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正版是女權天下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死身化作慈航,送我回到人間
    一

    這個大雪飛揚的早晨。

    後來燭陰主母告訴我,就在這個早晨她臨近醒來時,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蓬頭垢面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冰雪皚皚中,有一隻母狼竟然用人類的語言對她說:「神農大師一直就在大草原上,你還不來迎接嗎?」

    燭陰醒來仍然記得這個夢,她想起十年前破石來大草原上尋找支重和小神農的事情,夢中的什麼神農大師和小神農年齡相符。她把這個夢告訴小妹燭陽,燭陽道:「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燭陰和燭陽遂率領葷粥人馬冒雪出巡,大家都不敢相信支重和小神農失蹤了這麼多年還真能出現在草原。

    大行伯問:「草原上的危險都是因為這些該死的狼,老子見一隻殺一隻。我們今天往西還是往東?」

    「往東。」燭陰言罷又吩咐二弟燭危留守營房。

    馬背上的葷粥人簇擁著燭陰主母和燭陽公主潮浪般踏雪而行。

    葷粥人這一次出來並非刻意來尋狼類的晦氣,而是在尋找支重先生和我。

    二

    突地母親和我立於風雪中,等候葷粥人的到來。

    「母親,你就不怕死嗎?」

    「我早就該死了,漫長的歲月裡,我放棄了無數可以死的機會,一直等到今天。神農大師,我們大地眾生都知道你是神農大師,可是唯獨自詡智慧卻有眼無珠的人類不知道,我真正留下來的使命是要把你送回到人類並讓他們承認你是神農大師。」

    我不明白突地母親的話。

    大風起兮雪飛揚,

    遙望南方傳說是故鄉,

    幼小時的記憶早已迷茫。

    狼母將我撫養,

    為何我的身體與眾狼不一樣?

    眾生把我呼喚,

    喚一聲神農大師,

    我何德何能承擔?

    日月交替伴我在草原,

    你們默默無言,

    你們為何不告訴我是誰?

    聽說草原上來了萬惡之首的怪物,

    安寧與和平從此一去不返,

    大地眾生四處逃亡;

    又聽說怪物的模樣與我相像,

    我聽了心驚膽寒。

    天空肅穆在上,

    你告訴我我究竟是人還是狼?

    日月啊默默無言,

    你們早就知道我屬於萬惡的人類。

    天空啊你空空洞洞無視人類的惡行。

    大地之神啊你昏睡不醒,

    為什麼你要造出人類這個孽種?

    眾生千萬種,你為何偏偏讓我做了人?

    狼母啊,狼與人類不共戴天,

    為何當年你不把我吃掉,

    還要撫養我長大,

    你還要拼著一死去把我還給人類?

    人類會啖食你的血肉衣寢你的皮毛,

    與他們同類,我今生怎能心安?

    突地母親道:「我現在告訴你狼和人類的故事。是我們狼類交友不慎啊,我們不但錯交人類作了朋友,還從死亡的大劫中拯救了人類。人類原本是吃樹葉吃果蔬五穀的純素食物種,後來大地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人類進入了空前的饑荒,等待他們的是死亡是滅種。『適者生存』的強盜理論是由我們狼類最先發明並使用,我們各地狼群集結,在狼王犬戎的統一指揮下捕獵冰原上的一切眾生來作為食物,捕獵對像當然也包括遲早將要餓死的人類。人類終究是智慧物種,他們披散頭髮,戴上張牙舞須的兇猛面具,並且由一個通狼語的人來結交犬戎,希望人類能做狼類的朋友,在冰原上和狼類並肩作戰?狼王犬戎不顧它的母親的反對,而是考慮到人類會使用棍棒石頭等武器也就同意了。從此,人類加入了群狼大軍,學會了象狼一樣撕食眾生屍體。這個時候人類為了種族不滅茹毛飲血無可厚非。

    「最漫長的冬季過去,冰河解凍,大地上再一次生機盎然。人類智慧漸長,卻忘記了要回歸人類食素的本性,也忘記我們狼類對人類的大恩。大草原自古就是狼的故鄉,可今天的人類要佔我家園,還要一步步把我們趕盡殺絕。

