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權天下以女姓為血脈家之所在,爬窗民族的風俗不允許情郎或夫婿居於女方家中,男人生育兒女之後也只能方便時回「家」偷偷看看兒女,男人與女人的交往戀愛以及夫妻性事只能用一種「偷」的方式進行。
二
焰火晚會結束後,坎朱聽素問交待完爬窗的細節一溜煙回貴賓省去了。素問又輕聲知會素木說離朱今夜不回貴省去住了。女人們天生著靈敏的耳朵,眾主母在側竟然都聽見了,唏噓於色:主母們都已經知道離朱貪玩卻不敢相信她身為賓客竟不回貴賓省過夜實在過於離譜。共工面露輕蔑對小百合道:「你將來繼任一族主母,一族尊榮繫於一身,千萬不可以做兒戲之事。」
小百合答:「女兒謹遵母親教誨,我決不會像祝融子羿那樣不把祝融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從小不學好將來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祝融俯身對小百合道:「小百合,等你長大了我就把子羿交給你去管教。」子羿鼻子一哼,說出眾顧駭然的話來:「我才不要她管教,我將來自己做木帝族主母,誰也不管誰。」小百合道:「天下哪有男人做主母,偏他想得出來!」
雖是稚口童言,老蚩尤心中還是泛起隱隱的耽憂。
待眾人去後素問與離朱一道往女巫樓而來,進入房中素問略加收拾帶上那架用麻布包好的望遠鏡帶上扛在肩上,出門時又回頭對離朱道:「我兄長是個好人哩。」離朱點頭目送素問下樓回家。
離朱關上房門,全身被喜悅鼓蕩得飄飄然,獨自回味著鳳凰舞的姿勢舞之蹈之。
三
坎朱回到貴賓省客,把更漏中余水倒出再較正放入剛好滴漏至夜半時全部滴完的水量。他雙手捧著更漏下樓出門迎面撞上一臉壞笑的後瑤,後瑤盯著坎朱手中的更漏看見他面紅耳赤才滿意地上樓去了。
坎朱剛邁出兩步,皇竹和素木領著眾賓客回來了,人群中卻不見離朱。玉帝湊上來大笑道:「坎朱公子,你這樣一路摸黑顛簸過去,這裡面的時間也一路顛簸出去,你到了女巫樓,你的時間都顛簸完了。」大於兒問:「這黑燈瞎火的就不能擎一盞風燈去?」老蚩尤道:「這爬窗不能擎燈,而且一路上最好不要撞見熟人。」皇竹道:「這是對男人是否忠誠的一種考驗,真正愛一個女人,男人的心靈上會長出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能夠看見黑暗中的一切。坎朱公子,為了愛情走夜路,大地之神會關照你的雙腳,放心去吧。」
四
素木連日忙碌,小臨淵一直由三妹素林照看,可是今夜素林也去參加女巫表演了,素隱和素逸又參加了校舞隊,今夜小臨淵由老祖母一個人在家中照看;素木讓母親送眾賓上貴賓省客房自己奔回家中。素木進了家門,素林已早過她回家抱著侄子道:「二姐,你的工作還沒有完,你去忙吧。」素木道:「我都幾天沒抱兒子了,我先抱一會兒,等會兒還得送回來讓你帶哩。」素木抱著兒子飛一般又跑去貴賓省了。
素木抱著兒子上樓撞上下樓回家的皇竹,皇竹伸手來抱孫子,素木避開道:「我這胸口都還沒捂熱哩。」皇竹靠近素木輕聲道:「我們商量好的事情你先找後瑤小姐試探一下她的口氣。」素木點頭上樓。
素木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拎著大水壺往各個客房送開水。
後瑤見到小臨淵水粉似的臉蛋手心癢癢的想抱一抱,她笑道:「二公主,你太辛苦了,我幫你抱一下孩子,你送完開水再來接走?」素木替後瑤斟滿一大杯開水然後伸出食指按在唇前道:「我一點不辛苦。」小臨淵看著後瑤面善可親臉上浮出兩朵小花似的笑來,後瑤看著覺得胸口都癢癢的,用幾近討好的口氣問素木:「就讓我幫你抱一會兒?」素木又用食指按在唇前噓聲道:「不麻煩你了。」她說完仍然一手抱兒子一手拎水壺並輕輕帶上房門走了。
後瑤現在恨極素木那一根食指,她放倒自己在床上閉目養神。
