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戚少商踏上「鳳歌」酒樓的二樓時,坐在窗邊的穆鳩平早已揮著手招呼道:「大當家,快過來坐!」一邊說一邊把另一張凳子拖過來擺放好。
「老八,等了多久?照你這急脾氣,我還以為已經喝上了。」戚少商走過去坐下。
「剛才在六扇門聽大當家說有事差我去,不知道是什麼事?」穆鳩平問戚少商道,又伸手示意小二過來。
「那事不忙,先痛快喝一場!」戚少商衝著上來的小二道:「菜隨便上些,你們這兒有什麼好酒?」
小二笑答道:「小店只有一種『和風』酒,口味甘醇又不上頭,很是得照顧小店生意的文人們喜愛。」
戚少商聽到這裡不禁皺了皺眉。
「不過,」小二話鋒一轉,又道:「最近聽聞金國使節一行人要來京裡,那幫蠻子喜好烈酒,所以我們也跟著進了一些。」
一聽說有「烈酒」戚少商的眼睛亮了起來。
小二頓了一頓,又道:「『滄州雙絕』兩位客官可曾聽說過?」
戚少商訝然道:「莫不是虎尾溪的雲清酒和棋亭鎮的炮打燈!?」他不由得抬頭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小二。
面前這個小二年紀和戚少商相仿,面色黝黑,五官平淡無奇,偏只這眼睛精亮得耀人。
小二笑道:「看來客官是行家,這兩樣我們現在都有。不過想來戚大俠一定會選『炮打燈』嘍?!」
「有炮打燈最好啊,哈哈。大當家你英雄蓋世,連這酒樓小二都認識你!就要這炮打燈吧!」穆鳩平果然耿直。
「閣下」戚少商心中卻起了疑雲。
小二瞧了瞧穆鳩平,道:「這位大俠說的實在。酒馬上給你們先上一壇,」他邊說邊往酒廬那邊去了,又回身看了看疑惑寫在臉上的戚少商,狡猾一笑道:「戚大俠,是不摻水的,喝完還有,管夠!」
一罈子炮打燈上來時,戚少商早已顧不得剛才的疑惑了,他的笑臉頃刻間綻開了花。
一掌拍開酒罈的封口,一股又嗆又辣的酒味直衝鼻子,戚少商笑道:「哈哈,好酒!沒想到在這京城之地也能喝上它,老八,來,我給你滿上!」
穆鳩平立刻拿起大碗接了一碗,一仰頭干了下去,大呼爽快。
戚少商也手端一碗酒,一口氣幹下了肚中,頓時肚子裡像有火燒了起來般刺激濃烈。
他們的這種喝酒方式看得周圍食客心驚不已。
幾碗酒利利索索地落了肚,某種異樣的情緒便隨之升了上來。這麼暢快淋漓的感覺把戚少商帶到了當年的旗亭酒肆,帶到了那個論酒論劍論知己的夜晚。
那個一表人才的書生笑談國家大事,縱略佈陣排兵,他欣賞;
那個英雄氣概的大俠暢言人生目標,豪氣仗酒舞劍,『他』也欣賞
戚少商忽然胸中一鈍,手裡端著的一碗酒便停在了唇邊。
「大當家!想什麼呢?怎麼不喝?!」穆鳩平舉起手裡的碗,又是一碗乾盡,呼道:「真痛快!」
戚少商暗暗苦笑了一下,也一碗酒盡數倒入口中。
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只管喝酒,不管說話,只在一碗酒過了喉嚨,另一碗還未倒滿前能迸出個把「喝!」、「干!」之類的單字。
又喝了幾大碗後,穆鳩平臉色變得赤紅赤紅的。他舉起一碗酒,搖頭歎道:「大當家,做完你吩咐的這件差事後,老八我就要走了。」
「老八?」戚少商有些驚訝,遲疑了一下道:「你已想好了去處?」
「那倒沒有,只是我做不慣這公門裡的事情,合不了這公門裡的規矩。若是和大當家一起呆在公門中,只怕老八就剩下兩個字了。」穆鳩平道。
「哪兩個字?」戚少商問道。
「『憋屈』!」說完穆鳩平又喝乾了碗中酒,低頭瞧見碗空了,隨手又倒了一碗,繼續道:「我想著以後還得要拜山頭。劫富濟貧也好,打架火拚也好,反正快活去!」說完又一口幹掉了。
「也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們一起也有五六年了。」戚少商心下有些黯然,這位兄弟在自已落難被追殺時一直陪在身邊,現在自已沉冤得雪了,他反而要離去。
不過轉瞬戚少商便笑了起來,道:「是虎,總是要回林子裡去的!來,大當家的敬你一碗!」說完自已先乾為敬,又道:「你要是遇上什麼麻煩事,別忘了還有我這麼個兄弟就成!」
一罈酒眼看就要見底了,戚少商淡淡道:「老八,我本來想差你去辦的事並沒急著告訴你,是因為我還在猶豫該不該親自去辦。」
「大當家,你別因為我要走就拿我當外人!我穆鳩平就算是離開了你,就算是另拜了山頭,也一樣把你當成我的大當家!」穆鳩平一臉急切道,就怕他的大當家誤會了他。
