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梨花之月的第一個一休日,風竹山上仍然在繼續著飛雪滿天的日子。皇竹主母從打小的記憶到現在風竹山上就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雪,突如其來的倒春寒和大雪讓男工省一時繁忙緊張,秧阪田中的早稻秧己經落種覆泥正在破泥出芽的關鍵時日。男工省省長山妖(按:山妖是玉竹母親的長子也是雲恩校長的哥哥,雲恩往後還有樹妖、籐妖、花妖和果妖四個弟弟)率領眾男工夜灌水覆蓋早排水讓秧阪透氣,又用干稻草和草蓆等覆蓋到了下午再斂雪收起,每天每夜忙碌著要讓秧苗平安挨過這場大雪。山妖太累了,累出了竹几民族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一件大事來。
從貴賓省一路往北是一條步行大街,住宅群都在步行大街的東面,西面是浩瀚的風竹林,風竹林中聳立著高高的鐘鼓樓。玉竹山妖今夜輪值敲鐘,獨自一人裹著棉袍斜靠在鐘鼓樓木板牆上,上半夜他打了一個盹,到了下半夜卻再不敢閉目,連日來抗雪護秧讓他太勞累了,他只要閉上眼馬上就會睡過去。準時敲響晨鐘是爬窗民族的頭等大事,如果敲早了晨鐘會被爬窗的正睡在女人熱被窩裡的哥哥們罵;如果敲晚了,大地之神會指責風竹山上的民族偷懶。
山妖疲憊的雙眼緊盯著台桌上的更漏(按:又叫滴漏,計算時間的器皿),這是風竹山上最大的一把更漏,滴水壺分五層滴水,他看著滴水壺中的水把所有的沉重都集中在那五個小之又小的滴水口,套住滴水壺下部的受水壺裡的立箭上的紅色標刻水位顯示離敲響晨鐘的寅時三刻即將到來。
這時,天氣驟然出奇地寒冷起來,山妖裹緊棉袍仍不敵陣陣刺骨的冰冷,他昨夜本該生一盆炭火,仗著年輕兼之身心疲憊而作罷,他把蓋火被(按:一種用來烤火的小棉被)再裹住在棉袍外面才堪堪有些暖意。
他看著組成一把更漏的滴水壺和受水壺是那樣默契,如同相愛的男女,男人一直地從那五個滴孔中一層層地向著女人而去,「他」一滴又一滴,不斷地與「她」融為一體。山妖心中充塞著一個不能圓融柔軟而只能在期待中堅硬苦澀著的愛情,他知道素問不可能接受他,他也時時責備著自己不應該因為自己固執地愛她而增加她的煩惱,他轉眼看著鐘鼓樓牆上神龕中的大地之神在燈火光中無限憐憫地垂閉著雙目(按:女權天下的大地之神像一律為閉目狀),風竹山人都知道大地之神的長相與素問有些相仿,在山妖眼中素問就更像極了大地之神,他倍感親切,向著大地之神祈禱:「我想滅掉愛她的念頭,您能指引我嗎?」
神龕中的大地之神睜開了雙眼輕啟美唇:「年輕人,請你幫我一個忙,今天早上你不要敲響晨鐘,好嗎?」
山妖大吃一驚自己竟然在最關鍵時刻忘記了要一直看守更漏,他再去看台桌上的更漏,滴水壺和受水壺中的水竟然都結成了冰塊,時間停止在晨鐘將要敲響的寅時三刻之前。山妖以為大地之神顯靈責怪他玩忽職守,他驚慌失措趕緊拿起敲鐘錘奪門而出衝向掛在廊樑上的晨鐘,他舉起了錘。
「年輕人,敲響晨鐘的寅時三刻早已經過了。」山妖聽見大地之神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他果真看見漆黑的天空正在漸漸現出灰白的曙光,映襯著滿地的雪,已經隱約可見住宅群吊腳樓的輪廓,魔鬼拎著害人的惡夢扭著夜一般輕俏的背影躲過正在開啟的黎明從容離去,大地收斂了強大而無聲的呼吸在百鳥的吟唱中甦醒,山妖困惑地望著眼前美好的一切所帶給他的懊惱,他手中的敲鐘錘看不慣他的孬種樣蹭開他的五指「匡當」一聲狠狠地撞在樓板上。
山妖返身進屋,神龕中的大地之神是一尊白瓷女像,她雙目閉著,朱唇無語。
四