    「神農大師,你的身世不簡單;你是大地之神流下的慈悲之淚來到人間,你的身上承負著感化人類拯救眾生的使命。我捷足先登以救護你的名義把你搶到我們狼類手中,讓你過了這麼多年非人的生活,只是為了讓你以後多多關注我們狼類的存亡,勸化人類給我們留下一席生存空間。現在把你送還給人類並讓他們承認你是神農大師是我的使命。」

    我跪下來哭求:「母親,我憎恨人類,我不要去做人,更不要去完成什麼使命。我們趕緊走,我們去追上大黑頭狼和犬戎弟弟。我不要你為了什麼使命去死,葷粥人會剝下你我的皮啊,我要你活著,活著。」

    突地母親道:「現在想走也來不及了。大黑頭早已識破我的身份,我就是狼王犬戎的母親,當初我一直耽心犬戎當初錯交了人類這個朋友,我的肉身老死之後,我的魂魄因為牽掛子孫後代的處境便一直遊蕩至今,我見證了人類一次又一次的滅絕和重生,我現在終於找到了神農大師,又留下了新的狼王犬戎。我現在就要附體到葷粥族主母燭陰身上去了。」

    這時候,葷粥人包圍了突地母親和我。

    雪更大,馬背上的葷粥人裹在厚厚的皮毛裡,手中的鋼叉閃閃發亮。那些高大的葷粥馬發出喜悅的嘶鳴,它們在向我打招呼,然後一聲聲嘶鳴告訴馬背上的葷粥人:「神農大師,這是神農大師啊。」

    三

    「前面有一隻狼和一隻黑乎乎的小怪物。」一個葷粥男人的聲音。

    一條飛叉如箭飛出戳入突地母親的腹中。

    我撲向母親要去拔那條飛叉,卻見另一條飛叉對準我的咽喉飛來,卻在離我眼皮底下又退了回去。

    燭陰從大行伯手中奪下飛叉,反手一鞭落在大行伯背上。那一鞭之力仿若千斤,大行伯哆嗦著喊道:「陰娘,你怎麼對我下毒手如此?」

    「誰是你的陰娘!」燭陰的雙目泛出綠幽幽的凶光對準大行伯又揚起了鞭子喝道,「你們都給我睜大狗眼,這個你們眼中的黑乎乎的怪物是神農大師,趕緊給我接回營地去。」

    燭陽公主握住了燭陰的手低聲道:「姐,你再來一鞭,會送姐夫的命。」燭陰強壓住心頭的厭惡和怒火放下了鞭子跳下馬來,扶住忍受著劇痛的大行伯問道:「我一時失手了,對不起。」

    燭陰讓燭陽把我抱到馬上,她自己抱起突地母親的屍體上馬大喊道:「回營。」

    葷粥人對燭陰主母的反常心存蹊蹺。燭陽湊近燭陰並馬而行,低聲問道:「姐,你說這個孩子是什麼神農大師,她和我們要尋找的小神農是同一個人嗎,小神農不是應該和支重在一起嗎?」

    「神農大師就是神農大師,她是天下各族都應該頂禮尊重的神農大師。」燭陰似答非答,燭陽在心中認定燭陰中邪了。

    四

    三大桶熱水。

    燭陽把我抓到她的帳房中進行徹底的清洗,當我爬出第三個木桶時,她看見了我的流金如瀑的七綵頭發。燭陽驚呼:「你就是小神農,是破石大哥的孩子,你快回答我,你是不是小神農?」

    我怔怔地看著燭陽,我聽不懂也說不出一句人話,儘管人類的詞彙繁多,我還是迅速記住了她的每一個唇部變化及其對應的發音。

    燭陽看著我癡呆的神情,要強行替我穿上葷粥人的狼皮袍子,我張嘴發出淒厲的叫聲,燭陽驚慌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燭陽領著燭陰進來,燭陰問道:「神農大師敬重眾生,我們族內就沒有布料嗎?」燭陽盯住燭陰說:「姐,布料都是要留著去月亮湖參加酬鹽節的,還是你吩咐我們說誰也不能動用那些布料,你忘了嗎?」燭陰避開燭陽的目光:「不管什麼酬鹽節,你趕緊去拿布料來。」

