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於兒主母合全族之力劈通了江水之南往西去玉帝山的馬道,劈通馬道時,鹽水和毒木兩族以及鄰近小氏族都曾趕來出工助力,一通百通,從此南土各族氏放養馬匹,結束了南土不通馬道的歷史。
半天的野合節結束,午餐過後,毒木和靈蛇兩族酬鹽大軍即要啟程沿江南馬道去玉帝山鹽水族,我和小於兒先自出發要往伏屍山去。我們二人沿著洞庭淵水西岸一路北上,洞庭大澤的水由江水灌入,汛期收水旱期放水,猶如江水存放在江南的一個巨大水庫。(按:浩淼洞庭古時又稱雲夢大澤,面積遠超後世之洞庭湖。)我們到達與江水接口處折而沿江西行,此處水天廣大,迷霧沉沉,相傳這一帶水域有食人鱷出沒,往年酬鹽之師途經此處都十分謹慎。此時正當午,陽光直射,這一帶仍然迷霧深鎖,不見天日,約略可見丈餘馬道。我閉目啟動天眼,居然也只能將霧中景象看得漠漠糊糊,近處山林中飛禽走獸諸無,想必都是懾於食人鱷的凶殘。我對小於兒道:「此處凶險異常,酬鹽人馬途經此處要十分謹慎才行?」小於兒道:「我們每年酬鹽都途經此處,人人都知道傍山遠水而行,而且人多勢壯,也不必過份懼怕食人鱷。這個地方,離朱主母給起了一個地名叫不見天,以往從這裡經過,水面上到處都是食人鱷醜陋的頭臉和一道道貪婪的目光。今天倒是沾了你這個神農大師的光,食人鱷都藏匿得無影無蹤了。」
這些孽獸不來拜見我,反而避我遠遁,我心中泛起一層隱憂,卻又急於去伏屍山處理事情,也就只好掛懷而去。
二
大於兒和離朱率領兩族酬鹽的大隊人馬雖在我和小於兒走後不久就啟程了,但大隊人馬拖沓沉長,當我們趕到沿途一個叫棲皇氏的小氏族準備兼食兼宿時,大於兒和離朱他們才沿著洞庭淵水西岸行進到與江水接口的那個濃霧遮天名叫不見天的地方,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不見天的水面竟看不見一隻食人鱷。
此時,天已黃昏。桃山子和山妖第一排並馬,大於兒和離朱第二排並馬,奇巧的是第三排並馬的竟然是暴山子和毒山子,暴山子有意尋毒山子晦氣,毒山子卻是事後知道小於兒棄下暴山子才來追求自己所以有愧於心,才一路與暴山子並馬而行來極力化解怨氣。
大於兒吩咐眾人道:「大家雙行改單行,並一律傍山遠水行走,雖然看不見食人鱷,也要格外小心。」離朱道:「按馬程,神農大師和小於兒已經趕到棲皇氏了,我們今天是沒法趕到棲皇氏了。」大於兒道:「趕不到棲皇氏也得盡快走出不見天,一旦天黑還不能離開不見天就麻煩了。」
這時候大家小心謹慎地改雙行為單行並握緊了手中的茶木槌(按:一種南土人出行的防犯武器)。桃山子引馬快行數步,山妖則迅速插到桃山子身後跟隨而進,往後則是大於兒和離朱依樣畫葫蘆。這本是一個簡易的協調動作,可就在這個簡易的協調動作中因為一個人的不協調而出了問題,這個人是暴山子。
暴山子對小於兒移情別戀毒山子心存怨恨,卻又不敢對小於兒稍有表示,如今小於兒不在,獨留下她的新認的異族情郎毒山子在自己近前,這個毒山子竟然還假惺惺地來和自己套近,暴山子心中冷笑著,他決定要教訓一下毒山子。暴山子催馬向前,可就在毒山子催馬插入他後面空位時,他突然勒住了自己的馬。毒山子坐下的馬眼看著就要撞上暴山子的馬,那馬不忍自傷同類,陡然躍起,憑借兩條後腿支撐轉向,驟然轉向旁側落下,由於慣性作用往前跑出數步方才止住,雖經此番折騰,毒山子卻仍然牢牢吸力般伏在馬背上提著茶木槌,然而險情已經發生。原來那馬去勢甚猛,兩條前腿竟已衝入馬道旁淺水中,一個巨浪掀起,一條食人鱷破水而出,一口咬住了馬脖子,連馬帶著馬背上的毒山子就要拖入淵水之中。
