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小於兒在棲皇氏兼宿一夜,再沿江西行三天,途經玄女氏和白民氏,在第三天的午後我們到達了玉帝山。玉帝山上,小神女玉帝率一眾女巫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酬鹽節的各項工作,出來迎接我們的是老玉帝慈皇、我「父」破石和支重。「父親」已經從往來鴿書中得知山妖在不見天遇難,他明白山妖在母親心中是何等份量,他亦清楚母親正在經受怎樣的痛苦,但他仍然執意要等到我才一道北上。
「父親」待我和小於兒在玉帝山貴賓省匆匆補過午膳,就迫不及待催我們啟程,老玉帝知道事關重大也不多作挽留,小神女亦匆匆趕來送行。我們一行三騎出了玉帝山往北而行,我和「父親」所騎都是日行千里的葷粥馬,無奈要時時等待所騎普通馬種的小於兒,到達二百餘里外的江水渡口時天色就已交黃昏,渡江再北行,入夜時「父親」燃了風燈夜行,細綿的雨絲拂拂揚揚而下,這是一片廣大的檀樹林,其間間雜著有一些同樣高聳而去的樟樹,因為樹大林深,林間山地長年陰蔽潮濕,又沾上越來越多的雨水,山道變得濕滑難行,尤其是小於兒那匹所謂的山地馬越發動步艱難。這時,天空中響起霹雷,電光四布,又將有傾盆大雨,「父親」果斷決定停止前進就在林間過夜,他從他的百寶囊般的掛包裡取出各種工具,迅速利用樹間空隙搭起空中帳蓬,又在帳蓬下拉起三副並列的網兜吊床,那床那蓬離地足有三個人高,小於兒看見在風燈的弱光中我「父」如同猿猴般跳縱於各樹幹之上,那敏捷的身手令她目瞪口呆,她正耽心自己怎麼上到那麼高的吊床去,「父親」讓她閉上雙眼,就在閉眼的瞬間,她輕盈而起落入靠東第一張吊床。「父親」再拎起我一縱而上將我放入居中第二張吊床,他再一縱就入了他的靠西吊床中。「父親」向我們道了「晚安」一閉目即已沉沉入睡,他再也聽不見這時已然發飆的猛烈的雨聲。
三匹馬靜靜地在我們的下方無懼風雨立地入眠。我伸手熄了風燈,雨聲和雨聲中的一切徹底地沉入黑暗中遙遠起來。黑暗是一種富足,溫暖博大地包容著一切,時有蛙蟬之鳴衝破雨聲傳入耳鼓,又有黑蝙蝠精靈般劃過去。這時候,我的天眼已然可以照見不足百里的伏屍山上,我母素問又已經從風竹山隨素畫主母所率的酬鹽大軍一道再次來到伏屍山上,她此刻不住貴賓省而是住在鳳凰世家老宅。因為各處都擠住著從風竹山來的酬鹽健兒,母親、雨美祖母和雨美嫣擠在一屋內住著:母親此來,專門候我。
二
翌日清晨,搖蕩了一夜的風雨終於停了。「父親」將我和小於兒放回地面收了帳蓬吊網,又去附近摘了些山果回來充早食,食罷即馬踏泥濘起程向北。上午時,我們行至伏屍山腳下,迎面撞上由雨美嫣和素畫所率的食屍和竹几兩族酬鹽大軍,雨美嫣和素畫跳下馬向我奔來,兩位夢中相見的姨娘飛灑著熱淚將我整整擁抱。旁邊有一個青年亦熱切地望我,他竟是二姨素木的兒子臨淵,一個長我三歲的兄長。
兩族頂笠披蓑的健兒們紛紛向與他們逆行錯過的我們點頭行禮,我們上到原食嬰廣場今更名焰火廣場的場口,已見母親、雨美祖母、小鳳凰以及一大幫親戚立在此處候著我們了。母親趕前一把扶住下馬便要向她鞠躬的小於兒,我被親人們團團圍住,被雨美祖母和小鳳凰姨娘一左一右牽手而行。