    燭陽又走了,她在替她的大姐焦急。

    燭陽腳步聲遠,我再一次聽見突地母親熟悉溫暖的狼語從燭陰嘴裡吐出來:「神農大師,你想現在回到你人類的母親身邊去嗎,只要你想,我就讓燭陽寫鴿子信去風竹山?」我聽見「人類的母親」心頭震動,卻始終對人類毫無記憶:「母親,我們還是今夜逃走去找大黑頭和犬戎弟弟吧?」燭陰雙目流淚發出狼語道:「你有這份心我們狼類也該知足了。只是你年齡雖小,卻不要把自己等同於普通孩子,意氣做事,你的生命屬於大地眾生,包括狼,也包括人類。向眾生學習,代眾生向人類訴求生存權是你的使命。你暫時不回去見人類母親也好,反正你們及早會相見,就讓我們兩個的母女緣份再繼續些日子吧。」

    不待我回話,傳來屋外燭陽的足音。燭陽進來替我裹上數層布料,又給我穿上鞋襪。她看見了我的一雙腳又黑又長驚道:「哇,你這小丫頭腳好長哦!」我再一次迅速記住了這句人話。

    燭陽問:「姐,你當初答應過破石大哥,說一有支重兄弟和小神農的消息,就馬上飛鴿傳書到風竹山。現在這個什麼神農大師明明就是小神農,你應該趕緊寫鴿書啊,風竹山等小神農出現等了十年?」

    「她就是神農大師,不是什麼小神農。」燭陽急道:「明明是小神農,她這一頭七綵頭發,與破石大哥一模一樣,還能假得了。支重兄弟八成是被狼吃掉了,這狼群居然只吃支重卻留下小神農,小神農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聽說那素問主母生得比孔雀還美,小神農原本也該是美人坯子,如今卻黑瘦成這個樣子,還磨出一雙又黑又長的男人腳來,想想心都碎了。」說著說著燭陽漱漱地落淚,「你不寫鴿信,我來寫?」

    「你敢!」燭陰喝道,「在家我是你的大姐,在族我是主母。」

    燭陽鼻子一哼:「想不到你心眼這麼小,你還在記恨破石大哥當年沒做你的情郎,十幾年前的事,如今還拿他的女兒來出氣報復。你是大姐又是主母,大權在握,我怕你,但是我告訴你,我不服你。」

    「呼」的一聲,燭陽掀簾走了。

    我聽不懂燭陽的每一句話,但我發現這個人類也很善良,我細聲用狼語問突地母親:「母親,『哇,你這小丫頭腳好長哦!』這句人話,翻譯成狼語是什麼意思?」

    燭陰思考良久用狼語道:「狼語和人語相差甚遠,我也不甚明白,可能是讚美你的腳又長又漂亮?」我道:「燭陽說人話時的表情不是讚美,應該只是驚訝而不是驚歎讚美。」

    五

    這一夜,我被安排和燭陰主母一道睡在她的主母帳房。我看著仍然放在帳房內的突地母親的遺體,腹部兩個血洞早己凍結,我悲愴卻不敢哭出聲來。我和燭陰依然用狼語細聲說話,我道:

    「我想去把屍首埋了?」

    「從現在開始你要學習人類的生活方式,你不能再用雙手刨墳坑,要學會使用人類的鋤和鏟,明天我要看著你用人類墳墓埋我的屍首。」

    「他們會允許我們這麼做嗎?」

    「我現在是他們的主母哩。」

    第一次睡在人類溫暖的炕床上,儘管很不適應,但劇變連連的疲憊仍然讓我入睡。睡到半夜,我被急烈的爭吵驚醒,雖然帳房內一片漆黑,但我多年來煉就的一雙「狼」眼清楚地看見燭陰竟然蓬髮裸身,不是睡在炕床上而是趴伏在冰冷的地上,那是狼的睡姿。是燭陰主母和突地母親兩個魂魄在爭吵:

    「突地,求求你放過我,求求你不要再糾纏在我的肉身上?」

    「哼,你的情郎殺死了我,你們還我命來!」

    「你現在就取我的命好了,你讓我這樣赤身裸體趴在地上,要是讓人看見,我以後還怎麼做一族主母?」

    「現在主母是我,不是你。噓,不要再出聲,你那個妹妹要過來偷聽了。」

    燭陰果真不敢再出聲,趴伏在黑暗中漱漱發抖。

    燭陽貼在帳外聽不見半點聲音便細聲呼喚:

    「小神農,小神農?」

    我不敢吱聲,但我已經知道「小神農」是我在人類的名字,我正在回到人類。

    洞中方幾日,人間已十年,這一年是伏羲九九三年。

    六

    翌日晨。

    我醒來時,燭陰早已穿戴整齊對我道:「你再睡一會,我先出去一趟。」

    今天是個晴天,燭陰揭起簾門剛探頭出去,一盆粘稠的液汁兜頭罩來。燭陰急速退回房內,用手一摸湊在鼻子上嗅了一下,冷哼了一聲,拎起台几上的馬鞭衝了出來。燭危、燭陽和大行伯合計了用雞血來試驗燭陰是否中邪,見燭陰無事,還拎鞭來打,大行伯一面逃走一面笑道:「我說你們大姐不會中什麼邪,你們非要用這餿辦法來試。」

    燭陰追趕得三人去遠又逕自返回帳房內清洗頭臉上的雞血,換衣整結後對正在學著用人類的方式穿衣整結的我用狼語道:「你要趕緊學會人類的語言,你去問燭陽要素食早餐,順便幫我帶些吃的回來。」

    我明白她是耽心有人來動她的遺體,便問道:「您想吃什麼?」她道:「我吃慣了你以前替我拔的嫩草根。」

    我心道,要是讓燭陽看見她的大姐竟然吃草,那還得了,再說那真正的燭陰主母從此跟著突地母親吃草也就更加淒慘了。

    我到葷粥族貴賓省公餐食堂領取早餐,燭陽湊過來問:「小神農,我姐還在生氣嗎?」

    回程時,竟然是大行伯拎著一份早餐與我同行回主母帳房,他笑呵呵地問:「小神農,你最親的破石舅舅,也就是給你的生命提供種籽的破石舅舅是我的生死兄弟哩。我送你回風竹山去好嗎?」我正煩惱不再有機會去拔嫩草根,卻似懂非懂地聽明白了大行伯的意思,原來人類不像犬戎弟弟叫大黑頭為父親那樣,而是叫父親為最親的提供生命種籽的舅舅,真是不可思議。

    我的心中萌動著一種神奇的喜悅:我正在迅速地明白人類的語言,它比任何眾生的語言都要豐富,波滔洶湧地吸引著我的求知慾。

    大行伯站在主母帳外徘徊著喊道:「陰娘,我給你送早餐來了,早晨的事都是燭危和燭陽想出來的,跟我沒有關係勒?」

    燭陰掀簾出來吩咐我進帳房用餐,燭陽捧著幾件布料衣服過來了:「姐夫,這麼快就來洗清自己栽贓我和二哥了?」燭陰哂道:「用不著栽贓,我也知道是你燭陽一個人的主意,一天到晚賊溜溜地監視我,你看清了,我到底哪個地方中邪了!」燭陽笑道:「沒中邪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我只是覺得你自從見到小神農和那只死狼之後,一切行為都反常了,所以才懷疑你被什麼鬼魂附了體。」

    燭陰問:「我都有些什麼反常,你說說看?」燭陽盯住燭陰問:「你敢一一回答我嗎?」燭陰冷笑喝道:「說!」

    「第一,你昨天那麼狠地一鞭子抽打姐夫,你以前對姐夫是什麼樣你還記得嗎?」

    「當時大行伯要取神農大師性命,我氣極之下出手重了,這很反常嗎?」

    「第二,以往,獵殺了狼,都要交到貴賓省食堂充公,你卻把一具狼屍留在帳內,這正常嗎?」

    「這隻狼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僅今天要厚葬它,還要頒布族令,葷粥人從今天開始不得獵殺狼類。知恩圖報就是正常。」