三
我和小於兒此時正在距離不見天百餘里外的棲皇氏,棲皇氏主母棲皇女正到簡陋的貴賓省客棚來叫我們去用晚膳,我出門時心中猛然一驚,我的天眼視頻中傳來此刻不見天正在發生的驚險:
一條巨鱷咬住馬頸向淵水深處拖去,馬背上伏著的毒山子臨危不亂,揮槌猛擊鱷首,槌槌見血,這個可敬的自己命在俄傾的人還幻想著要救他的馬。岸上人人俱驚,離朱跳下馬背向毒山子大喊:「不要管馬,趕緊回來!」
毒山子在馬背上騰空而起,向道岸上翻空而來,可與此同時,離朱看見水面上掀起一道水花,另一條食人鱷排空而起向空中的毒山子咬去,毒山子人在空中竟被那鱷咬到一腳。
離朱不顧一切撲前要救她的侄子,山妖猛然超出離朱大喝一聲「朱娘回去」一把將她撥回跌坐在馬道上,此時山妖深入水中將一根茶木槌生生插入鱷口之中,堪堪救下毒山子那隻眼見就會被咬斷的左腳,山妖再發狠力猛推了毒山子一把。
岸上諸人排力向前救回毒山子,再要下水救山妖時,所有人都驚呆了:水面上浮現出不計其數的巨鱷,山妖的下半身已經深入一條巨鱷的口腹,血水橫流,他曲弓著雙手死死頂開著那鱷的上下顎向岸上喊道:「救我朱娘!」
眾人合力拽住要衝下水去的離朱,眼睜睜看見山妖被巨鱷囫圇吞入腹中去了。
岸上兩族兒郎揮槌互擊,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山妖大哥!山妖大哥!山妖大哥……」
水面浮鱷起了恐懼,紛紛隱入水底去了。
馬道上升起了篝火,以山鳥為首的毒木族男人們向前圍住了引發這場悲劇的暴山子,暴山子原本也只想教訓一下毒山子,沒有想到會鑄成滔天大禍,他轟然一聲跪在馬道上等待著被山鳥等人活活打死。山妖跟隨離朱在毒山上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和眾毒山兒郎結下生死與共的情誼。橘山子和茶山子等靈蛇族男人想向前救暴山子卻被大於兒嚴厲的目光制止了,大於兒情知自己的族人闖下這彌天大禍,不敢護短,一心指望離朱出面,可是離朱尚沉溺在失去山妖的巨悲之中空茫地盯著山妖出事的地方要死要活,大於兒一面奮力挾住一心尋死的離朱一面故意回頭大聲喊道:「暴山子,你還要等什麼山鳥兄弟來動手,你自己跳水喂鱷魚吧?」離朱被這話震醒回頭向山鳥喝道:「山鳥,你還嫌死一個山妖不夠嗎!你們保護好暴山兄弟,我們不能再出事了。」
大於兒一顆不安的心落下了,對離朱道:「妹妹,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兩族人馬還得趕路,不能困死在這不見天啊?」離朱點頭哭道:「當初素問把山妖交到我手上,叫我怎麼向她交待啊?」
大於兒大喝一聲:「全體下跪,給山妖大哥送行。」山水馬道上,兩千餘眾轟然跪下震天價響道:「山妖大哥走好!」悲壯之聲在江淵水面上激起一層巨浪排空而下。
無法交待的還得交待,離朱向風竹山玉竹母親和此時尚在伏屍山上的我母素問分別放飛了鴿子信。
四
我收回天眼視聽,小於兒聽聞這突發的變故亦驚亦悲,驚的是暴山子竟然敢對毒山子起歹毒之念,悲的是這件事因她而起卻讓山妖丟了性命,她當年隨我母素問去風竹山留學,與我母情若母女,山妖卻是我母一生的兄長。棲皇女在一旁聽聞亦深表惋惜,往年她都接待過酬鹽途經此處的離朱和山妖,山妖忠誠憨厚給她印象頗深。