這時候,本來大放光明的天空又突起陰風,烏雲滾滾而來,又一場大雨將至。
這天上有著永遠也下不完的雨。
三
用過午膳,稍事休息,小於兒就催促著在滂沱大雨中為蛇類招魂。
峨冠博帶神情莊嚴的小於兒由小鳳凰主母和我兩面相陪肅穆地登上祭台,我「父」我母也以賓客身份登台席坐,祭台上扎有頂棚,碩大的雨線在棚簷嘩嘩地落下,在泥地上濺開一排白蓮似的水花。雨霧白茫中,索立著頂笠披蓑的食屍族男女。食屍族人是無神論者的先驅,他們不大相信神鬼之說,他們從自我出發,以自我的視覺局限看待宇宙,又以自我為實體看待週遭的幻象,他們哪裡會知道此刻在搖蕩的狂風急雨中他們自己又是怎樣的幻象,又是怎樣渺小的生命過客。我決定暗助小於兒一把,讓食屍族人看見一回自我。
食屍族人們看著祭台上小於兒一身素袍結冠束帶甚是肅穆,又見她在香煙瀰漫之中背向台下向著一尊蛇像唸唸有詞,也不禁一個個生起敬畏心,上萬之眾無一人喧嘩。
小於兒禱祰完畢轉身向台下朗聲訓道:「神明在天為天,在地為地,在人則是做人的赤誠無欺,有赤誠之心神明自在人心。你們食屍族人看不見神明,便以為天地間沒有神明。你們要啖食眾生,便以為眾生低下無知沒有情感和語言。現在,通曉大地眾生語言的神農大師就在台上看著你們,你們的心中此刻有什麼感受?動物們的智慧不及人類,它們也承認人類在大地上的特殊地位,它們只是請求人類給它們留下一席生存的餘地。你們絲毫不顧忌我們靈蛇族人對蛇類的情感,大肆殺食蛇類,蛇消鼠長,使得伏屍山上爆發鼠疫,你們滅族在即,我啟動靈蛇族咒語,讓靈蛇出世。靈蛇本可以輕而易舉讓食屍族從此滅族,然而我和靈蛇都感念神農大師的赤誠大愛,靈蛇以德報怨,救了你們一族性命。希望你們從此顧念此情,不再傷害蛇類朋友。」
小鳳凰聞言上前號令族人:「起誓!」族人們在激烈的雨聲中齊聲唱道:「食屍族人以大地之神的名義許下誓言,我們食屍族人從此敬畏蛇類為我族圖騰,我族尊蛇為傳說中的龍,永懷敬意。我族從此永不殺食蛇類。」(按:食屍族從此敬蛇為龍,又長期為鳳凰家族教化,以後更名為龍鳳族,此系後話。)
誓言聲驚天價響,天谷中炸開密集的電網,一道劃地紅光升起在祭台上方的天雨白茫中,那紅光裂開一道血口發出一聲淒厲的鳴叫;那是蛇類冤魂靈蛇的吶喊。那紅光愈加龐大起來,照徹泥水地上一萬餘眾食屍族人,漸漸地,一個個都滲透在紅光之中,族人們個個都驚恐萬狀,因為他們看見彼此都不再是人,而是一條條紅通通的昂首吐信的怪蛇。族人們齊刷刷跪落於雨水泥沙濘中狂喊:「神農大師,救救我們,我們不要變成蛇啊!」
我的天眼早已照見在伏屍山北面牢營區內哭號哀鳴的眾生,我一時心中起了憤怒,取了眾生的慘狀一把撒落在泥水地上,於是食屍族人再看見彼此,又不再是人或蛇類,他們看見了跪著的牛和羊,看見了刀入咽喉噴血的豬,看見了搖尾乞憐的狗,看見了寧死不屈的狼,他們看見了前世,他們看見了眾生的轉化,他們看見了人面獸心,他們看見了衣冠禽獸……
四
眾族人跪於台下,大雨傾盆。
祭台上響起絲竹般優美的歌聲,小於兒唱道:
在天之南在美麗的洞庭之上,
有一方淨土我們共同的家鄉。
眾多的親人在聆聽你的苦難,
歸去吧歸去吧棄下你的前世。
在天之南在迷霧籠罩的山上,
