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從女巫樓回到貴賓省北牆後的皇竹家的馬路，要途經栗樹林、羅娑塘、陡石崖和白馬坡，公主要走完全程需要一刻鐘左右，可在我們鴿子就是一個俯衝眨眼之間的事。
我們不等公主先「行」一步一個俯衝飛到了皇竹家的大窗前，眼尖的二公主素木趕緊啟開窗戶，我們魚貫而入看見前屋大廳大餐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一桌早點，皇竹一家人連同雲恩和虹娘兩位客人圍桌而坐，老祖母和皇竹坐在上位，從右往左轉依次是抱著小臨淵的素林、素木、素隱、素逸、素書、素畫、虹娘和雲恩，在雲恩和老祖母之間留著一個空位。
皇竹家在後屋靠窗處大圓桌上擱放著撒開玉米碎粒的大簸箕，以前皇竹一家人總是把玉米煮熟，屢次遭遇我們的不屑一顧才改為生玉米，並撒上一些細小的石粒。人類喜歡按自身習慣對待別類朋友，熟食的作用是使一個擁有強大生命力的物種逐漸變得嬌貴弱小，我們萬萬不能接受。自然生存是物種綿延不滅的真理，正是惡劣環境的磨煉才使我們可以橫穿遼闊的大洲大洋成為大地上最古老的原住民之一。
我們在簸箕裡用完早食才看見身著羊毛披風系緞黃軟金腰帶的公主推門進來挨著祖母落坐，素木迅速地給眾人分出早點來：每人每碟中搭配著豆餅、麵餅、薯汁膏、大白蔬、紫根蔬、蔥花、麻油和豆豉漿等等，一大陶罐香味瀰漫的小米粥由各人自舀。(按：那粥中的配料後世不復有無從細表。)早宴在寂靜中進行。
九
早宴後，一家人連同雲恩和虹娘二個來串門的美女進入後屋大廳圍爐烤火。公主向祖母補上請安禮才挨著祖母入座。美女們用一個箕罩(按：一種中土南土烤火用竹器)罩住炭火，圍坐一圈把腳搭在箕罩上再用一床蓋火被蓋住一圈人的腿腳；圍爐相擁，一盆炭火的溫暖沿著各自腳腿傳遞至全部的身體，各自的心靈也融入溫暖，親情友情被一盆炭火連結著濃郁在一起捻不開去。
虹娘從素林懷中抱過小臨淵，她挨著嫂嫂素木坐；素木細聲問：「你哥在家好麼，今天他回去晚了，慧竹母親(按：若在後世素木應叫慧竹為婆婆，但女權天下沒有婆媳觀念)責怪他了嗎？」虹娘道：「今天早上時間被凍壞了，大雪天讓你倆多一會恩愛哩。」坐對面的皇竹聽見很驚訝，虹娘對皇竹道：「雲恩正是為了這凍壞了的時間來向主母匯報，聽她說吧。」與虹娘鄰坐的雲恩對皇竹道：「我哥(按：指男工省省長山妖)昨夜在鐘鼓樓值夜守更，到了將近寅時三刻的時候天氣變得出奇地寒冷，更漏中的水結成了冰塊，這個時候我哥無計可施，他跑回家取更漏也來不及了，他失去了時間，他不敢敲鐘，要是敲早了讓爬窗的哥哥們發覺了那還了得，一磨蹭天都亮了，他更不敢敲了。他知道沒有敲晨鐘不是件小事，都不敢來見您哩。」
皇竹頜首問：「你哥現在在哪？」雲恩道：「可能就因為寅時三刻前的出奇寒冷，秧田里結成了冰，我哥帶人砸冰去了。」老祖母道：「這更漏中滴水結成冰凍壞時間，我活到今天還是遇上頭一回。」素畫道：「今天天快亮時確實特別冷，我熬不住就跑小姐姐床上去了。」皇竹叱道：「你又編故事起哄。」素問道：「小妹這回沒有編故事，我那把更漏也結冰了。」皇竹對雲恩道：「有更漏結冰這個原因，我可以向長老們和族人們解釋了，不過你哥的疏忽也還是有的，昨夜他肯定沒有把鐘鼓樓門窗關嚴實更沒有生炭火，告訴他以後要吸取教訓。」雲恩笑道：「主母，您怎麼就知道得跟看到的一樣呢？」皇竹道：「你這位公主姐姐永遠不關窗戶，她一說她的更漏結冰我就明白了。不信你看看我的更漏不好好地在滴著水嗎。」眾人回頭看神龕下的更漏果然正莊嚴地在那裡一滴又一滴丈量著時間。