皇竹主母家的吊腳樓上了樓級進入大門右手邊一字排開七間住房,第八間住房在轉過第七間住房往右進去的右面,那是二公主素木的房間。
今天是休息日不用上學,五更將盡的時候,住第七間房的素畫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寒冷,她左攏右抱扛著大棉被出門轉到小姐姐素書的第六間房門前咚咚咚地敲門。房內傳來素書疲憊的問話:「誰啊?」素畫硬著嗓門怪聲道:「我是大姐,開門。」
素書骨碌爬起開了房門,素畫冷索索衝進房中把兩床棉被疊在一起鑽進去佔了素書留下的烘熱位置。素書睡在要重新捂熱的位置心有不甘,說道:「你冒充大姐不怕我告訴大姐,大姐今天早上就要回家來哩?」「你們怕她我可不怕。」
小姐妹說著話兒即又沉沉入睡,窗外的雪花漸稀。此時的戶外刺骨般地寒冷,不習慣把窗戶關好的人可要挨凍了。
第八間房,窗戶關得嚴實。
男人的懷抱溫暖舒適,素木破天荒第一次睡過了頭沒有能在晨鐘敲響時醒來。按照竹几民族的風俗,居住在母家的男人只能在夜半(按:相當於二十三點)時來到妻家從後窗偷偷地爬進妻子房中,男人與妻子同床共枕又必須在天亮之前晨鐘敲響時從後窗溜走回到母家去。現在天已大亮,素木看著仍在甜睡中的男人心中驚慌,她從他的臂彎裡爬出把他搖醒。
男人睜眼發現天己大亮有些吃驚,他看見慌張的女人反而鎮定下來笑道:「這大雪天,要不我在房中躲上一天,還可以省去等到了今夜再冷索索來爬窗之苦。要不你再裝出個病來在房中不出去,我們可以親熱一整天,這樣的天氣也沒有人看得見。」「沒人看得見,可大地之神看得見哩。」素木一面說一面從房角拖出一條四米來長的竹梯交到男人手中。
男人剛要把竹梯伸出窗外,素木又攔住,她探頭出去左右瞧了一個仔細帶著一頭雪花進來。男人吹落她頭髮上的雪花說道:「這天氣秧苗都知道躲在泥裡不出來,人卻沒得躲!」素木一把抱住男人道:「耕雲郎,苦你哩。」
男人往樓下搭好梯子,翻身過到窗外,然後:他的上半身、他的肩、他的臉、他的一雙笑眼、他的頭頂就從窗口消失了。
素木撲向窗口看男人,男人正在從從容容把竹梯藏在樓下夾縫裡又用一根枯竹尾掩住夾縫口。素木發現有一個紅影在通往慧竹母親家的胡同口一晃不見了,她知道那是男人的妹妹虹娘,虹娘和大姐素問同在詩樂園任教又同住女巫樓,今天也是回家來與家人團聚。
男人在工幾省任副省長,他的頂頭上司省長是家住住宅北區橋木母親家的二小姐米恩,橋木家一門英才,大小姐地恩任工布省省長,小小姐慈恩與素問同年在詩樂園任教。
五
當我們二十六隻鴿子一隻隻悠悠醒來時,公主素問正在給我們逐一地灌著人類習慣服用的湯藥,她哪裡知道我們是在她的惡夢中遭遇從未有過的寒冷而一時凍暈過去,她給我們灌的湯藥是溫熱的,——我們極不習慣。公主尚兀自認為是她那讓我們反感的熱湯藥把我們救醒,欣喜無限中帶著幾分得意和成就感。
我們是後來才知道為什麼公主能逃過五更天眼看著必死的劫難,原來到了寅時三刻風竹山上的晨鐘根本就沒有敲響,——這可是近千年竹几民族史上的第一次。
看樣子公主並不記得她惡夢中的一切更不會知道她深睡之中已經又闖過一回鬼門關。
六
素木在後窗送走男人,她對虹娘的那一閃身心中有些突突地跳,她輕輕啟開門出來迅速在盥洗間洗漱略為修飾就要往前屋大廳為家人做早點,遠遠看見母親皇竹在前屋大灶台那兒一手抱著小臨淵一手在大鍋內翻弄著麵餅和甜餅,一吊鍋小米粥正滋滋沸騰著。
素木趕到母親身邊接過向她笑著的小臨淵說:「今天早上我不知道怎麼就睡過頭了?」「你的生物鐘定型了,你在等著晨鐘敲響才願意醒哩。」
