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山妖爬上素問的窗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素問一向嚴守淑女之禮,以前她偶爾也讓山妖爬過窗,都只是兩人在房中敘舊聊天。現在山妖竟然看見那香床上,搖曳的光下,面朝裡,散著秀發,裸著香肩露於被外,他胸膛內那顆心撲通撲通地跳,雙手緊扣窗框以防暈眩跌落。
離朱壓著媚惑的嗲嗓子:“哥哥,你來了?”山妖不知所措地“嗯”了一聲。離朱道:“今夜進房還要答題哩?”山妖明顯感覺到今夜的“素問”哪兒都不對勁卻又不敢懷疑,他壯著膽道:“請公主出題。”離朱道:“我問你,你願意做我的夫婿嗎?”
山妖看不見床上“素問”的臉,那聲音嬌滴滴,他心搖神蕩,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守著雲開見太陽了,他怔在窗台上不敢回答。
離朱先前聽見哥哥坎朱發出一連十聲蛤蟆叫,恨得牙根直癢癢,她本不想偷聽坎朱的私事卻耽心他過不了虹娘設計的坎兒,便不再嗲聲而是厲聲催促山妖道:“你再不答題今晚就到此為止?”山妖本來覺得今夜的“素問”不對勁,離朱一焦急厲聲說出逼迫的話反而象極了平時素問行事果斷從不拖沓的風格,山妖趕緊道:“我化成灰都願意。”離朱道:“進來吧,化成灰就進不來了,把窗戶關上,我有些冷。”
山妖跳入房中關上窗戶心中又起疑雲:因為素問從來不關窗戶。山妖坐在小凳上近距離看著床上春光,心跳得更猛兩腿抖得合不攏。離朱道:“哥哥,你的心理承受能力還不夠,先熄了風燈吧。”風燈就掛在床頭,山妖只要大膽前進一步就可以看到“素問”朝裡的臉,但他就是邁不出這一步任由疑團盤踞於心折磨自己。他伸長手熄了燈,房內墜入黑暗。
黑暗中,離朱把褪到胸臂的內衫拉上肩頸全身縮進被窩裡舒服著,又肆無忌憚轉過臉來對黑暗中的山妖說:“哥哥,我小睡片刻,你先坐著,等我醒來再陪你說話。”離朱怎麼也想不到山妖是夜貓子,他可以看見黑暗中物體的輪廓;山妖嘴上“嗯”著卻看見要小睡片刻的“素問”在黑暗中睜著一雙溜圓的大眼,而且“素問”不再是平時的鵝蛋臉而變成了圓臉,他只是不知道“素問”正在側耳細聽隔壁虹娘房中的動靜。
離朱聽得清清楚楚:
坎朱借著竹竿之力爬上了虹娘的窗台。虹娘問:“哥哥,你喜歡公主姐姐嗎?”坎朱道:“公主姐姐沒有人不喜歡。”“算你聰明,進來吧。”
離朱極其聰明,她從這一問一答中已經明白風竹山女人出題的奧秘:倘若坎朱直接回答喜歡或不喜歡顯然都不行,爬窗的男人要拐著彎答題。她只是不明白素問為什麼事先點撥坎朱卻不點撥自己。她想到剛才山妖也不是直接回答“我願意”而是回答“化成灰都願意”,相比之下倒是自己出題太欠水平。
離朱正懊惱自己未能玩出水平,猛然發現黑暗中兩只閃光的眼睛正對著自己;她不動聲色佯作困倦狀慢慢合眼入睡了,又在“睡夢”中轉身把臉再轉向床裡去,繼續聽著隔壁情形。
虹娘今夜與離朱如出一轍,她也是事先把內衫褪至胸臂裸著雪白的肩胸露於被外給人以全裸的想象,只是她無需藏臉,面如春花嬌柔兮兮向著坎朱:“哥哥,你知道該做什麼的,對不對?”坎朱警告自己一定要溫文爾雅,強壓著突突的心跳:“我又沒爬過窗,什麼規矩也不懂,一切都聽姐姐的。”床上聲音更媚了:“男女之事都一個樣,今夜我偏要聽你的。”虹娘把被子拉得更開些露出半截乳溝,一雙媚眼勾著坎朱的三魂七魄,坎朱腳下無根騰雲駕霧般就要撲上床去,隔壁房中傳來“素問”睡夢中一聲含糊的夢囈“不行”,坎朱警醒釘住雙腳囁嚅道:“我還是一切聽姐姐的。”
