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夫人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第二天,孫正陽過來看我,我看著他卻不知道說什麼。他坐到我床邊,跟我說了會無關緊要的話。其實我心裡很矛盾,因為怨恨與感激互相交迭,分不出彼此,也就無從偏向開哪邊了。不過說真的,這也是我頭一次認真地看他的臉,看久了,覺得好像也不那麼討厭了。他顯得很憔悴,心情也不好,他跟我說他已經叫人把府裡我用過的東西全搬來,而且還叫了幾個平時照顧我的丫頭過來服侍我。

    這一天,他過來陪我吃飯,我在床上靠著看著他吃,見他低著頭不說話,便想打破沉默,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胡亂提起幾個人問問。

    我說:「紅玉和碧蓮怎麼樣了?」

    他舀著湯說:「在家呆著呢,挺掛念你的。」

    我又問:「怎麼沒見珊瑚?你可別難為她!」

    哪知,他一聽「珊瑚」這兩個字立刻就惱了,並且把碗筷摔在桌子上,把我嚇了一跳。

    他吼著說:「少他媽給我提她!」

    我覺得委屈,看了他一眼說:「你發什麼火啊?我也就是沒見著她,覺得奇怪罷了。」

    他卻霍地一下站起身,指著門外大罵起來。

    「她把你害成這樣,你還惦記著她?」

    我聽了,不禁擔心起來,於是焦急地注視著他,說:「她是被逼迫的,你可別難為她!」

    「別給我提那賤人!」他氣得直挪拳。

    看他那樣惱怒,我不由得更加擔憂起來,我試探著問:「你……你該不會已經把她……」下面的話我沒敢問,因為我怕聽到令人難受的回答。

    他看了我一眼,冷漠地說:「你甭管了!」

    我不想再追問下去,也不想再多想,我好害怕,也好傷心……

    孫正陽隔三差五地留下來過夜,白天離開的時候,就從外面把大門鎖上。我總是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有時候看著點點和香瑞在天井裡玩,有時候就閉上眼,想些心事。聽府裡過來的丫頭說,孫正陽因為這事已經跟他老娘鬧翻了,孫老太婆氣的大病了一場,娘倆到現在一句話也不說。

    不過他也不再提要將我扶正的事,大概是這事的確讓他覺得很不愉快,但是有一天,他還是突然跟我說:「等你給我生個兒子,我就把你接回府裡去。」我不吭聲,裝著沒聽見。

    過了很長時間,他一直沒有露面,我覺得心裡好空,就好像缺失了什麼,所以我整日無所事事地陪著孩子,但是不管幹什麼都專注不了。其實有時候想想,他也很懂得溫柔。甚至連自己都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於他的愛撫而不再反抗了呢?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的每一個親吻都給予本能的回應呢?也許感情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地積累起來。

    身體漸漸調養好了,我也漸漸有了精神。這天,我正呆在屋裡,就聽見有人叫門,而且敲的很急。我叫人拿了小蝶給的鑰匙從門縫遞出去,讓外面的人幫忙打開,一看卻是小蝶,只見她拎著裙子跑向我,神色很慌張。

    她一見我就喊:「不好了,公子出事了!」

    我不禁問:「怎麼了?」

    她說:「公子叫官府給抓了!」

    我一聽就呆了,她怕我受不了,趕緊抓住我,然後勸了一陣,見我緩了些才接著說:「姐姐別太掛念了,孫家跟官老爺們都有交情,興許是有什麼誤會,拘去問問,澄清了也就放回來了!」然後說:「姐姐先歇著,我這還有事,只要一有消息我就來!」說完就匆匆地走了。

    女孩們聽了都存不住氣了,一個個神色慌張,有的甚至還落了淚。我摟住點點回到屋裡,悄無聲息地拍著他入睡。

    過了兩三天,管家匆匆跑來,一見我就跪下大哭,我只聽孫正陽叫他老忠,卻不知道他姓什麼,於是攙起他,問道:「老忠,怎麼了?」

    他顫抖著說:「大爺……大爺叫人給抓了!」然後就痛哭起來。

    我因為已經聽小蝶說過了,所以並不驚訝。

    我說:「老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憑白無故地就被抓了?是因為姓白的那件事嗎?」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倒不是那回事,而是另一當子事……您可記得咱們爺曾經搶了個民女到府裡,結果夜裡她就投井死了?」

    我點點頭,說:「我聽說過,是他從路上搶來的姑娘,說是因為長的像我,那天他又喝多了,就把人家當成我……結果姑娘想不開,就自殺了……」

    老忠老淚縱橫地點點頭,說:「就是那當子事!誰會想到,她還有個兄弟在京城當了大官,現在竟作了河南河北兩省的巡撫。這不麼,巡撫大人回來接妹子,聽說已經死了,就徹查此事,正巧咱們府裡送去兩個偷盜的賊,官老爺拷問他們,於是就把府裡搶佔民女的事給供了。這官老爺一聽就火了,立即派人把咱們爺押了,宅子也叫給封了!」

