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那天,我沒有去。
老忠說:「大爺不希望您去,他不想讓您看到他那副樣子。」
我沒作聲,我對自己說:「我是因為怕那種場合,所以才不去!」
老忠帶著幾個僕人一早就出門,直到入夜才回來。我從他們身上聞到了血和泥土的味道,知道他們已經將他葬了,但葬在哪,我也沒問。我摟著點點蜷縮在床角,雖然蓋著厚厚的被子卻仍感到冷。那一夜似乎過得尤其漫長。點點睡了,我摟著他茫然地呆坐了一整夜,直到破曉,我才像從深淵裡爬出來那樣呼了一口氣。
我下了床,香瑞已經開始準備早飯了,而老忠則帶著幾個小僕人在院裡忙忙碌碌的不知做什麼。
我問他說:「老忠,他已經不在了,大家都散了,你們還留在這作什麼?」
他忙跪下來說:「爺交待了,您現在就是主了,別人走,老奴不走,老奴要留在這,繼續服侍您!」
我搖搖頭,擺了擺手說:「我不是什麼主子,你們也別跟著我,還是遲早想想出路,各奔前程吧!」
老忠落下眼淚,磕著頭說:「這是爺臨終留下的話,老奴已在爺面前起了毒誓了!」
我歎了口氣,把他攙起來,這時,從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後,幾個人下馬進了院子。
一個小僕人匆匆走在前頭,一進院就喊:「有救了,爺有救了!」隨後孫澈跟著走進來。
他們走過來,老忠忙向前施禮,叫了聲:「小大爺。」
孫澈點頭,然後朝我走來,一面施禮,一面畢恭畢敬地叫了聲「嬸嬸」。
我甩開身,站到一旁,他笑著說:「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嬸嬸的下落,叔叔不會死,上頭的封誥已經下來了——五品員外郎!如此說來,些些小事,何以至死?況且刑部尚書李大人跟咱們孫家有交情,又是新任巡撫的老師,他同意出面說情,不怕那巡撫大人不給面子。我特意來告訴嬸嬸,以免嬸嬸擔心。」
老忠不禁慟哭起來,院裡的僕人丫頭也跟著哭起來。他們這麼一哭,孫澈可傻了,忙拉著老忠問。
老忠涕淚滂沱地說:「大爺已經被他們給殺了……」說著更是痛不欲生。
孫澈聽了也怔住了,然後跺腳痛哭起來。
「這個姓張的,真是欺人太甚!我們孫家與他不共戴天!此仇不報,難解心頭之恨!」說著,拉著老忠就往外走,老忠嚇得直縮,央求著說:「小大爺這是上哪去?」
只見孫澈瞪著眼憤恨地說:「去找那姓張的要命去!」
老忠一聽,差點連魂都飛了,腿下一軟,就給孫澈跪下了。
「小大爺,您不是被氣昏了頭罷,那巡撫衙門哪是咱們隨便去的地方?」
孫澈急了,一把揪起老忠的衣領,哭著吼著:「老子就不信,他殺人還不償命?」說著鬆開老忠的領子,從懷裡拔出一個蓋了官印的信箋來,舉到頭頂,對著天空嚷道:「這是朝庭下的封誥!封誥在此,叔叔可以即日赴任!叔叔已是朝庭命官,豈是他一個區區巡撫說殺就殺了?」然後突然像瀉了氣似的把封誥扔了,大聲慟哭起來。
……
他們孫家的事,自然由他們孫家自己去解決,我不想管,也沒心思管。我仍舊終日魂不守舍地發呆、吃飯、睡覺、陪點點玩……就像是被上了發條一樣機械地動作。小蝶來過一兩次,每次都拿些銀子和日用品。她陪我說話,給我講開心的事,有時也陪我哭一陣,我很感激她,也覺得愧欠於她。
過了一段日子,就快過中秋了,我的情緒始終處於低靡狀態中,也不知怎麼的,要說總算擺脫了那惡棍,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是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我對自己說:「你只是因為處在這悲傷的環境中被別人悲傷的情緒帶的,是受了感染才這樣的,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一段日子就好了。」我對自己的理由很滿意,於是也就信了。
我想這大概就是我剩下的人生了——黯淡、苦澀……
這一天,我在屋裡躺著,又聽見院外一陣車馬的喧囂,緊跟著香瑞領著點點進來,她一面往屋裡進一面朝我努嘴說:「小大爺帶著一幫人來了。」大概是平日受我的影響,香瑞也對孫澈沒什麼好印象。
我應了一聲,掀開被子下了床,整整衣服坐在一把椅子上。點點偎在我懷裡,靜靜地靠著我。我摟住他的頭,等著孫澈進來。
沒一會孫澈就掀開門簾進來,老忠不敢攔著,只跟著問:「小大爺,你這是?」
孫澈把他推開,說:「少廢話,快去收拾東西!」
老忠聽的雲裡霧裡,孫澈瞪了他一眼說:「還愣著幹嗎?還不快去!」
老忠滿口應著,但仍舊稀里糊塗,也不敢多問,就弓著腰出去了。
我摟著點點坐著,點點顯得有點緊張,他抬眼看看我,我就輕撫他的頭以示安慰。香瑞站在我身旁,橫眉立目地瞪著孫澈。
我看了他一眼,平靜地問:「你要幹什麼?」
孫澈向我鞠躬,施了一禮,然後畢恭畢敬地說:「嬸嬸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家老爺吩咐了,這就把嬸嬸接回河間府上去。」
我聽了,不禁火冒三丈,於是霍的一下站起來,香瑞趕緊上前,一邊拉著點點,一邊護著我。
我指著孫澈大罵起來說:「休想!別作夢了!」
