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到達長石山的當晚,百合就把「父親」請去設計木黿,她剛剛被長老會宣佈為水帝族第五十任共工,用浮水木黿代替已不復可能的生黿來舉辦浮黿節,是她出任共工的第一項舉措。從翌日清晨開始,水帝族全體木技師就在我的「父親」的指揮下開始製作浮水木黿。
正午時分,木帝族年輕的后羿主母率領黿柏山上所有適婚的男女青年輕騎快馬浩浩蕩蕩地來到了長石山上。歡迎禮上,年輕的百合共工與后羿相擁而泣,對子羿的逝去,百合難辭其咎,她內心的痛苦五味雜陳。這一屆已經不再有生黿的浮黿節,將由這一對年輕的姐妹挑起大梁,她們相擁傳遞著堅強和鼓勵。
盛大的午宴過後,后羿主母率領木帝族的木技師加入製作浮水木黿,餘下來的兩族當中那些早已互動了情愫的男女青年雙雙對對,或去到山上或去到共水灣畔尋找浪漫。年輕的后羿主母在水帝男青年中處了一個英俊的情郎,他叫柔水子魚,正是水帝族貴賓省省長柔水家的公子。子魚此時也在製作木黿的行列中,子魚分工在製作黿首粗坯的一組,「父親」則負責雕刻黿首上的五官臉譜,他揮刀刻木竟如同繪畫一樣輕鬆神速,一旁的子魚對「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后羿過來向「父親」鞠躬笑道:「舅舅,把這手功夫教給我吧?」「父親」道:「你女孩家不夠腕力,我替你教會子魚好了。」
后羿臉上刷一樣紅了:「他是他,我是我,舅舅這麼嚴肅的人,卻拿我開玩笑。」
上千的木技師們加班到黃昏時,上千隻浮水木黿全部成型峻工。
二
櫻花之月末,共水灣浮黿節。
往年的浮黿節,共水之上浮黿千萬,讓人歎為觀止。今年的浮黿節,共水之上生黿不再,幸得百合共工召集木師臨時趕做了一千隻浮水木黿,兼之我的「父親」破石巧妙的設計,使得浮在水面上的千隻木黿不僅可以載人而且可以自然地轉動脖子,看上去栩栩如生。
表演水上舞蹈的兩族女巫全都赤足上陣,她們除了肩上掛披著一條專業水雲飛紗之外,只在胸部和腰臀部繫掛著短纓短裙,額上頸上胸口上肚臍線上腕上踝上都佩鈴墜玉,在陽光中滿目生輝,在微風中叮噹作響。五百女巫中除了少數專業女巫之外大多數就是今天來參加對婚的新娘女巫,能歌善舞是女權天下所有女子們的基本素質。
共水上空,在百合共工回來之前柔水省長就已經佈置好了彩綢綵帶飛懸兩岸。五百名女巫們從共水南岸下水展開雙臂踩上各自的木黿,那些木黿馱著女巫神奇般地游向各自的位置,女巫們在離南岸不遠的水面上站成了一個巨大的伏羲八卦圖案。南岸之上,男人們揚起管吹的土製樂器,在低沉綿長的起樂聲中,弱水老共工和我的母親執手同行,與我的「父親」一道陪同著長老院一眾長老來到南岸,進入孩童區就坐,遠處的青年區的男女青年們紛紛起來行半鞠禮。
禮樂聲漸漸激越高昂,升入行雲天際,漫天的音符把早晨的天空拽住忽高忽低地搖晃。一陣震響之後樂聲嘎然而止。
人們一直興奮而作的喧嘩聲也嘎然而止,處在八卦圖正中位置的百合共工和后羿主母一站一坐吹起淒涼悲切如泣如訴的蕭聲,水上眾巫聞簫起舞,整齊劃一的響腳鐲聲從每個人的心頭震盪穿過。水面上響起眾巫蒼涼的民族史歌:
大地之神恩准人類耕種,
卻不允許人類對她挖骨抽筋。
大地之神熱愛生命,
大地之神憎恨殺生。
食肉的虎狼尖牙利爪,
它們是惡魔的化身。
善良的牛羊啃食青草,
它們的蹄只用來奔跑。
人類沒有尖牙利爪,
只有薄薄的指甲,
上天造人的用意不言而喻,
上天交給人類智慧,
也把善惡的選擇交給人類。
可悲的人類啊學會了殺生,
把道德的標準任意改變。
他們發明武器取代尖牙和利爪,
製造出和黿柏山一樣高大的怪物,
怪物的嘴裡長出鋒利的尖牙,
雙臂上連著的不是人手,
而是凶殘的利爪。
他們把沉睡的大地,
當成一具可以任意蹂躪的屍體。
怪物的長牙伸入大地的身體,
利爪刨開大地的心肺,
夷平土人的世居之地,
建起的城堡直插雲霄,
土人們驚恐萬分紛紛逃往高山。
大地之神震怒,
上天發出警告,
可悲的人類嗤之以鼻,
大洪水一夜之間,
覆滅了人類瘋狂的夢想和生存的氣息。
黿柏山上吹著刺骨寒風,
兩位母親傳承著逝去的繁榮,
大洪水洗盡前世罪孽。
兩位母親再造人類,
她們賜予生命,
傳授耕作和德行,
五穀芬芳重回大地。
我們的朋友,
黿類的歷史比人類要漫長古老,
它們遲緩厚重,
它們背負著固有的德行,
它們的存在對大地毫髮無損,
它們曾經看見過所有的災難。
兩位母親告誡後人,
大地上五穀和道德最貴重,
守住農耕和德行,
不要驚動雪山,
不要驚動河流湖泊,
不要驚動大地之神不醒的酣睡。
有罪的心啊,
不要試圖瞭解大洪水以前的文明。
歌聲落下。從長老到每一個族人的臉上都掛著淚水。
三
岸上的禮樂聲再起。
水面上的人黿八卦開始遊走變幻,女巫們一路搖曳起舞,水生水起,水花飛濺。禮樂止,歡暢的簫聲輕盈爬起,女巫們唱起兩族對婚的歌謠:
誰人知道先祖的喻意?