    「那老太太呢?怎麼不想辦法?」

    「老太太已經沒了……」

    我不禁詫異,忙問:「怎麼沒了?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就……」

    「老太太是因為著急上火,一口氣沒上來,就……」他說著,又嗚咽起來。

    我看他一把年紀,如此動情,不由得跟著難受。

    我說:「還有別的辦法嗎?趕緊想想辦法先把他救出來啊!」

    「老僕已經吩咐幾個辦事牢靠的家奴去河間府大爺家了,大爺捎信來說已經派人到京城去打點說情去了。」

    「這邊不也有認識的人麼?還跑到北京去能來得及嗎?」

    老忠歎了口氣,說:「牆倒眾人推啊!那些個平日裡跟咱們稱兄道弟的,只有吃著用著咱們的時候才和和氣氣的,一旦沒什麼可用,也就不願來往了。況且這新任的官老爺又是下了狠心來治咱們,那些人一見咱們大勢已去,便一窩蜂地湧到官爺那邊掙著搶著巴結諂媚,哪還會向著咱們說話,對咱們恨不得逃著躲著脫離干係,哪還指望幫咱?」

    我低下頭,想了想說:「老太太葬了嗎?」

    老忠聽了哭得更厲害了,說:「家裡的庫房都貼了封條了,哪還動的得?」

    「那店舖呢?」

    「也都叫給封了!」

    「他一人犯罪,封家幹嗎?」

    老忠又歎一口氣說:「這世道,還不就是這樣,官老爺一聲令下,便是王法。」

    我轉身進了屋,從櫃子裡翻出首飾盒,把裡面的兩本《胡雅姬》拿出來,然後捧著盒子出來,並把盒子遞給老忠,然後又把頭上手上的飾物全摘下來。

    「老忠,」我把東西塞到他手裡說:「這都是你們爺給的,一樣也沒少,你拿去兌了,先把老太太葬了。」

    老忠聽了,連忙跪下磕頭,一邊哭一邊說:「太太的大恩大德,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

    我把他攙起來,說:「現在說這幹嗎?自然出了事,就得想辦法解決,你先起來吧,趕快把老太太安葬了!況且這本來也是你們家的東西!」見他沒有動,便又勸著說:「你也別太傷心了,事情都已經出了,咱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顫抖著說:「老奴在太爺的時候就進府了……老奴已經伺侯孫家爺孫三代人了……老奴這一生都是孫家的人……老奴的心都在這了!可是,老了老了,卻見著孫家落到這部田地,老奴怎麼不痛心哪?就是日後到下面也沒臉去見老太爺啊!」

    我好勸了他一會,他才止住眼淚,然後便匆匆離開了。

    又過了兩三天,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在家裡呆的都要抓狂了。這天小蝶又來看我,正和我說話,老忠就趕來了,於是小蝶很體諒地把點點帶到一邊玩,我便趕緊拉著老忠問孫正陽的情況。

    老忠哭著說:「爺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我忙問:「孫正華那邊有消息沒有?」

    老忠搖搖頭說:「就是有,來回一趟也趕不及了!」

    「怎麼這邊已經判了嗎?判他什麼?」

    「被判了個絞刑!就是活活給勒死……那得多憋屈啊……」

    「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低下頭沉默了。

    「唉!關鍵還得有人,只要能花上銀子,啥都不算啥大事!可那新官老爺是一心要替妹子報仇的,所以不僅不開恩,還防著咱們到上頭疏通,要不的也不會這麼急著行刑的!唉!要麼說也倒霉呢!河間的大爺那邊倒是能說上話,可現在卻偏偏都在這位新官老爺的轄境內,有心袒護咱們,又怕得罪了頂頭上司,所以不得已避近就遠,才要跑到京城去托關係。」

    「什麼時候行刑?」

    「後個午時。」

    我不禁驚訝,因為印象中處死犯人都要到秋後了,可是現在離立秋還早,看來那官員真是下了決心要殺他。

    我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這也是報應,他命該如此,咱們也幫不了他。」老忠低著頭,抹著眼淚,我看著他那樣悲慟,不禁也跟著動容,於是問:「老太太葬了嗎?」

    老忠點點頭。

    「府裡怎麼樣了?」

    老忠說:「這邊剛把大爺押去,那邊就貼了封條了,裡面的物件也是封的封鎖的鎖,全被官爺登記在冊了!現在,怕是連家產也要抄了去。」

    「紅玉和碧蓮她們呢?大家怎麼樣了?」

    老忠哭著搖搖頭說:「府裡一出事,官府就派人來,該賣的賣,該遣散的遣散。那秦家姐妹,因為長的俊俏,被軍爺抓了去,獻給這位新官老爺作妾……現在也就剩下幾個對孫家忠心的僕人留下料理後事,其他的全都散了……」說著又是一陣痛哭,我聽著,心裡也很不是味。