我母素問情深義重,那飛往伏屍山的鴿子信兩個時辰後即會飛入母親手中,那鴿信將猶如一把尖刀去血淋淋地劃開她的心肺。
五
入夜過後,狂風暴雨。
我和小於兒住在棲皇氏溫暖的客棚裡。
我極盡天眼,看見毒木和靈蛇兩族酬鹽之師已經在遠離不見天距離棲皇氏六十里左右的一截馬道上就地宿營,人人頂笠披蓑索立於風雨中,要等到雨後方能支起簡易帳逢席地就寢,那份艱辛直叫人啼哭。
我再往西北方向搜索,約略可見玉帝山上的情形:我「父」破石並沒有聽從我言歸去守護母親,仍在玉帝山上候著我,可是今夜的母親是多麼需要他的一雙肩膀啊。再往北的伏屍山和風竹山則已超出我的天眼視聽極限,我看不見母親正在忍受怎樣的痛苦。
六
伏屍山。
毒屍號鴿子飛來時,正漫天風雨,電閃雷鳴,素問立於鳳凰世家老宅窗前,她從小鳳凰手中接過離朱寫來的鴿信:
罪人辱嫂離朱書拜我姑素問台下,令兄山妖在不見天處為救我及族人性命喪身鱷口,雖萬身難贖我苟活之罪。伏羲千年杏花之月,離朱再拜。
素問淚如雨下,她不顧小鳳凰和雨美嫣的極力勸阻,就在這一個風雨之夜戴笠披蓑單人匹馬拎一盞風燈乘風破浪向風竹山席捲而去,小鳳凰把族務交予雨美嫣亦縱馬追去,當起保衛之責。姑嫂二人到達風竹山時,天已大亮,素問下馬徑直撲向玉竹母親家。
玉竹家昨夜接到噩耗,早已在門前支起雪白的靈棚,鄰舍慧竹家和皇竹家先後聞訊而來張作操持,族人們蜂湧趕來安慰玉竹母親和哭成淚人的雲恩校長,樹妖籐妖花妖果妖兄弟含淚堅強招呼親朋。我們那位細緻的素木省長充當了治喪的總指揮,虹娘副之。素林、素隱、素逸、素書和那位今做了竹几民族主母的素畫都一併按照素木和虹娘的安排緊張地工作著。臨淵公子和一幫晚輩們匆匆跑進報告素木道:「母親,大姨娘來了!」哭成淚人的雲恩聞言立馬警醒吩咐虹娘道:「保護好姐姐。」虹娘點頭時,素問和小鳳凰一前一後到了。
一向整潔的素問竟然一身雨水一身泥出現在空棺欞木前,棺內只有山妖生前穿用之物,素問正要轟然落跪,卻被虹娘和雲恩左右架住道:「請姐姐先換衣冠。」二人言罷硬拽著素問進屋換衣服梳洗去了。素木讓眾晚輩一律拜見小鳳凰之後,小鳳凰領一族主母之禮向山妖靈堂拜禮,玉竹母親含淚答禮。此時,素問已新裝素袍出來,她硬拗著要向玉竹母親稱罪下跪亦被雲恩和虹娘架住了,素問哭道:「雲恩,是我害了你哥啊。」雲恩道:「山妖先是你哥後才是我哥,姐啊,我們不分彼此啊。」雲恩和虹娘兩面扶住素問姐妹三人一同跪在山妖靈前,素問淒婉唱道:
兄長啊請你的魂魄回來風竹山。
陌生的洞庭啊幫一幫我的兄長,
不要用迷霧困惑他回家的方向。
漫天的風雨啊幫一幫我的兄長,
不要用雨水淋濕他回家的翅膀。
兄長啊你和我共度了童年時光。
童年時候我們並肩走過羅娑塘,
你總是走在裡邊讓我走在外邊。
我們一道在竹簷下把星星仰望,
一道在風竹山上放風箏說理想。
兄長啊我辜負了你今生的期盼。
生命的血花化作了悔恨的靈堂,
我把你配給離朱讓你遠走他鄉,
南行時你遲疑的腳步隱隱淚光。
兄長啊請你的魂魄來向我糾纏。
讓妹妹卸下這罪惡深重的皮囊,
讓妹妹隨你一道去往神仙天堂。
兄長啊請你的魂魄回來風竹山。
妹妹今生銘刻你的恩情和憂傷,
我的兄長啊你的心永在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