能吸引住這兩人離開主陣,並且分散開來迎擊,這對他來說卻是個千載難逢的大舉進攻的好機會。
面對這樣的機會,蕭隆圖是不能錯過的!如果把握的好,就有可能在這兩人解決掉十六騎前,以雷霆之勢先端了他們的主陣。
想到這裡,蕭隆圖當即喝道:「宋豬們弓矢之利已失,標槍射程太短,只有發一次的機會。大家衝上去斬下金使頭顱,人人有賞!縱然戰死沙場,也是為國捐軀,光宗耀祖!但有脫逃、後退者,立斬無赦!」
他彎刀出鞘,鬼泣驚魂:「殺!」
霎時,所有鐵騎傾巢而出,殺將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