    「他現在在哪?我想去見見。」

    老忠忙點頭說:「被關在省城衙門的天牢裡,大爺交待老奴務必請您去見最後一面……可又怕夫人倔強不肯去,所以……也不敢直說。」

    我說:「你等一下,我跟裡面說一聲。」

    他應著,擦了擦眼淚。

    我還沒進屋,小蝶就迎著出來,並從懷裡掏出一些銀子硬塞給我說:「姐姐放心去,我在這守著,不礙事!」

    我不要她的銀子,她卻不肯再接,然後對我說:「姐姐先拿著,怕是那些牢頭獄官的都需打點。」

    我不禁點頭,從屋裡退了出來,然後跟著老忠快步走到門口。這已有輛馬車等著了,我立刻爬上車,老忠則和車伕坐在一起,車伕一聲吆喝,馬車飛奔起來。從滎澤趕到開封,順利的話也要五六個小時,所以一路上快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擱。好不容易趕到那裡,我們便馬不停蹄地來到縣衙,老忠帶著我繞過一條小街,轉到牢門口。

    監獄門外站著一兩個衙役,都拎著刀掂著棍。老忠上前,一面作揖,一面悄悄遞了銀子。衙役們捏過銀子掂掂份量,又朝我看了看,這才向裡面努努嘴。於是老忠朝我招招手,我便下了車跨上去。

    我們左轉右轉來到死囚牢門外,老忠又是一陣打點,這才終於進了門。然後我們沿著一條幽深陰暗的土樓梯往下走了好幾分鐘,最後來到一條低矮的走廊。這裡光線昏暗,斑駁的石壁上插著火把,而空氣裡則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老忠在前面引路,走到最裡面一間便停下來,然後朝裡面抬抬手,不禁又落下淚來。孫正陽看見我,就從一張破木板床上爬下來,他的腿好像斷了,走也走不成,就連滾帶爬地來到牢籠邊,依著欄杆看著我。他身上只穿著中衣,到處粘滿了血跡,手指頭都黑爛爛的,頭髮也亂蓬蓬的……

    我忍不住顫抖起來。這真是孫正陽嗎?真是那個平日裡耀武揚威的孫正陽嗎?

    老忠退了出去,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我站在走廊上,漠然地看著他,而他則雙手摟著欄杆,跪爬在地上,一邊把臉卡在欄杆的縫隙裡,一邊朝我看著。

    他笑了笑說:「雅兒,你可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我好想你,這幾天一直都在想你,晚上夢到你,白天惦著你……」

    「孫正陽,你是罪有應得,你幹的壞事太多了!」

    他伸出一支手,我卻本能地向後退去。

    「妹子,你好像瘦了。」

    「孫正陽,你是個惡棍!你是死有餘辜的!」我不禁大喊起來。

    他卻說:「我本來想要正式娶你的,可是現在娶不成了,不過不管娶不娶,你在我心裡都是第一。」

    我低下頭說:「我不想聽這些!」

    「妹子,你就這麼恨我麼?」

    「對!我恨你!你毀了我的一生!我恨你!你為什麼搶我來?為什麼?」

    他抱著欄杆,靜默了好一會兒。

    「雅兒,我承認是我對不住你……可是,我對你是真心的!從沒有哪個女人讓我這麼癡迷,也從沒有哪個女人讓我這樣牽掛。我對你的心意天地可鑒!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就這麼絕情,這麼狠心麼?」

    「孫正陽,我討厭你,以前是,以後也是!」我低著頭,心裡好亂。

    他又伸出手,央求著說:「我有什麼錯?我喜歡你有什麼錯?」

    我往後退縮。

    「你說啊……我也不過想要得到你,得到你的心!可是,你為什麼連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我真的這麼惹你厭,令你恨嗎?」

    「我不想聽……孫正陽……你別說了,老忠已經去河間府找你大哥了,他們會救你出來的!」我轉身要走,他卻拚命喊我的名字,我不禁由內心深處顫動起來,這是我聽過的最悲哀的一聲吼叫。

    我停住腳步,背對著他站著。我不看他,是因為我不想讓他看到我臉上的眼淚……多可笑啊,我居然會為這種人動情,會為一個罪不容誅的惡棍動情。

    「妹子,求你,聽我把話說完!我這輩子,還沒求過任何人,我求你!別走!別走!」他憤恨地往木欄上磕著腦袋,一邊哭一邊罵自己。「怕是這回躲不過去了,我不能帶著遺憾就走……妹子,妹子,我都已經招了,他們給我用刑,我實在挺不住了,我都已經招了!我害人家的妹子,現在要我來償命,也是該得的,只是我這一走,丟下你這孤兒寡母的可怎麼辦……」他眼裡擒著淚,雙手則伸出來朝我猛抓。「我是放不下,放不下你啊……妹子,我這一輩子,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只有一件遺憾之事,那就是沒能將你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轎抬進府裡……下輩子,我一定……一定娶你……」

    我不禁轉身,嚷道:「孫正陽,你別妄想了!有人死,有人出生,可能會有人和你重名,但絕不是你,你這張面孔也不會再出現!你就是你,不可能轉世!沒有下一世,每個人都只有一世!我討厭你!永遠都討厭你!」

    「妹子!」

    我跑了出去,只聽他在我身後絕望地叫著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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