不多久,虛掩的房門被輕輕推開,素木去而復返,她的懷中已沒有小臨淵。後瑤很不客氣問道:「孩子呢,你剛才不還抱著孩子嗎?」素木道:「我剛才送回家現在讓素林在帶著。你這麼喜歡孩子,明天我送過來讓你帶一天,現在卻不是時候。」「我就想抱一下孩子都還要什麼時候不時候。」「你不要誤會,我有重要事情找你商量,當著孩子的面我說不出口。」
後瑤意識到嚴重性,她示意素木往下說。
素木卻打著手語讓後瑤隨著她出了貴賓省來到西大門對面的馬路上。素木問:「後瑤小姐,你覺得我辦事能力怎麼樣?」
後瑤乍聞素木這麼一問心中驚疑。她剛進風竹山時發現素木在眾女巫中才華並不突出卻做了女巫之首,經過幾天接觸,當看到焰火晚會龐大的陣容演出之後,她才真正領略到首巫之職非素木莫屬,素木是一切重大活動的總指揮,她的細緻周密無人能出其右。後瑤雖然心中認可素木很有能力卻不清楚她有何意圖就含糊答道:「竹几族不能沒有你這個總指揮哩。」素木聽了竟十分受用:「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這是一件不能再拖延的大事,你能支持我就最好了。」後瑤道:「你說是什麼事?」素木道:「我想做竹几族的主母,你能幫我嗎?」後瑤心中吃驚不小卻不露聲色:「主母人選不早就定好是你大姐了嗎?」
素木道:「我大姐心中苦啊。她之所以一直抗拒婚姻,一則因為高處不勝寒;另一則因為她一直在逃避一種命運:她一旦出任主母娶夫生下一女半男,第一個孩子必須送去伏屍山做嬰美美的口中之食,大姐心高氣傲,她很難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後瑤望著這個纖細的二公主道:「你是說你大姐面對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而你卻能夠面對?」素木堅定地點頭:「是的。竹几族確實欠著食屍族這一筆千年孽債,女權天下以誠信為本,我們無法再逃避。這件事我已經和夫婿商量好了。」「你夫婿叫慧竹耕雲,今晚在台上擊鼓?」「你的眼睛厲害著哩。」
後瑤問:「你母親的意見呢?」「正是母親讓我來找老蚩尤和你討主張。」「你大姐恐怕很難答應?」「要不是很難,也不用來麻煩老蚩尤和你了。大姐很尊敬老蚩尤,你們以賓客身份去暗示她說她做事欠分寸不適合做主母。其實她在處置一些事情上確實欠妥,比如今晚她竟然借自己的住處給離朱主母去過爬窗的新鮮,離朱主母是個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主兒,我等一會還得去女巫樓瞧一眼不要鬧出什麼事情才好。」「這些男女事你也要管嗎?」
素木道:「我不管誰管。爬大姐窗的是山妖,他是一根筋只認大姐一個人,要是發現離朱主母冒充大姐尋他樂子,搞不好要出人命。」後瑤道:「你小心過頭了。」
五
大地之神果真對黑夜中奔赴愛情的男人給予特別關照,手捧更漏的坎朱在陌生的異鄉竟然能摸黑走過驚心動魄的陡石崖、鬼氣森森的羅娑塘和曲折幽幽的栗樹林,來到了女巫樓前。他認準樓牌,一號公寓住著素問,相鄰的二號公寓住著虹娘。整幢樓只有素問的房中還亮著燈,藉著餘光,他看見虹娘的窗口擱著一根粗壯的竹竿,算是對他這個第一次來爬竹几女人窗的外族男人的特別照顧。
坎朱想別的女巫都休息了只有素問還在伏案工作。
坎朱不知道此刻在素問房中伏案「工作」的人是他的妹妹離朱,離朱正探出頭看著他向樓前面的栗樹叢走去。
離朱轉身看桌上更漏,離夜半隻有半個時辰了。素問房中除了滿牆滿桌的線金書之外最奢侈的就是她的鋪著七層彩色墊褥的香床,一床寬厚輕盈的大蓋被和一字排開七個枕頭。離朱脫了外衫美美地放倒自己扯被蓋上,全身迅速被一陣沒有重量的溫暖和彷彿能滲入肌膚的清香所覆蓋。這時隔壁房中傳來一聲連一聲的打鼾聲,離朱想這虹娘原是個打鼾的主,她竟在深睡中突起鼾聲,素問做她的鄰居真是遭罪。鼾聲一波連一波擊蕩耳鼓,離朱雙手捂耳,鼾聲仍然擠入進來在耳內炸響。她抓來兩個枕頭一邊一個摀住耳朵,兩種藥材的清香瀰漫開來,她深吸兩口清香入內,頓覺全身舒適,再聽那鼾聲遙遠了許多。她又抓兩個枕頭塞在腦後,她的大腦開始進入幻覺叢中飄飄緲緲,鼾聲已杳若在另一個世界了。