素木驚道:「母親你什麼意思?」「我族一直由四省省長輪值敲晨鐘,昨夜鐘鼓樓由男工省省長山妖當值,山妖怎麼會出這麼大的紕漏,竟然忘記了敲鐘。」「就不會是他敲了鍾你沒有聽見?」「這風竹山上,你的眼睛我的耳朵是一對兒,我們娘兒倆什麼時候會看錯聽錯。再說下半宿我就一直醒著。」素木往大餐桌上放碗兒碟兒:「你還在替大姐操心睡不著吧?」「你大姐身為竹几民族長公主,她的婚姻沒有著落,我怎麼教育族人們要讓風竹山人丁興旺。」素木道:「山妖戀著大姐哩?」皇竹在鍋裡烘著餅:「你大姐眼睛長在頭頂上,她哪能看得上山妖。這晨鐘沒有敲響可不是件小事,我還不知道該給山妖怎樣的懲罰?」「你把這個難題交給雲恩校長不就行了?」「對啊!你把小臨淵給我,你去服侍老祖母起床,叫公主們都起來。」
素木遞過小臨淵給母親問:「大姐還沒回呢?」「你大姐長著天眼看得見這裡,早餐做好了,她准回來。」
七
我們風竹山鴿群二十六隻鴿子就是公主長在天上的二十六雙眼睛。自從公主把我們「救醒」,我們從黎明前就一直在女巫樓上空盤旋飛舞直到天亮,天氣已不再出奇地冷。我們遠遠看見皇竹家屋頂煙囪正在冒出炊煙知道正在做早點才趕緊飛回女巫樓公主房中催促她回家去趕早餐。
公主仍然肅坐在台桌前思索著線金書上所記載的關於竹几民族和伏屍山食屍民族之間的債務史詩,她要破解史詩中關於這筆嬰兒債的真相,她用來破案的工具除了隱晦的史書之外就是她的那本曆法日記。
台桌上鋪開一條潔白的新毛巾,上面翻開著的線金書金光燦爛。
(按:女權天下的珍貴書籍用黃金作書頁,用刀作筆,一筆一劃刀刻而成。後世傳言倉頡造字,天雨粟,夜鬼哭,可見人類先祖對文字既愛之又怕之,其對文字和文明的畏懼出於對人類命運深切的憂慮。在先祖們眼中,世間最貴的東西是五穀和道德,黃金與木石無異,黃金因為沾上文字書香才得了身價。用絲線把一扎黃金書頁十字形捆紮成書,先祖們須盥淨焚香之後才可以拆線讀書。女權天下,素食者眾肉食者寡,眾人皆在道德之境;到了後世,肉食者眾素食者寡,便有高人雅士齋戒七日沐靜身心後方才可以撫琴之說,這是先祖道德的餘香還在牽引著後世的心靈。五千年男權史只是歷史的一個瞬間,它的每一步前進每一次發明和技術進步都只是人類文明的重複罷了。後世的人們切勿把自己所處時代當成人類文明至今的至高點,更不要臆斷先祖們何時沒有紙筆何時沒有金屬又何時不穿衣服和褲子。)
我們催促公主該回家去吃早餐了,公主看了一眼桌上的更漏,又用手搖了搖,更漏中的時間之水己經結成冰塊了。公主站立起來,雙手上舉,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走向衣櫃尋思著穿什麼衣服回家去。
公主今天的曆法日記中附刻了她的心情記錄:
今天,伏羲紀年九八零年梨月初一;太陽曆第九十天;愛神星歷三千一百二十二年。我想知道伏羲元年梨月初一這一天先祖們在伏屍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先祖竹後為什麼會糊里糊塗欠了犧後一個嬰兒的債?那食屍族先祖真的投釜自煮了嗎?史詩的目的是為了使一個民族和平有序地繁衍,帶了目的的歷史自然就會說謊。將近千年的歲月滄桑,人過景遷,沒有人的大腦中可以準確地擁有千年前的記憶。真正擁有當時記憶的是天空,一千年對於天空是一個微小的時間概念,相對人類而言,天空是靜止的,它靜靜地看見過當年發生的一切,現在也在靜靜地看著我,等待著我去讀懂它。我只要做成這部時空曆法,把不同的星辰運轉回溯到那一天,一切都可以還原。一切都在輪迴當中,無形的天道主宰著大地上的一切,包括我們這些微小的人粒。我們沒有理由抱怨當年突發的災難毀滅了先祖的文明,在天道循還的過程中,每一次人類先祖都有足夠的時間去反省和拯救自己,但是人類總是只顧眼前忘記了要從大的時空去思考問題。現在,我族歷代先祖一代又一代拖延千年孽債至今,這個拯救孩子的使命就落在我的肩上,我要合理合法救下孩子,讓伏屍山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