誰人知道人間的意義?
誰人知道愛情是什麼滋味?
這時候,吹簫的百後和后羿齊聲喊道:「兒郎們,還不快快出來!」
五百道水花沖天而起,五百個健兒破水而出落在五百隻木黿之上,齊聲唱道:
先祖伏羲,
把她們的子孫交給愛情,
把男耕女織叫做人間。
愛情的滋味無法形容,
離開了它一切都黯然無味。
眾巫唱道:
葡萄熟了花兒正美,
愛的季節分秒不要浪費,
我們要墜入愛河,
把遙遠的心靈請回,
交給牽掛的人哪。
健兒們唱道:
知了在叫草兒正肥,
綻放的青春渴望浪漫,
心有怯意腳下徘徊,
把猶豫的心捉住,
交給心中的人哪。
眾巫揮舞水雲,盪開漫天水花。這時百合喊道:「伏羲九九三年浮黿節,木帝水帝兩族對婚現在開始。」水上的南岸上的一對對早已眉目傳情的男女紛紛走到了一起,子魚也悄然將木黿劃到了后羿身邊。本屆適婚男女全都找到了各自的意中人,唯有百合形單影隻,百合清點岸上水帝女子的成婚數又清點水上的共計成婚兩百對夫妻;后羿清點木帝女子的成婚數是兩百零一對夫妻。百合引眾棄木黿上岸,她正要宣佈兩族對婚的結果,后羿阻止道:「我族有一個男子要向姐姐求婚呢?」
四
披紅掛綵的大白象們搖曳而來,紅象迎親。
一對對新人爬上象背,他們進入一條長長的花的胡同。長老們領著孩子們不停地飛撒著鮮花,一路笑聲一路祝福而去。孤落落的百合回首時看見后羿和子魚站在一處,弱水老共工和母親站在一處,「父親」和我站在一處,都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幽揚的簫聲,潔白的大象,這頭大象沒有披紅掛綵,大象背上低頭吹簫的青年,那支簫分明就是后羿的那一支。
青年抬頭的一瞬,百合腦中「嗡」地一震,這不是子羿嗎?她撲前喊道:「子羿!」那青年縱身下了大象向百合深深鞠躬:「尊貴的共工,對不起,我不是子羿……」
百合再也聽不見青年說什麼,「我不是子羿」五個字已經破碎了她猛然燃起的希望,她掉頭沿河狂奔而去,后羿拔腿追上去。
百合滿眶的淚水。
后羿道:「姐姐,哥哥已經不在了。這位公子叫子由,是我臨來共水灣時我母親安排來向你求婚的,他的長相確有幾分像哥哥,人也很優秀,要不然我母親也不敢作這個主。現在子由等在那裡,你不要讓他難堪啊。」
「他難堪不難堪,我才不管,只是不敢讓姨娘難做。」百合說著回轉身來緩緩走向白象之下的子由,她哀傷放歌:
故鄉的影子淡淡憂傷,
河水啊清漣童年夢想。
思念如同折翼的烏鴉在哭泣,
閉上雙眼都是他的回憶,
除了他我的心中沒有多餘的位置,
黿柏山的哥哥啊,
感謝你為我而來,
我背負著一個絕望的愛情,
我無法將你面對。
百合遠遠地向子由鞠躬,子由深鞠還禮唱道:
我的家園您的故鄉,
血液裡流淌著相同的理想。
您高貴赤誠讓我景仰,
您的眼淚貴如珍珠,
您的哭泣斷我心腸。
我承載著一個民族的使命,
來請您做我的新娘?