    「第三,過去,最想替風竹山找到支重和小神農的人是你,現在小神農就在我族,你卻不許傳信給風竹山,這正常嗎?」

    「我反問你一句,支重在哪裡,那支重的本事出自大鳳凰門下,他會不跟你所謂的小神農在一起嗎?僅僅憑七綵頭發就認定神農大師是什麼小神農,不正常的是你。」

    「第四,我想讓小神農搬去我帳房與我住在一起,方便你和姐夫過夫妻生活,你願意接受這個正常嗎?」

    附在燭陰體內的突地母親倒吸一口涼氣,心道,自己要演好燭陰這個角色,原來還要和奪命仇人做夫妻。她念及到此心生厭惡便怒喝道:「夠了,你不守做妹妹的本份,如此這般逼問老姐,你不只是不正常,你已經瘋了!」

    燭陽卻不依不饒道:「第五,昨天夜裡,你不舒舒服服睡在床上,卻光著身體象狗一樣趴在地上睡覺,這還是正常嗎?」

    「啪」的一個耳光落在燭陽臉上,她被燭陰一巴掌打呆了。

    大行伯圓場道:「不要吵了,不要吵了,燭陽,你姐還沒有吃早餐哩?」燭陰指著燭陽喝道:「把你手中的衣服留下,然後滾走!」

    燭陽狂怒著把衣眼甩向燭陰如一團火焰般飛滾著走了。

    「相公,你過來。」燭陰見燭陽去遠便向大行伯招手,待他湊近才又輕聲道,「相公,我知道你昨夜也在我的帳房外徘徊,可是很不幸,我突然得了一種羞於啟齒的怪病?」

    大行伯驚憂於色:「陰娘,是什麼病?」

    「這種病叫性冷淡小哈症,我現在特別討厭男人,見到男人胃酸都要全部倒出來,昨夜這怪病發作,我趴在地上吐了一個晚上的胃酸,不曾想讓燭陽看見了。你受不了寂寞,就去追求別的女人好了?」

    「不不不,天打雷霹,我對娘子赤膽忠心。只是得了這性冷淡小哈症要多長時間恢復正常?」

    燭陰說:「還好,幸好我得的不是性冷淡大哈症,大哈症要十年才能恢復。小哈症嘛半年左右可以恢復。」

    大行伯懸到嗓子眼上的心重重地落下了:「半年之內我會處處遠離你。」燭陰言道:「那你就趕緊離開。」

    大行伯無限掛懷地走了。

    燭陰倒掉了大行伯留下的早餐,已經筋疲力盡,拔些嫩草回來胡亂吃了。中午,我隨燭陰鄭重其事地到野地上擇一個背風處土葬了突地母親的遺體,我道:「狼類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等我學會了人類文字,我們再回來立一塊碑。」燭陰點頭道:「你要刻上一段碑文,警示人類尊敬我們狼類的生命。」

    從此果真再無人敢來主母帳房打撓,燭陽任勞任怨替燭陰打理著主母工作。日復一日中,我己經學會了人類的語言,能流利地和燭陰說人話了。

    七

    燭陰急著把我的神農大師身份在人類中推廣,她向族人們宣傳說神農大師通曉眾生的語言。葷粥人不敢當面頂撞他們的主母,背後卻在悄悄議論:

    「看來主母真是中邪了,動物們生來就是人類的口中食,嗚嗚嗷嗷的那也叫語言。」

    「不知道是什麼妖魔附在主母身上,燭陽公主一盆雞血都淋不出它的原形?」

    名叫鎖狼的男人提議:「不如叫這個什麼神農大師來當眾試驗一下,是真是假全都出來。」

    名叫鎖狗的女人問:「我們又聽不懂動物的語言,怎麼試?」

    鎖狼道:「我有辦法。」

    八

    鎖狼啜使燭陽來主母帳房叫我,她向半瞇著眼正靠著柱木休息的燭陰喊:「姐,這次可不是我的主意,你說小神農通曉眾生的語言,鎖狼和鎖狗鬧騰著要讓小神農去做試驗哩?」

    燭陰衝我使了一個眼色大聲道:「神農大師,我請你幫我一個忙,你就隨她去一趟吧,他們名義上考驗你,實際上還是在考驗我哩。」

    我跟隨燭陽來到貴賓省,見到遠處圍著一大群人,竟然都是來看鎖狼如何考驗「神農大師」的現場劇的。這時,貴賓省公餐食堂的廚娘們牽著一頭年輕的母羊從我面前經過,母羊扭著脖子眼淚汪汪地向我大喊:「神農大師,求你幫幫我,你代我向這幾位人類母親求個情,我已經懷孕了,讓我生下羊寶寶再殺我吧?」