雲恩看到神龕中的大地之神說：「我哥說他沒敲鐘還有一個原因，他說當時大地之神突然開口說話，讓他不要敲響晨鐘。」眾人聞言皆驚，都向大地之神像望去，沒有人會懷疑雲恩所言是否屬實，因為女權天下沒有人敢以大地之神的名義說謊。
皇竹很感動，既是大地之神不讓山妖敲響晨鐘，肯定有著不為人知的原因；她對雲恩道：「這段時間抗雪護秧，男工省很辛苦，休息日我們在這裡烤火，他們還在凍水裡勞動，下午請你哥到我家來吃頓飯，我來主勺？」雲恩道：「您就別費心了。我哥戀著公主姐姐，心裡裝著鬼，他知道姐姐今天在家，哪裡還敢來進這道門。」素問道：「哥哥非要弄出這種心思，他從小就護著我，我把他當兄長，我們皇竹家姐妹都當他是兄長。要是沒有這心思，他常過來走動，像從前一樣兄妹般處著多好啊。」雲恩道：「這男女間的感情半點也不由人控制，姐姐還得寬宥著我哥這份唐突，以後他總會過去這道坎。」
二人的話題讓其他美女不便插言一時冷場。
坐在皇竹旁邊的小素畫問出一個古怪的問題：「校長姐姐，你們家的男生叫山妖、樹妖、籐妖、花妖、果妖，為什麼都要叫妖呢？」雲恩道：「我回答你之後擔心你們姐妹以後上學害怕哩？」素畫道：「我才不怕。」「你們去上學，經過白馬坡和陡石崖，就到羅娑塘。這羅娑塘以前另有其名，我家原來在山妖前面還有個哥哥，他在五歲時淹死在羅娑塘裡，有人說曾經在那塘壩上看見過一隻紅髮赤身的羅娑鬼(按：對水鬼的一種稱呼)。我母親為了讓後面的兒子免去災禍，就都取了破名。這破名是比如要讓一個孩子不受火災，就給他取一個帶火的名字；我母親要讓兒子們不再被羅娑鬼所害，就取了一個不怕鬼的妖字。」
素畫笑吟吟道：「我明白了。我叫素畫，就是防止被畫吃掉。小姐姐素書就是書吃不掉她，他卻能把書吃掉。素逸就是走不掉。素隱就是躲不掉。素林就是不在林子裡，天天在家裡。素木就是不用做木匠。素問就是生來有學問，什麼也不用問。小侄子叫臨淵，就是站在深淵懸崖邊上卻掉不下去。」雲恩笑道：「我們女人受大地之神偏愛，不須要用破名。」素畫問：「大地之神為什麼偏愛女人不偏愛男人？」圍爐而坐的一圈美女笑得前仰後合，忘記了雲恩失去一個哥哥原是件悲傷事，雲恩自己也渾然不覺。
十
素木從後院柴屋取了一些木炭來加炭火，她戴著手套很謹慎地從箕罩的壁孔往裡面的炭盆添加木炭，左手邊抱著小臨淵的虹娘穿著潔白的毛裙和大紅錦緞風衣要是沾上炭灰可就慘了，偏偏小臨淵對墨黑的木炭發生濃厚的探索慾望，他張揚著一雙小手要掙脫虹娘向媽媽手中的木炭撲去，「險情」告急。坐在對面的素問眼尖手快隔著箕罩俯身伸來一雙長手把小臨淵抱走了，然後她抱著小臨淵來到大簸箕旁同我們鴿子說話：「鴿子姐姐是大姨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鴿子姐姐在向我們打招呼哩；它們吃東西長本事，小小身軀飛越千山萬水；我們人類吃東西長個子，你看大姨長這麼高卻是個廢物，……」