百合心頭震動,卻不露於色,唱道:
愛情的虛無已將我的心埋葬,
曾經的驕傲煙消雲散。
哥哥啊請你不要
把情感投影在乾涸的河床。
子由唱道:
尊貴的共工啊,
先祖的智慧不留下答案,
您不可以在結束的愛情裡沮喪,
您開心的笑臉是民族的希望,
你必須用幸福來領導長石山。
弱水和母親、「父親」和我、后羿和子魚都贊成子由,這時候,族中長老領著孩子們紛紛趕來圍觀,那些剛剛禮成了的新娘新郎們也全都趕來促成百合的幸福。水帝族女巫們排眾而出搖曳起舞唱道:
尊貴的共工啊,
你如果沒有愛情我們怎麼辦?
讓你在我們幸福之時獨自憂傷?
我們幽會的時候你悄悄隱藏?
你拒絕愛情就是犯罪,
你不能用孤獨詛咒長石山,
你沒有權力在逝去的痛苦中再徬徨。
這時候后羿領著木帝族女巫越眾而出向子由唱道:
子由哥哥啊,
你若得到共工的青睞,
將是我們一族的榮光,
用你的誠心去打動她的心房。
尊貴的共工啊,
不要等待歲月來磨平憂傷,
我們用一個民族的誠信,
來擔保你的新郎。
百合被愛情團團包圍,舉首四顧,全都是笑著向她而來的祝福,她的母親弱水無限期盼地向她點頭。子由向她而來,單膝下跪低頭向她平伸過來雙手,手心向上。
空氣剎那間凝固,所有人靜止了呼吸來等待答案。
百合沒敢讓眾人久等,她握住了那雙手。
漫天的花雨不停地落下,歡樂的人們從四周撒花,漸漸地,五顏六色的鮮花漸漸淹沒百合和子由,只留下一對幸福的頭臉。
五
浮黿節在午宴前落幕,午宴後「父」母即向弱水和百合母女辭行,眾皆來送,「父」母帶上我一道即將啟程,途經伏牛氏、陽山氏、豪山氏、厘山氏之後,就可以回到我久違的故鄉風竹山,太祖母和祖母以及素木素林素隱素逸素書素畫六位姨娘等親人們都在翹首以待我的歸去。
我們剛剛上馬,一隻從東土雷澤飛來的鴿子落在弱水的手心,弱水取下鴿書展讀後急呼我們:「三位留步。」
原來是雷澤黑齒族比羞主母寫的鴿書,她言道她那裡有一頭小象被野人殺死,可大象們誤認為是人類所殺,現在整個黑齒族被不計其數的大象包圍,人像語言不通,聞說神農大師能通眾生之言,故萬分懇求水帝族派人護送神農大師前去解救一族之難。
母親怔了一怔才穩住,她知道扶危救困調和眾生是我今生的使命,言道:「女兒,我們一道去雷澤吧?」我道:「母親,你身為一族主母,不能離族太久,說不準我處理好黑齒族的事又有別的族氏來請。」
母親依依難捨道:「那就讓你最親的破石舅舅護送你吧?」我湊近母親耳朵輕言道:「破石先生是我的『父親』,你和『父親』的愛情傳遍天下,我不許你們因為任何原因分開。」百合聽不見我對母親說什麼,她對母親說道:「姨娘放心,護送神農大師是我族的職責所在,只是讓你們一家分離,我們都十分不情願。」
黑齒族正在危難之中,不敢耽擱,百合派出以她的新婚夫婿子由為首領的十人護送隊伍送我啟程往東奔赴雷澤。
母親和「父親」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至渠豬氏才折回去。那纍纍回望的分離之苦久久地在心中熬蕩。
書說簡短,我和子由一行再往東進日夜兼程,途經脫憂氏、吳林氏和霍山氏之後進入了黑齒族地界。從此我踏上了傾聽眾生訴求的征程,果真不出所料,剛處理完黑齒族人像之爭,雷澤之南的伏風族後瑤蚩尤又傳來鴿書說雷澤中的鱷魚成災累次襲擊人類。比羞主母派人護送我往南至伏風嶺上,在伏風嶺我見到了長我幾歲的後瑤美嫣,她本是雨美嫣姑姑的女兒。待我處理完人鱷之爭,後瑤蚩尤決定親送我回風竹山,再往東南的吳山氏又傳來鴿書相請,我進入了離風竹山愈來愈遙遠的東南到南方的叢林之地,神農大師之名日益響亮,每到一處皆受到隆重接待,有些小氏相邀僅僅是為了見我一面。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七年後我接到洞庭山小於兒主母的鴿書邀請,稍後又接到伏屍山上小鳳凰姑姑的加急鴿書,說伏屍山上又起瘟疫,十萬火急請沿途各族各氏護送,而且我的「叔叔」支重和「父親」破石已經一先一後日夜兼程往南來接我。這一次我在心中許下誓言,一定要順路回風竹山。
這時候,我已經十八歲,當年去風竹山留學的小於兒如今早已**就任主母,而風竹山上的主母已不再是母親素問,當年那個調皮搞怪的素畫姨娘竟然主母了竹几民族。
這一年是伏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