那是你的魂魄應該去的地方。
眾多的親人在那裡播種希望,
歸去吧歸去吧棄下你的仇恨。
在天之南在波滔洶湧的水上,
眾多親人在那裡向我們遙望。
歸去吧歸去吧與我一道歸去,
回到天之南雲衣夢裳洞庭山。
一曲方罷,一股股黑風從各處飛向祭台前,漫天的蛇頭紛紛在台前落下,旋即堆成一座與台上眾人齊高的蛇頭山。一道紅光盤旋而下落於台上向小於兒俯身下拜。小於兒雙眼含淚道:「孩子,回家去吧,回吧!」那紅光剎時圈出數十道紅色光圈將蛇頭山圈住,紅光越圈越快,直至一座蛇頭山消失得無影無蹤才竄起飛入雨天往南呼嘯而去了。
我和親人們擎著油布大傘,擁扶著在真情中微微顫抖的小於兒下了祭台。小鳳凰招呼眾族人起身回去,各歸各位。
五
入夜時,小於兒仍然心情沉重,我便與她同住在伏屍山貴賓省一間客房內抵足而眠。過了今夜,小於兒將與小風凰主母一道趕去玉帝山參加酬鹽節;而我則要隨「父」母一道回去風竹山面對眾多的親人,家園就在百里遠近,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回家了。我熄了床頭風燈,向黑暗中的窗外望去,夜用它的黑暗使得大地和天空彼此模糊,人類的肉眼可從灰暗的天光中捕捉到一點微弱的視覺,那種暗淡混沌的夜景依然最貼近靈魂。我心中隱隱著一份失落,我掛念著那個毒山子,他如今做了小於兒的情郎,我情不自禁啟動了天眼進入小於兒的內心,我想判斷她對他是否真心。
小於兒在黑暗中瞪大雙眼,她此刻正在思考著她的靈蛇民族。她留學風竹山四年,出任主母三年,勵精圖治著要改變靈蛇族的貧窮現狀,然而三年過去與天下各族相比,差距仍然遙遠。她今夜睡著舒適的棉墊床,可她的族人仍然在簡陋的吊腳大棚中睡集體鋪,一屋樓面上得睡十幾個人。尤其到了寒天,族人缺衣少褥苦不堪言。
小於兒想到這裡,雙眼一合竟自入睡了,她的睡中沒有夢,只有一身正在釋放著的疲憊。她竟然沒有一星半點地想到那個她從我眼前一把「搶」走的那個男人。
六
翌日晨,明朗的晨光預示著今天將是個晴天。今天是伏羲千年櫻花之月初一。
小於兒和小風凰都堅持要先送我們至竹溪河渡口,族人們聞訊亦舉族來送。
晨光初哺,大地剛從沉睡中醒來。親愛的讀者,我們還記得這條從貴賓省西大門住北而行的西大馬路嗎?我的「父親」破石在沒有遇上我母之前就生活在這裡,他被雨美嫣姨娘所愛慕,那些青春的記憶是多麼美好啊。痛徹心肺的是我永遠失去了至爰至親的大鳳凰凰祖母。
族人們從西大馬路側旁的各個胡同口湧出來歸入送行我們的洪流,我暗示「父」母不要拒絕這次龐大的送行,因為我的天眼已經照見北山牢營中的眾生正在盼望著我的營救,十八年前尚在襁褓中的我無力營救它們,如今我已成年已成為天下公認的神農大師,我不會放過任何可以營救生命的機會。我們經過鳳凰世家老宅,這裡曾有大鳳凰祖母美麗的身影;經過工布省,這裡是女人們工作的地方;經過北區住宅群就到了下山路,路口就是雨美祖母家的菜園,這時候便看見北山下坡上的牢營區了。