虹娘當然知道今夜睡隔壁的不是素問而是離朱,她與離朱較上勁來,如癡如醉地細聲呼喚:“一切聽我的也行,你上床來與我並頭睡著陪我說話?”坎朱“嗯”著要上前,隔壁傳來一聲輕咳,及時止住了坎朱的心猿。虹娘嗔怒:“你這麼規規矩矩來爬我的窗干什麼,你是來會女人還是來看風景!”坎朱手足無措:“公主姐姐在隔壁呢?”虹娘道:“公主姐姐何等樣的人,她不該去聽的事情永遠都聽不見。”
十
離朱聽到虹娘的警告直冒冷汗。她耽心坎朱出丑,女權天下看似男女自由浪漫實則嚴於禮儀,這些禮儀不是寫在書上而是由領導天下的女人們用一把心靈的尺子在把握著分寸,竹幾族與毒木族相距甚遠禮儀大防卻是一樣。離朱不敢再出聲提醒坎朱,她又想坎朱正值旺火青春如何禁受得了虹娘如此引誘,他能守持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偏偏虹娘還不收手。離朱心中蹦出一個念頭:她丟了一個哥哥在風竹山,不如把山妖帶回毒山去這一趟出行也就不濁本了,因為她知道九頭牛也無法拉坎朱回去了。
虹娘與坎朱一個在床一個坐小凳上。虹娘道:“我睡覺打鼾哩,你會不會嫌棄?”坎朱道:“我怎麼敢嫌棄,我對姐姐只有敬愛喜歡這一樣權利,這一樣權利還要看姐姐給不給呢?”“就沖你這張甜嘴,我也要給。你得在房中坐上一宿,美人在側,秀色可餐,我先睡了。”天下素食者大都心性淡定沒有怨天憂人愁腸苦結,虹娘一句話說完即已沉沉入睡;不多久就起了鼾聲。
鼾聲進入坎朱耳中,沒有任何聒躁,卻象沙啞的前衛音樂,他迷醉在那音樂裡。
十一
離朱佯裝被隔壁虹娘的鼾聲吵醒,她背對著黑暗中的山妖打著哈欠輕聲叫道:“哥哥,我醒了,你把風燈點上。”山妖心中疑團重重,他點亮風燈。
離朱又恢復了裸背露肩的誘人姿勢說道:“你熄了燈後,我一時又睡不著了,就在黑暗中看著你,今夜的感覺好古怪,你明明是長方臉,**看你竟然變成了正方臉,你今夜的嗓聲也和平時不一樣,你說我為什麼會有這麼古怪的感覺?”山妖知道素問也是夜貓子,暗中視物的本事比自己還要勝出一籌,他懷疑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故障。不待他回答,床上的“素問”又嬌柔款款道:“我一向嚴守淑女之禮,只是你對我用情太深,今夜我裸著上半截身子讓你產生全裸的想象,讓你補一補眼睛,其實我穿著內衫哩,你可別把我想歪了。”
山妖心中疑雲一掃而光,至於“素問”今夜為什麼要關上窗戶他也認為是對他特別的關照,他激動道:“我今夜被鬼摸了頭了,竟懷疑你不是公主。”離朱笑道:“你是妖,鬼不敢摸你的頭。今夜一切都古古怪怪,也不怪你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我有些古怪的問題問你,你要如實回答我,我要看看你對我是否真心哩。”山妖道:“公主請問。”
離朱問:“第一個問題,假如我變矮變丑了你還會一樣喜歡我嗎?你只能回答‘不喜歡’或者‘一樣喜歡’。”山妖答:“一樣喜歡。”離朱問:“第二個問題你不能稍有猶豫,回答方式不變,假如我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你還會一樣喜歡我嗎?”山妖腦中“嗡”地炸響卻不敢猶豫答道:“一樣喜歡。”離朱問:“你敢不敢以大地之神的名義說你今夜所說的話都是承諾?”山妖答:“我向大地之神許下誓言,我今夜所說的話都是承諾。”離朱笑道:“最後一個問題,我背上有點癢,你過來幫我抓一下?”