戚少商笑著搖了搖頭。
穆鳩平突然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笑起來一點也不像自己心目中那個叱詫風雲的九現神龍,因為他此刻的笑有太多無奈、太多滄桑,讓人的心忍不住為他一拎。
「大當家的,要不我還是陪著你吧。老八不走了!」這條鐵鑄的漢子此刻心裡面軟軟的。
「你誤會了。」戚少商道:「我想了想,還是覺得親自去比較有誠意。我是想送這把逆水寒給紅淚。為這把劍死傷我無數兄弟朋友,也讓我欠了她更多,不知道還能不能還得起。」戚少商微微垂下頭。
只是,下一刻他就又硬硬抬起頭來,道:「好兄弟!幹完最後這一碗,我們就各奔前路!」
穆鳩平狠狠點了點頭,道:「大當家,你一世都是我的大當家!」
幹掉這一碗的時候,連雲寨大當家戚少商和老八穆鳩平的眼睛都矇朧了起來,不知道是醉了還是眼裡蕩漾起了某種他們以前不太熟悉的東西。
戚少商號稱千杯不醉,但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所以他的心裡有點累,人有點醉。
二人於鳳歌酒樓前分手。
穆鳩平留戀地望著戚少商,這個性情中的硬漢子突然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自己滿臉都濕了。而戚少商眼裡的霧氣更重了,重到他已經看不清面前的兄弟,更看不見他是怎麼走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顧惜朝站在蔡府的庭院裡,身邊的石桌上放著一壺茶,一壺酒,一個杯子,幾盤極精緻的點心,卻未見他動過。
蔡京的府上不論何處都佈置得大氣而清雅,雖不見鑲金掛玉的豪華,卻處處顯著奇花異石、小橋流水的精緻。如果仔細琢磨一下,估計這樣的花費卻只比那富麗的皇宮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惜朝的背挺的筆直。
這幾日,錢花下去了,他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現在再不似以前落魄書生的打扮,而是內著黑色重緞長衫,外披明藍色精繡絲袍,連裝神哭小斧的布袋也已換成了精刺細縫的荷包。
顧惜朝雖然不甚在意平日的穿著,但他明白蔡京那一個「陋」字的重量--蔡京和當今趙帝一樣重人外表。
他正想著到底蔡京會怎麼用他,會如他所希望的派他去邊關領兵打仗,建功立業嗎?
『如果能那樣,戚少商必定會再次敬重我,對我開懷一笑吧。』這個念頭莫名地就鑽進了他的腦袋。他趕緊搖搖頭把這想法驅散掉。
當他敗了、輸了,急急如喪家之犬一般時,他最恨見到的人就是戚少商,他怎麼能讓他看到自已那副模樣?即使殺了戚少商也不能讓他看見自已的落魄。不過,現在他顧惜朝緩過勁來了,他的機會又來了。
忽聽身後有人說話:「這位書生倒是一表人才,氣宇不凡!」
顧惜朝瞬時呆在當場!
這句話不正是當年他和戚少商相識時,戚少商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嗎?
這一刻,顧惜朝彷彿回到了他倆初識的那天,『你也是一派英雄氣概』這句和那時一樣的回答,不知不覺就到了嘴邊。若不是他理智尚存,就差點順溜出來了。
「喂,和你說話呢!」一隻手從背後拍上他的肩。
顧惜朝回頭,只見面前這人一看打扮就知是一名武將,一身銀甲,外披大紅戰袍,看上去年紀稍小,也就十七八的樣子,生得身材魁梧、風度瀟灑、雙目有神。
「我叫韓世忠,你呢?」那員小將道。
顧惜朝客氣道:「原來是韓將軍,在下顧惜朝。」
「別將軍將軍的,我的官銜只是武副尉,還是剛提的。你就叫我韓世忠便好。」他哈哈笑道:「西夏戰事結束了,童將軍差我來送信給蔡太師。」
韓世忠轉了個圈,又看了看四周道,「這地方花花草草,石頭小亭的倒是蠻好玩的。你說是吧?」
「呵呵,」顧惜朝笑了笑,道:「他日若有機會,在下也想和你一樣征戰邊關,報效國家!」
韓世忠瞪圓了眼睛,驚訝道:「你也喜歡打戰?大丈夫報效國家又不分文官武將。」
顧惜朝眉毛一挑,有些微怒道:「你敢小看我?」
韓世忠雙手一攤,道:「我哪敢小看人?只是你生得頗有文官氣度。」
