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不大的小店,大概有個一兩層院子,門口掛著一挑燈籠。店門早就並上了,四周黑魆魆的,只能隱約辨別出幾座建築的輪廓。
孫正陽讓我在車上等著,而後派人去叫門。
我憂心忡忡地拉住他問:「要是再沒有房間怎麼辦?」
他笑著說:「反正不會叫你睡到地上,實在不行,你就在車裡委屈一宿!」
「那大家呢?」
「那你就甭管了!」
正說著,有人應聲開了門,先是伸出一盞燈籠,而後探出一個身影。是個小夥計,大概十五六歲,沒戴帽子,身上披了件大棉襖,看樣子已經睡下了。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而後露出非常職業的笑容。
「喲,幾位爺,住店麼?」
「還有地方嗎?」賴三問。
「有有有!」小夥計說著立刻從裡頭打開院門,然後側身遞出一個「請」的姿勢來。
賴三轉身朝大伙招招手,孫正陽這才抱我下了車,而後抓著我來到近前,大搖大擺地跨進門檻。
小夥計壓了燈籠照著台階,口裡念叨著:「哎,您留神!」然後跑去開了側門。有福幫著車伕卸車,其他人牽著馬進來,小夥計等所有人都進了院子,便關了門上了拴。
第一層院子是馬廄,兩邊靠牆各搭著一溜馬棚,棚下立著一兩匹馬,看樣子還有其他客人。院子裡鋪著土磚,因為經常有車馬出入,所以凹凸不平,但也因為日積月累了一些浮土,踩上去很有彈性,並不像石板地那樣堅硬。
「給我們四位備兩間上房,其他人你隨便安排吧,馬給我們餵好囉!」孫正陽一邊指使僕人們把馬牽到馬廄裡,一邊伸出兩根手指對小夥計說。
「喲,實在對不住,上房沒有!」小夥計呲著牙笑了笑。
「那就兩間普通客房吧!」孫正陽咬咬牙。
「實在對不住,客房也沒有!」小夥計陪著笑臉一個勁點頭哈腰。
孫正陽聽了不由得皺起眉,轉身瞪了一眼賴三問:「你剛才不是說有地方麼?」
賴三苦著臉跑過來,畢恭畢敬地站著等著挨訓,心裡委屈也不敢說,其實這也不怪他,小夥計確實說有的,我都聽見了。
小夥計忙陪笑著說:「這位爺,不瞞您說,我們這——地方是有的是,但就是沒有您要的上房和客房!」
「怎麼個意思啊?難不成全讓人住馬廄裡去啊?」孫正陽又擺起架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那哪能讓人住馬廄裡啊?瞧您說的!」
「嗯!」孫正陽揚起臭臉,擺明了是要刁難了。
「這位爺,我們這是家小店,就只有大鋪!小的剛才說的有『地方』,就是指的這個!」小夥計說著彎曲了食指點了一下。
這時,一個中年人從裡院跑著迎出來,一邊跑一邊系衣服,大概是這家店的掌櫃,孫正陽也看出他是個管事的,便不再理小夥計。
等掌櫃到了跟前,便揚著鼻吼說:「掌櫃的,有勞你給找幾間好屋子,銀子不會短你的!」
中年人忙陪笑著說:「客官,實在對不住,我們這就只有大鋪,您看……」
孫正陽沒吭聲。
「您看,這時候也不早了,要不您幾位就先在小店將就一下?」店主很慇勤,一看就知道很懂生意經。
「一間也擠不出來了?」孫正陽看看我,卡起了腰。「我這弟弟,今兒有點不大舒服,想住個單間。」又看看掌櫃,「怎麼樣,勞你給費費心,就一間就行,我多加銀子!」
掌櫃聽到加銀子,不禁為之心動,但大概實在有難處,所以惋惜地抽動了一下腮幫子。
「客官,這……實在是對不住……這……不瞞您說,原先小的住的那間,倒是還湊和,可頭兩天颳大風,把屋頂給刮壞了,這還沒顧得上補呢!這不,我跟夥計也都在大鋪上擠呢!」店主愧疚地笑了笑。
「早幹嗎吃呢?」
「是是是,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咋辦?要不睡車裡?我叫三兒他們幾個守著,再給你多加幾床被子!」
「不!車裡根本伸不開,而且大家也都那麼累了,不叫人家好好休息,還叫人家守夜,人家不惱啊?不行!」
「你不用管他們,他們沒事!」
「那不行!我不忍心!」
「那咋弄?總不能讓你也跟著擠大鋪吧!」
「我又不是沒擠過!」我瞪了他一眼。
他笑笑說:「喲,你還記著這茬呢?都多久以前的事了?還提它趕幹啥!再說了,那時候一個屋子裡住的可全都是娘們!」
我翻了他一個白眼,他接著絮叨:「我那時候不是想著慢慢來嘛,要是一下子讓你作了主子,那不是太招人妒忌麼?我那也是愛護你!再說了,你不知道我惦記你麼?我哪回去給老太太請安,不是為了去看你的?」
「嗯,是啊,順便再跟巧姑聊聊襯裙以下的事!」我故意拿話揶揄他,想看看他的表情。
他點點頭說:「看你平時不吭不哈的,原來私底下都給我記著帳呢!」
「行了行了,別臭美了,趕快決定吧!大伙都等著呢,沒功夫聽你廢話!」
「那不是等你發話呢麼!我們幾個爺們都還好說,就是你!哎?你什麼意思啊到底?」