    我衝到廚娘們前面跪下,第一次公開說出人話:「幾位姨娘,這隻母羊告訴我它已經懷孕了,它請求你們讓它生下羊寶寶之後再殺它。」

    廚娘們大驚道:「殺懷孕的羊要遭天遣的,小神農,這是真的嗎?」

    燭陽俯身下去摸了摸那母羊的腹部,又翻看了母羊胸口,她起身道:「你們也太大意了,這隻羊的確懷了羊寶寶,趕緊牽回羊棧去。」

    母羊頻頻向我回首,無限感激地向我喊道:「神農大師,我名叫良人,記住我的名字。」我的心中升起一個吶喊:人類,你為什麼要用朋友的生命來養活自己?這只名叫良人的母羊生下羊寶寶之後還是要死在人類的牙口之下?

    燭陽和趕過來圍觀的族人對我肅然起敬,他們發現了我果真能和動物們對話。

    人圍圈中放著一隻硬木打造的囚籠,囚籠裡關著一公一母兩隻年輕的狼,兩隻狼中公狼看上去十分眼熟,它們並不驚慌,在相互舔著對方身上的血跡。它們是一對情侶,在愛情的神魂顛倒中跌入了葷粥人的陷阱,被捕時殊死的反抗留下了渾身的傷痕。鎖狗拉著風爐的風箱,鎖狼從紅通通的炭火中抽出一塊紅透了的烙鐵就要伸進囚籠中去喊道:「你們不願做狗,我燙死你們!」

    「住手!」我向鎖狼大喝一聲又回頭質問燭陽:「燭陰主母已經宣佈過不許捕殺狼,你們?」

    燭陽道:「人類的善良是有底線的,我們葷粥人世世代代吃肉,就憑她燭陰說有一隻狼救了她對她有恩,就要我們全族人從此不吃狼肉,豈不是笑話。葷粥人的事不是主母一個人說了算數,我從現在改口叫你神農大師,你如果有心救下這木籠中的一對狼鴛鴦,就讓鎖狼來告訴你怎麼救吧。」

    鎖狼把迅速變色的烙鐵重新插入炭火中,過來向我鞠躬:「神農大師,我名叫鎖狼,我和我娘子鎖狗是我族的馴狗師。我本來不相信主母說你可以和動物對話,便出了一個餿主意要來試驗你,你剛才和母羊對話的情形我們都看見了,已經用不著試驗了。但是你既然有如此本事,不妨再幫我們一個忙,我們從中土食屍族進口的獵狗賽虎和旺虎都先後死了,我聽說狼和狗原是一家,中土食屍族已經成功地把狼馴化成了狗。我族也要學會馴狗,我便設計逮了這一公一母兩隻狼回來馴化,可是這兩隻孽獸死活不接受我的教育。現在你既然通曉獸語,你幫我勸勸這兩隻狼,從此乖乖巧巧地做我們葷粥人的獵狗,有我們的肉吃,也就少不了它們的骨頭吃,它們也可以因此保全性命,豈不兩全其美。你如果說服了這兩隻狼,我也不必對它們動用酷刑了。」

    人群中包括大行伯和燭危都投過來一雙雙熱切的目光看著我,等待我去說服兩隻籠中狼,葷粥人實在太需要獵狗了。

    人類和狼類都有著各自的族群利益,人類如果只願意把愛心和溫暖投注在自已的族群之內,其所謂的道德也只能等同於狼的道德。群居之外是曠遠的悲涼,我就在這樣的悲涼中,懊惱自己根本無力去彌合一種生命與另一種生命之間的生死對立;而在這些對立中,人類是最頑固的,因為狼吃羊出於不自覺的本能,而人吃眾生則與本能毫無關係。