顧惜朝從懷中掏出了一本手抄,那是他得空時重新篆抄的「七略」,道:「這是我寫的博論眾家戰事兵法、排兵佈陣的書!」一揚手,用了五成的功力,摔向那人胸前。
擲出去的雖然不是「神哭小斧」,可是加了顧惜朝的五成功力,其實也絕不可小視。
韓世忠居然輕輕鬆鬆地就接下了。他愣了愣,道:「沒想到顧兄還挺有力氣,哈哈。這書得空我要好好看看。」
他把書細細捲好,放入懷中,又抱了抱拳,笑咪咪道:「目前騎馬拉弓射箭是我的強項,排兵、佈陣正好是我的弱項。那就多謝顧兄!」
顧惜朝不由暗道:『此人功夫不弱。』見他是性情中人,便生了結交之意,道:「好說,以後還要常來常往!」
這時,一名家僕模樣的人走上前道:「蔡太師請顧公子去偏廳一敘。」
韓世忠向顧惜朝點了點頭道:「我信已送到,貪玩耽擱了一會兒,現在也該回去覆命了。能結識顧兄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改天我請你喝酒!告辭!」
韓世忠轉身離開,背影中紅色戰袍隨風勁舞。
蔡府偏廳,青竹環抱,別有韻味。
蔡京坐在正堂上,身後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分明是米芾的真跡。
顧惜朝進去後,彎腰先行了一禮。
蔡京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笑道:「端方如硯,玉樹臨風。我送於顧公子的這身行頭倒是很合身。」
「謝太師!」顧惜朝忙道。
「行大事之人尤需注意小節,衣冠外表,食宿行走可都是有學問的。」蔡京端起方桌上一杯茶呡上一口,又道:「做人要仔細,千萬別落了陋俗。」
顧惜朝心想,這幫掌權文人整日研究些錦衣玉食、奇技淫巧,國家武力自是不堪。抬眼卻道:「太師教訓的是,惜朝自幼流落江湖,這些精緻的道理以後一定會努力鑽研的。」
「嗯,看坐。」蔡京一吩咐,便有人搬來一張椅子放於堂下。
「我前日說過傅宗書不會用人,你可聽得明白?」蔡京不緊不慢道。
顧惜朝笑了笑,道:「惜朝魯鈍,願聞其詳。」
蔡京這才站起身來,道:「在戚少商沒入連雲寨之前,朝廷就有意剿匪。那會兒也曾經攻打過連雲寨,只是久攻不下,後邊關吃緊,此事便不了了之。傅宗書因逆水寒一事用了你,舉內亂大破連雲寨,可見你是個難得的人才。」
蔡京看了看顧惜朝,卻沒見他因為自己的誇獎面露得意之色,略有些不解。隨後又道:「可是,後來他不該讓你去追殺戚少商,奪逆水寒劍。哼,追殺本是刺客、武夫的特長,讓你去辦卻是錯了。」
顧惜朝黯然低頭。
「不過,傅宗書最錯的還是抱定了遼國的大腿!就算想再做一次兒皇帝,也要看看自已老子的實力。遼國現在前有金國,後有我們大宋,可謂腹背受敵。」他頓了頓,放慢語速,道:「遼國現在的實力與金國相差甚遠,所以我薦了道君『聯金滅遼』。」
他得意地撫鬚笑了笑,道:「如果事成,能討回『燕雲十六州』為最好。有了長城這一關,韃子們就不易犯我大宋了。」
顧惜朝心道,原來這蔡京也有不少想法,『燕雲十六州』若能藉機收回,他貴為一朝太師必定會名留青史。
思量一番後,顧惜朝歎了口氣,道:「太師這想法甚好,只是」
蔡京細眼略略掃了他一下,一瞬間似有微怒,不過馬上就和顏悅色道:「但說無妨。」
顧惜朝站起身,面對蔡京,正色道:「只是,我大宋若借用金國兵力滅了宿敵遼國後,金國勢必國力大強,很有可能會代替遼的位置,到時我們仍然受制於人。倒不如加強武將的舉薦、招募、練兵、排陣,武強則國強」顧惜朝侃侃而談。
沒容他說完,「哼哼,哼哼」蔡京一臉冷笑打斷了他,道:「太祖何人?武將出身,黃袍加身就得了天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太祖的話猶在耳邊。」他走到一臉驚詫的顧惜朝身邊,撣了撣顧惜朝的衣袖,道:「一個武將得勢對社稷的危害遠超過十個貪官。你若想入仕,這官場裡的學問還有得你鑽研去。」
顧惜朝陪笑點了點頭,道:「多謝太師提拔。」
蔡京淡淡道:「過些時日,金國派的使臣完顏宗弼就要到了。我已向道君薦了你,給你討了個從五品步兵都虞侯的官,專門負責維護這次合談的安全,明天你跟我去見童將軍吧。」說完拂袖而去。
顧惜朝施禮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