山妖心目中素問一直是神聖的女神,他的雙腿象灌了鉛似的挪不開半步。離朱嗔怒:“我今夜白疼你了。”山妖從小凳上奮起而立戰戰兢兢站到離朱背後用指甲尖碰著香背輕輕劃來劃去。
離朱道:“美女的肌膚吹彈可破,你怎麼捨得用指甲,用你的手輕輕地撫摸。”山妖後退道:“公主,我不能冒犯你。”離朱道:“傻哥哥,我也是女人啊?”山妖被此話一激如同被一道鞭子抽打著雙腿讓他撲上向前去,他的手剛一觸著軟玉溫香的背肌,心中又冒出平時素問那張不容侵犯的臉來,雙手象篩糠一樣抖動著。
離朱道:“你是個老實人,對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還遠遠不夠哩。”
一支箭的影子搖搖晃晃落在離朱背上。
一支油幽幽的箭穿在風燈底座的吊環中,箭尾上系著一封帛書。
離朱用枕頭蓋住臉轉過來,她顫抖著讀那帛書。帛書上僅有“破石”二字,後面是一對順向腳印和一對反向腳印,意思是破石來訪不遇走了。
離朱扔掉枕頭掀被而起沖下樓去一路高喊著“破石公子我不是公主啊”沖進茫茫黑暗之中。
十二
虹娘房中的坎朱聽見離朱的聲音竟然在隔壁哭喪似的高呼“破石公子”著沖下樓去,他大吃一驚,想起身出去。虹娘亦從深睡中醒來,坎朱急道:“我聽見離朱在隔壁驚叫?”虹娘睡意朦朧道:“爬窗之夜,一心一意守著自己的女人,哪兒也不許去。”
坎朱不敢動了,只能把對離朱的耽心擱壓在心中。虹娘旋即入睡,留下孤獨的坎朱憂心重重地看著滿床春色。
十三
離朱跌跌撞撞跑進栗樹林馬路,一個聲音從樹林中逸出:“離朱主母留步。”她隱隱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心中害怕大聲問道:“是誰?”那人道:“我來看望我的妻子驚撞了您,很對不起。”離朱喜道:“破石公子,你知道公主房中是我就沒事了。你說你來看望妻子?”破石道:“竹幾素問是我的妻子,有什麼不對嗎。”
離朱大喜道:“你說得太對了,公主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公主的夫婿。”她隱隱看見破石在黑暗中向她鞠了一躬然後不見了。她渾身一哆嗦:這個公主夫婿來去無形,栗樹林中黑壓壓,他鄉異土的恐懼讓她趕緊回頭去投女巫樓,那裡畢竟還有人的氣息。
離朱回到素問的樓下,山妖蜷縮在地一動不動,她一探他的鼻息進出的氣都沒有了,離朱驚懼萬分,素問一再叮囑她不能讓山妖傷心,要是弄出人命不得了。離朱拼盡全力馱起山妖來到女巫樓前面的大樹下。她騎在山妖腹上俯身下去要做人工呼吸,山妖突然一手抱住離朱的腰一手鎖住她的咽喉發出一聲吼:“我掐死你!”
離朱掙扎著拼開雙手左右開弓抽打山妖並從被鎖緊的咽喉艱難出聲:“你裝死來嚇我,還要掐死我,你忘了你向大地之神許下的誓言了嗎!”
山妖一聽“大地之神”手指軟了下來,離朱筋疲力盡癱倒在山妖身上,她去摸他的臉,竟是滿臉的淚水,雙眼角縫處淚如泉湧。離朱罵道:“虧你還是做省長的人,哭什麼哭。”山妖道:“你讓我以後怎麼面對公主啊?”離朱道:“你今夜說的話做的事公主又不知道,你害怕什麼!”山妖道:“你那樣衣衫不整我就應該判斷出不是公主,我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離朱怒道:“以後不許你開口公主閉口公主,你如今是我的夫婿,我要帶你去毒山。”
山妖想:離開風竹山,再也不用面對素問,這是唯一可行的路了。
他和她,除了成為夫妻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他和她就依了南土毒山風俗,在栗樹下野合同眠。
天空中升起一彎鐮刀月,淡弱的光輝中,離朱看見一個仙女飛來,往他們身上覆上一床花團錦簇的大蓋被,又拾起地上一盞更漏飛走了。
素問歷法日記回憶:
那個晚上,我把公寓房讓給離朱去過爬窗的癮,我心中很矛盾。山妖作為一個兄長的形象永遠烙印在我的生命中,也許正因為彼此太熟悉,我無法讓自己愛上他。愛情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必須有陌生或者類似陌生的吸引,而山妖總是自卑地認為是他不能般配我的原因,這使我很痛苦,而且我怎麼向他解釋都是徒勞。他已經深陷在頑固的感情中難以回頭,如果沒有我,他應該早就交上女友了。我從離朱身上看見了挽救他的曙光,我的存在造成了他的不幸,他應該生活在一個看不見我的地方,盡管他是我這一生唯一敬為兄長的親人。我就這樣把哥哥賭給了離朱,並且預謀了七個女巫的枕頭。
女巫的枕頭,既可以安神去病,也可以讓女人拋開一切去尋找愛情。我祈禱大哥大嫂幸福。
十四
仙女是素木。
素木耽心離朱鬧出事來從貴賓省告別後瑤來到女巫樓,看見僅著內衫的離朱竟然和山妖摟抱著睡在栗樹下任憑冷風吹拂。她上樓去素問房中抱來大蓋被給他們蓋上才放心回家。
回到家中,親人們早已安竭,兒子由素林帶著早已熟睡,大姐今夜回家來與小妹同床,素木拐彎到自己門前,她的房門對面是廁所,廁所的門框底下漏出一條奪目的光線:在裡面蹲廁的肯定是糾纏於痔疾的大姐。
素木推門而入,輕輕關門上栓,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黑暗中男人抱她入懷。他們輕聲說話。
“我爬窗進來都半宿了,你還在外面晃悠。我勸你還是別去跟大姐爭做主母了,我耽心你逞能不成還要鬧笑話?”