七個枕頭藏著古怪。
後世對女巫之「巫」眾說紛紜,巫實際上就是綜合型女性知識分子:能歌善舞,有學識,通醫藥等等。
素問的七個枕頭暗藏玄奧藥理,尋常人枕著它一定會進入奇異的夢境。離朱不明究理,迷迷糊糊把七個枕頭全砌到腦後。七個枕頭一齊動作在黑暗中編織七彩之夢並飛出窗外的黑夜中尋找孤獨憂傷的情歌。
六
坎朱面向女巫樓靠著一段粗大的栗樹幹坐下,把更漏放在兩腿之間,他閉上眼美滋滋地想像著爬窗後的種種浪漫。人類愛情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有想像,太陽如果不發光就是一塊石頭,想像、讚美、相思和靈魂的互滲鑄造了多少千古流芳的不朽之愛。
黑暗中樹幹的另一面傳來一聲歎息:「坎朱兄弟,墊上蒲團坐吧?」說話的是山妖,他遞過來一個草蒲團。「山妖哥,你自己用。」「我有兩個蒲團哩。」「你的準備很充分,你怎麼坐在樹後面?」
山妖道:「我怕被公主看見。」「你追求誰不好,偏要去攀公主姐姐。」「你這公主姐姐叫得多親啊。你和虹娘女巫是公主牽的紅線對不對。你是個順溜的人;你攀不著公主就順溜下來攀我妹妹雲恩,攀不著雲恩你又順溜下來攀虹娘。我當然知道自己配不上公主,可是我做不了順溜的人。」
山妖的話火辣辣地抽打在坎朱的心上,坎朱不敢回答,卻在心中想:你不順溜你自己受罪還要讓素問徒增煩惱。
山妖聽不到坎朱回答又道:「你不要把我當成惡人,提醒你一句,當你爬上窗台,虹娘出題考你,不論什麼問題都不能正面回答要拐著彎答題。現在你要準備好一首情歌。虹娘打小和我一起長大,她有些刁蠻哩,她有沒有在暗號上作難你?」「沒有沒有,就是十聲蛤蟆叫而己。」
山妖心中苦笑:這個傻人有傻福,別說十聲蛤蟆叫就是一百聲他也會樂意。
山妖獨自走進栗樹林中放聲歌唱,奇異的是正在埋頭構思情歌的坎朱絲毫沒聽見他的歌聲。
一個夢叼著他的歌輕輕地飛走了。
七
離朱腦中升騰起飄飄緲緲的美景,進入奇異的夢中。
離朱在香榭小徑上奔跑,她不知道被什麼追逐,就是香汗汗淋漓地跑著。她看見一臉迷惘的素問站在路旁,她大叫:「公主,來了,來了,快跑!」素問冷冰冰問道:「什麼來了?」她答不出不再理會素問繼續奔跑,前面突然不見了香榭小徑。小徑盡頭是一個大湖攔住了去路,三個小孩站在湖邊拍手叫道:「來了,來了!」離朱認出是小神女、小百合和子羿。小神女威嚴地命令離朱:「你從這裡跳下去!」離朱大急:「小神女,我是離朱啊。」小神女冷笑:「我是愛情女神,我讓你跳你就得跳下去。你的愛情到了,你聽,你前世的夫婿在唱情歌召喚你。」離朱果真聽見淒涼的歌聲。
受傷的森林在黑夜裡療傷,
孤單的鳥兒在黑夜裡歌唱,
童年的影子害怕黑暗。
迷路的魂魄在回家的路上,
一個人的愛情沒有方向。
離朱急道:「這是山妖唱給公主的,你們弄錯了。」「姻緣豈是你們這些肉眼凡胎可以預知,他就是你前世的夫婿,你隨他去吧。」小神女說完命令小百合和子羿:「把她推下去!」兩個孩子不由分說把離朱推入湖中。
「光當」一聲,水花四濺,離朱從夢中驚醒。她點亮風燈,桌上更漏正指向夜半。
離朱趕緊開窗把繡簾高高掛起。春寒之夜,冷風鼓蕩而入,離朱趕緊鑽入被窩,她向裡臥著,把內衫褪至胸臂露出香肩玉背於被褥之外在搖曳的光中給人以為她全裸在床的想像。
八
山妖在栗樹林中唱歌,根本沒有指望對面樓上的素問會讓他去爬窗,他唱完正準備回家,卻見素問房中亮起了燈光開了窗繡簾高掛於一邊。
山妖按住心中狂喜從坎朱身邊飛奔過去,他丟下一句話給坎朱:「夜半到了!」
坎朱猛一搖更漏,果真滴水不剩,他看見山妖已經在爬窗了。
「咕咕——咕咕……。」坎朱發出一連十聲蛤蟆叫。
虹娘房中亮了燈。坎朱扯開他那濃郁鄉音的嗓子唱道:
男人前身是什麼?
男人前身是女人。
女人前身是什麼?
女人前身是愛情。
蛤蟆吐氣架彩虹,
仙女梳頭下凡塵。
一隻繡鞋雲中落,
人間從此拋繡球。
虹娘開了窗戶起了繡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