所有的動物都用它們各自的語言來招呼我:「神農大師,救救我們!」那聲音驚天價響,淒厲哀苦,眾人聞之雖不知所云卻也為之一震。我不顧一切奔向牢營,我「父」我母、小鳳凰、小於兒、嬰楚楚和嬰小月等人亦紛紛追趕而至。第一排是牛牢,我隔欄撫摸著一頭老牛傾聽它的訴求。老牛說:「神農大師,我們日盼夜盼月盼年盼,終於盼到你長大了,請你轉告人類,只要人類不殺害我們,我們願世世代代替人類馱物耕田?」我鄭重應諾。我又引眾走向第二排的狗牢,隔欄更密,只能容狗嘴伸出。老狗訴求道:「只要人類承諾不以我們為食,我們甘願死心踏地做狗,世世代代做人類的家奴?」
這時候族人們全都圍擁到了牢營周圍,我就地打坐啟動天眼,讓七彩華光照住牢中所有眾生,我合十念起往生咒語喝道:「芸芸眾生速速復現你們的前世今生與往生,讓人類從此開悟從此放下做人的傲慢,永懷敬畏。」
光華籠罩之下,動物們的前生今世前因後果紛紛呈現。許多族人看見了有些牛有些羊有些豬的前世竟然是他們的先人,紛紛羞愧落淚,他們哪裡想到吃食眾生如同吃食母親和兒女。我萬念堆湧慈悲心起一謁悲號唱道:
神農大師放聲哭,
我為眾生哭慈悲,
我為人類哭懺悔。
一樣血肉一樣生,
一樣生命渡輪迴,
相煎何急誰吃誰?
神農大師放聲哭,
地獄在哪人不知,
我為人類哭懺悔。
眾生苦難在眼前,
斫煮蒸燉任由你,
咬屍食命不知罪。
神農大師放聲哭,
大地是主人是客,
我為人類哭懺悔。
要向蒼天起敬畏,
要向眾生起同情,
早早放生早贖罪。
我哭唱方罷,淚奔如泉,面向眾生牢營伸展雙臂跪伏於地喊道:「眾生啊,神農可以用來救你們的唯有一腔赤誠啊?」
我長跪不起,急煞眾人。小鳳凰主母喊道:「神農大師是在等著我們放生啊?」小於兒主母催促小鳳凰道:「你這個主母還不快下令破牢放生?」辣子花長老阻攔道:「殺生食肉馴養是我族先祖定下的風俗,豈能輕言廢止?」小於兒哼道:「五穀果蔬足以養人,你們食屍族就這麼離不開血腥嗎?神農大師為天下眾生之主,肩負替眾生請命之責,她又將出任女權天下的共主母,請問長老,她有不有資格來讓你族改變這令天下人唾棄的風俗?」辣子花大驚問小鳳凰:「果真有此事,女權天下自伏羲先祖以來又要出共主母了?」小鳳凰道:「的確如此,當年東皇老蚩尤曾多次暗示過天下要出共主,她老人家在神農尚未出世時就已經預測知道她的未來。現在後瑤蚩尤已經知會天下各族主母,將在今年菊花之月的酬金節同時也是千年酬聖節上共推神農大師共主天下。」
眾人聞說此言心生激動,頓覺自己和食屍民族都應該痛改惡俗,不等小鳳凰下令,早已撲向牢營打開柵欄。
那是繼大洪水之後最驚心動魄的場面:自由了,自由了!眾生破牢而出,奔向自由的山野。
一群剛出牢籠的羚羊向我奔跑而來,紛紛向我屈下前肢,眼中淚光閃閃。我用羊語向它們說:「我代表人類所有對你們不敬的行為向你們認罪。」老牛帶領著群牛來托我向人類訴求,它們要留下來替人類拉犁耕田。老狗也表示要替人類看家護院。
七
下了北山道,過了水田區就到了竹溪河渡口。
支重當年就是在這裡把我弄丟了,狼母突地當年也是在這裡把我帶入了一條眾生之路。而更早的當年我的「父親」也是從這裡渡河北去尋找他的愛情。
「父親」拉索渡船。
滿岸滿徑的人向我們一「家」三口人揮手,小於兒舉著一方手絹笑容滿面向我揮著,家園在望,似箭的歸心中卻有一滴刺痛:我離那個讓我瞬間心動的人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