就在素問轉身走向我們鴿子時，美女們紛紛把目光投在抱著孩子的素問的背影上心照不宣地笑著，皇竹向老祖母會意點頭，老祖母又向雲恩求助，輕聲道：「雲恩，你是她的領導，她的事你要督促。」
素問抱著小臨淵轉過身來烤火，各人紛紛恢復原狀。素問看著笑而不語的眾人笑道：「你們在商量著幫我找夫婿？」眾人笑意更濃。祖母道：「這事兒你自己得抓緊，看上哪個好兒郎再也不能放過。」素問道：「風竹山太小了，我要向天下招親。」
素畫兩隻大眼更大了，她站到凳子上鼓掌：「太好了，太浪漫了，公主招親，天下美男雲集風竹山。」
寂靜。
素畫在凳子上低頭看見素隱、素逸和素書正神情古怪地瞧著她，沒有人響應她的喜悅，大人們一個個表情嚴肅。素畫在一份孤獨的喜悅中坐下來，卻見雲恩在對面坐上對她露出了微笑。素畫發現雲恩笑的時候使原本就有些方正的臉型顯得更方正了，這種方正的臉型顯得有學問但在作為女人的美貌上就遠遠不及大姐了，素畫一走神雙眼盯在雲恩臉上不動。雲恩問道：「你怎麼這樣看著我呢？」素畫笑道：「校長的笑容太迷人，把我的眼珠子定住了。」皇竹叱道：「你這孩子對校長都敢出言無狀。」
「小公主率真之言誠實可貴。」雲恩心中感激素畫對她的讚美也就決不掩飾她自信自己確實美麗迷人，她繼續對皇竹道，「姐姐向天下招親確實是個好主意呢？」皇竹道：「向天下招親驚撓天下各族不說，就是風竹山上也不會讓各省少受勞累；畢竟公主的婚事只是皇竹家的私事，如此以私廢公我以後還怎麼服眾。」
老祖母瞥了一眼皇竹又把小臨淵從素問懷中接過來交到素木手中才對素問道：「長孫女，反對你的理由十足，說出你的理由來。」
十一
素問從烤火座上站起轉身再來到我們鴿子跟前說道：「今天休假，我回來與家人團聚，卻要說出不愉快的理由來。我也希望我的婚事只是皇竹一門的私事，那伏屍山上上萬雙眼睛在盯著我竹几素問什麼時候繼任主母什麼時候結婚懷孕，整個女權天下都在關注著竹几與食屍兩族如何了結那筆千年孽債，這樣的一門婚事早就應該成為竹几民族的頭等大事。二十二年前，母親用哀求的方式讓我從嬰美美的狼牙血口下活到今天，我很感激母親，但我的心一直在為母親以及母親所代表的竹几民族所蒙受的屈辱哭泣。今天，我既已長大，就決不能容忍這樣的屈辱再延續下去。向天下招親我不是頭腦發熱，我們不能像過去那樣被動，我們要在外交上爭取主動。再說，風竹山太沉悶，讓天下的朋友來鬧一鬧，各族相距遙遠，走動一下也可以促進交流學習。」
素問的話撥動著竹几民族的傷痛，眾人一時沉重下來。老祖母道：「長孫女，用得到我的地方我決不退縮。皇竹，你還要阻攔嗎？」皇竹道：「木兒去準備貴賓省的工作；我來給各族主母寫信，鴿子姐姐正閒著哩。」
素畫雀躍道：「太好了，又有焰火晚會看啦！(按：焰火晚會是女權天下酬賓的必備活動。)」素問道：「這大雪天我不會讓鴿子姐姐去送信，鴿類的世界裡也不會有人類世界這樣的齷齪，等到天晴雪化了再請它們出發。」
我們鴿子為公主的愛情送信又何懼風雪，我們一齊咕咕咕咕嚷：「公主，我們今天就去送信！」公主慈愛地向我們笑著，她聽不懂鴿語。我們等著太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