孫澈笑了笑,向我邁了半步,而香瑞則立刻迎上,攔在他面前。他輕蔑地將香瑞上下打量,然後冷笑一聲把香瑞推開,又朝我逼近一步,一面假惺惺地向我施禮,一面奸笑著說:「不怕明白地告訴嬸嬸,老爺叮囑我,務必把這事給辦妥了,這次來我特意備了車了,就在外面候著呢,嬸嬸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可就由不得嬸嬸了!」
我連連後退,一屁股坐到椅子裡。點點朝我撲來,鑽進我的懷裡,我摟住他,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荒涼感湧上心頭。我克制不住,居然當著他的面溢出兩滴淚來,香瑞一見,也跟著哭了起來。
孫澈站著,時不時拿眼睛瞟我,以為我是為生計擔憂,又怕我尋死覓活的,便又向前湊了湊,滿面慇勤地陪笑著說:「嬸嬸不用難過,老爺也是怕嬸嬸孤兒寡母的在這邊孤苦,所以才差侄兒來接嬸嬸,日後好有個照應,想必叔叔在天之靈,也是這番心願。」
見我仍舊低著頭哭,就湊到跟前貼著我的耳朵說:「嬸嬸放心,憑嬸嬸的姿容,還怕到府裡受了虧待不成?」然後直起身,用正常的聲調繼續說:「老爺說,嬸嬸在叔叔家怎麼過,到那邊還怎麼過!使奴喚婢、安富尊榮、珠翠金寶、披綢裹緞……都不在話下!」
我呆呆地哭了好一會,然後抹抹淚說:「好,我走……不過等我半天,讓我到他的墳上去看看。」
他聽說我應了,樂的心花都開了,還管我提什麼條件,全都爽快地答應了。
「好,好,先把東西收拾停當,等嬸嬸上完墳就走!」他一聲令下,僕人們便開始收拾行李包裹,這就往車上裝。香瑞見我主意已定,沒有辦法,便進屋幫我收拾。
我把老忠叫來,從枕頭下拿出小蝶給我的地契,遞給他說:「這是牡丹坊小蝶姑娘的宅子,現在要還給人家,還有鑰匙,人家對咱們有恩,好好謝謝人家。」
老忠哭著點點頭,接了東西揣進懷裡就走了。
我理理衣服,攏攏頭髮,拉著點點出了屋。我的東西差不多都收拾好了,正在裝車。香瑞拎了個小包裹攙著我上了一輛馬車。孫澈等我們上車,便騎馬跟著朝郊外去了。
我透過窗簾向外望去,不禁看到了那個四周長滿樹的美麗的湖泊,我久久地注視著那裡,直到看不見為止。還記得孫正陽曾經帶我到那裡踏青,當時他還說他希望能與我共度的餘生,但我卻將他冷嘲熱諷,現在想來真的好後悔,難怪容華城要讓我珍惜,原來他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可是,我又不明白了,自然他能夠預知未來,又為什麼不出手相救呢?
正想著,我們到了一片荒蕪的曠野,面前有條小道沿著一個緩坡通向一片矮林子。車馬已經下不去了,於是我們下車步行。
香瑞攙著我,我拉著點點,老忠走在前面引路,孫澈則跟在最後頭。道路很曲折,荒草鋪天蓋地,天空是一片瓦藍,遠處的白楊樹則隨風而立,時不時發出一陣嘩啦啦的響聲,烏鴉在樹梢間飛舞跳躍著,像因為見到活人而高興著。
老忠把我們帶來到一座孤墳前,上面的泥土還是新的。墳前有塊墓碑,上面刻著銘文,還有他的名字。這是以老忠的名義刻的,所以上面寫著:「公子孫正陽之墓。」
我領著點點走過去,老忠跪下,哭著往盆裡燒紙,孫澈見景生情,也跪下來跟著哭起來。
「叔叔死的冤屈,侄兒發誓一定要替叔叔報仇!叔叔若有在天之靈,就保祐侄兒早日拿那姓張的腦袋前來祭拜!」說著彎下腰,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然後抬起身接著說:「若不是那姓張的欺人太甚害死叔叔,叔叔已是五品員外郎了……只可惜叔叔被奸人所害,英年早逝,就是在九泉之下也難瞑目了……」說著又是一陣痛哭。
我站著,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默默地看著墓碑上他的名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酸楚。我秉著對死者的敬重,讓點點給他鞠了幾個躬,然後從懷裡掏出那兩本《胡雅姬》,木訥地翻著看了看,不禁苦笑起來。
任何故事總會有個結局不是麼?可是我的結局是什麼呢?我注視著那深藍的封面,覺得無比空洞。我的結局是什麼呢?故事到這裡也該結束了,可是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呢?惡霸死了,我自由了,這不是挺好的結局麼?為什麼非要續下去,讓我的命運更加坎坷悲苦呢?從一個孫府到另一個孫府……我不禁仰天而笑,多大的諷刺。我苦苦掙扎了一年,不就為了擺脫他嗎?現在我擺脫了,不是嗎?
我閉上眼,眼淚情不自禁地往下淌。
我把書扔到火盆裡,低語說:「孫正陽,你欠我的都已經還清了……安心上路吧……」
盆裡的火焰突然高漲,燒著了那兩本書,我只覺得似乎也置身於火海,於是失聲尖叫,而點點也跟著掙扎痛哭起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感到難以忍受的灼熱感,然後我看到那兩本書冊被火舌吞噬。
我眼前一黑,像是穿越一個屏帳,然後頓失知覺,只在瞑瞑中緊緊摟抱著一個弱小的身體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