“你是不是後悔我們的決定了?”
“我不後悔。”男人歎息道,“只是不明白當年祖母和母親千辛萬苦從嬰美美牙口下搶回大姐一條性命,現在怎麼就變成要主動送一個孩子去還債了?”
“母親當年只是請求延期還債,現在千年期限只剩下最後二十年,沒有時間可以延了。你不要多想了。我以後還可以生,象母親一樣生出七八個兒女來。”
“讓我不想這事做不到,如果有一種辦法既把債還了又不失去孩子就好了?我覺得大姐肯定有辦法做到。”
“再有辦法性質也是賴帳,我和母親耽心的正是怕大姐要想辦法賴帳,才決定由我來做主母。”
“你的腦子有毛病,我原以為送兒子去還債是為了替下大姐以後生下的小孩,現在大姐明明有辦法你還偏要送兒子去死,我不同意了。”
“女權天下以誠信為本,違背誠信的事決不能發生在風竹山。”
“兒子一人一半,你要送去還債也只能送你那一半去。”
“你這樣使歪理,你和我不是一條心,分開睡,各睡各的。”
“分就分!”
男人抱著枕頭睡到大床的另一頭去了。
十五
暮鼓晨鍾。
晨鍾敲響時,天空還沒有破開魚肚白,這是爬窗男人必須溜走的訊號。慧竹耕雲醒來,被素木的頭枕著壓著了手臂上的血管,他的一條胳膊都麻了,他輕輕托起她的頭想抽出胳膊來,素木睜眼笑道:“我早就醒了。”耕雲道:“我記得昨晚我們是分開睡的?”素木道:“你記錯了。”
耕雲拿竹梯往窗口下面放:“我要把你們的陰謀告訴大姐。”“不用你告訴,我們今天早上就要跟她攤牌了。”
耕雲人已在窗外只剩一張臉還在窗口:“我祝你們一敗塗地。”素木撲前向己在樓下的耕雲喊:“我們吵歸吵,可不許你不來爬窗。”
耕雲藏好竹梯留下一臉笑走了。
爬窗這種掩耳盜鈴式的成年游戲常常在素木心中蕩開忍俊不禁的喜悅,她想竹幾族先祖們原來都是幽默大師,能夠把她們心靈中的喜悅通過這種方式輸送到千年以後的子孫們心靈當中;生活中如果沒有這樣的喜悅情形將不堪設想。
十六
晨鍾敲響時,坎朱被虹娘搖醒,他使勁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發現自己趴在台桌上睡著了,身上披著一床繡花被。
坎朱道:“我怎麼就睡過去了呢?”虹娘道:“美人在側,安然入睡,正是男人成熟的標志。我們慢慢處著,以後我給你搭個小床過夜。”坎朱道:“謝謝姐姐。”虹娘笑盈盈道:“晨鍾剛剛響過,你必須馬上走哩。”“我雙眼都抹不開,你們先祖傳下來這爬窗的規矩:夜半來,天明去,有些象妖怪。”“來得艱難去得痛苦,才會知道珍惜女人。先祖的智慧你慢慢就會明白。你已經爬了我的窗,先祖竹後從此也是你的先祖了,趕緊走吧。”
虹娘扶著竹竿看著坎朱順溜地滑下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