    九

    我走近木囚籠,遍體鱗傷的公狼湊近柵欄低聲道:「神農大師,我叫傲風,你認不出我了嗎?我的母親是捨花啊,我的名字還是突地舅母給我取的哩,突地舅母為了掩護我們撤走,想必也犧牲了,是嗎?」我不置是否點頭又用狼語問道:「犬戎呢,它還好嗎?你不是和犬戎的群狼大軍在一起嗎,怎麼會落到葷粥人手中呢?」

    傲風道:「我們追隨犬戎表哥成功地迂迴到了葷粥人的西面,果如突地舅母所說,西面的羊羌人對大地眾生秋毫無犯,犬戎表哥正在四處走訪,招募叢林之狼到自己麾下,它現在是公認的狼王了。它多次告誡我們不要往東接近葷粥人,可是我年輕氣盛不把葷粥人放在眼中,我愛上了我現在的妻子,它名叫傲雪,我在熱戀中忘乎所以,竟然帶著傲雪離群往東遊覽,掉入了葷粥人用詭計設下的陷阱。我的母親捨花愛我心切,它一定會央求犬戎表哥來救我和傲雪,我們都不想破壞犬戎表哥的全局計劃,它說現在一舉殲滅葷粥人的時機還未成熟。所以請求你幫幫我們。草原上有一種花名叫死亡之吻,花色碧綠,葉子反而紅若滴血,花瓣七片,七片葉,每片葉子有七個尖爪。我求你悄悄幫我採一朵來。我知道你悲憫眾生,很想救下我們性命,但是你現在年紀太小,在人類中沒有威望,你現在救不了我們。葷粥人想讓我們做他們的狗,這絕無可能,我們決不會辱沒我們偉大的崑崙神,所以我們必須死;我們的魂魄果被同一朵死亡之吻吸走,就可以從此永不分離。我們死去之後還麻煩你設法告訴犬戎表哥一聲。」

    我用狼語回答:「我會替你們做到,在我再來之前,你們一定不能死。」兩狼應諾。

    我和兩隻狼隔著木欄嗷嗚地說了許久,直聽得四周的葷粥人目瞪口呆。我告別兩狼轉身對鎖狼道:「狼是孤傲的物種,我反覆地勸說,它們才有了一點點願意向人類屈服的意思,你對它們動用酷刑徒勞無益。如果你們確實想讓這兩隻狼成為獵狗,就請善待它們,而且要有耐心;我會經常過來做它們的思想工作。」鎖狼道:「好,好,我們聽你的。」

    十

    我暫時保全了傲風和傲雪,趕緊回去向燭陰報告。燭陰聽罷道:「你做得太好了,傲風是半邊耳留在世間的長子,一定要設法保全它的性命。」「可是傲風讓我給它帶死亡之吻去呢?」

    燭陰說:「你去告訴它,自殺並不光榮。還有就是犬戎滅葷粥的時機很快就要到來,讓它和那位傲雪小姐堅忍等待。」

    「犬戎滅葷粥」五個字從我的心底泛起寒意,我發現人類正在越來越浸入我的情感。我問道:「那我還要不要去通知犬戎弟弟和捨花姑姑讓它們不用耽心傲風和傲雪呢?」燭陰笑道:「我現在只是一個魂魄,我不僅可以洞察天下的一切,而且還可以倏爾往來,我所到之處都可以托夢傳遞消息。你我的緣份也快要結束了,過些日子你將要見到你的羲和母親。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要趁現在告訴你了。」

    悲涼洞穿我的心,我不忍突地母親將從此不再,卻又知道這個飄浮了整個人類歷史的偉大的魂魄所做出的決定不容更改,既然它洞悉一切,我最想知道的是突地母親當年從竹溪河渡船上偷走我之後,驚慌失措的支重先生去了哪裡,現在又在何方?

    燭陰告訴我支重因為把我弄丟至今不敢面對親人們,他現在就藏身在南土玉帝山中,那裡有一個愛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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