「我無所謂啊!」其實我真無所謂,就像坐臥鋪大家互不認識也都在一節車廂裡,還不是各睡各的?也沒什麼!出門在外嘛,就不能那麼多講究。
「那不是委屈你了?」他說著沖掌櫃擺擺手,叫他頭前帶路,掌櫃很高興地答應一聲。
我們隨店主穿過一個門洞,來到裡院。這有一間正房幾間廂房,屋簷下都掛著燈籠,顯得比較亮堂。
店主走去打開一間廂房的門,笑呵呵地說:「這邊。」
孫正陽問:「掌櫃的,還有啥吃的沒?我們都還沒吃飯呢!」
店主呲牙一笑說:「火都封了。」但只見孫正陽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元寶,拿到他面前晃了晃,他就立刻變了一張臉,於是忙收了銀子,招呼剛才那小夥計到身邊。
「去去,快去準備去!」
小夥計答應一聲,轉身跑了。
「客官,您請!」店主深深道了一個「請」的姿勢,把我們讓進屋。
屋子裡有張大通鋪,從門口一直伸到屋子的另一頭,鋪上有個小方桌,桌上點著一盞燈,幾隻小蟲正在燈光的光環內上下飛舞。靠門口有兩個舖位鋪著被褥,但沒有人,我想應該是掌櫃和小夥計的,中間零星地躺著一兩個客人,鞋子都放在他們各自的床頭,帽子擺在枕邊,而外衣則壓在被子上。一位是個胖子,另一位蒙著頭看不清長相,但卻打著呼嚕。屋子裡通風很差,又留下了太多過往客人的味道,加上當中不少腳臭的,所以整間屋子都特別難聞。
孫正陽立即拉著我退出來。
「不成!這哪成!」
「這……」店主忙堆笑起來,顯得很為難,但又不情願失掉這樁買賣。「要不我給您熏熏?」
「你那間在哪呢?帶我去看看!」
「哎……」店主猶豫了一下,從桌上拿起小燈,一邊用手護著燈,一邊走到天井。「就那間。」他用手一指,是一間小廂房。
孫正陽推著我跟了上去,店主走到門前,推開半掩著的房門,然後邁進去,舉起小燈照著亮。我先跟了進去,屋子裡黑魆魆冷颼颼的,屋頂上有個半平方左右的大窟窿,寒風就是從那個豁口裡灌進來。
店主往裡走走,讓我們看清床鋪,而後陪笑著說:「床鋪都是見成的,就是這窟窿灌風……您要是不介意,地方倒是齊整的。」說著舉起燈抬頭示意著看了看。
孫正陽也很驚訝,他沒想到會損壞的這麼嚴重,不由得皺了皺眉。
店主舉著燈走向牆角,準備把屋裡的燈點上,但經過一處陰影的時候,卻驚動了原來躲在那的一隻小動物。
只見一團白不呲啦毛乎乎的東西「蹭」一下躥出來,又「嗖」一下爬上牆,個頭比貓大,但又不像貓,還沒看清是什麼,已經鑽出窟窿跑了。店主吃了一驚,我嚇得連汗毛都豎起來了,於是低吟一聲,趕緊往後倒退,可這一退,正撞到孫正陽身上,他也嚇了一跳,但很快恢復鎮定。
「沒事沒事!」
「是啥呀?」我驚慌失措地嚷著。
「可能是個黃鼠狼吧!」
店主拍拍胸口,喘著氣說:「嚇死我啦,咋有個這玩意啥時進來的呢?得趕快把窟窿堵上,要不還不定進來啥呢!」
我嚷著說:「我不住這!我不想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
孫正陽說:「我叫他們把窟窿堵上!再給你加兩床被子!」
「你就別折騰人了!」
「沒事,掌櫃的,給我找點東西去,等會上頂上想辦法把窟窿堵上,能堅持這一宿就行!」
「那我也不住!」我推開他跑到光線比較明亮的地方站著。
「不住就不住唄!」他走過來,「那我叫他們把車子收拾收拾去,沒事!黃鼠狼!又不咬人!瞧你嚇的!」
「我可害怕啊!」我覺得很憤怒,因為他似乎非要逼我和大伙分開。「我不想一個人呆著啊!」
「那你跟那些臭老爺們兒們擠?」
「我現在不就是個爺們兒嗎?」我突然想起他讓我女扮男裝,於是掂著衣袖在他面前使勁晃了晃。
他看了我一會,而後湊近了說:「我不是怕你受委屈麼?」說著輕輕摟了我一下,然而這個動作卻正巧被店主看到,他居然以為我們是同性戀,忍不住抿嘴偷笑起來。
「您二位……咳……您也看到了,我們小店也就這條件……您看您是將就一宿呢?還是另尋別處去?」
「這麼晚了,你叫我還上哪尋去?真他媽晦氣,要不是城門關了,怎麼也不會上你這!」孫正陽瞪了他一眼,因為很明顯對方是故意拿架了。
店主撇著嘴一笑,小聲說:「那不是沒進得了城嗎?」孫正陽聽見了很惱火,我不想多事,趕緊拉住了他。
「咋弄?今兒就先委屈一宿吧?」孫正陽看看我。
「反正我不和大伙分開!」
正說著,剛才那個小夥計跑出來說:「幾位爺,飯弄好了!」
晨晚(背劍的)應一聲,說:「好,先擱那吧!」
孫正陽對我說:「填點東西去!」而後對朋友說:「我這人還好餓,沒一會就前胸貼後背了,聽我這腸子肚子早嘰哇亂叫了!」
倆人笑起來,晨晚說:「我也強不了多少,中午吃的不頂事!」
小夥計一讓身,把我們讓進一間屋子,屋子裡挺亮堂,擺了兩三張方桌,四周圍著長條板凳,大概平時就是餐廳。
「您幾位先坐,這就給您上上!」小夥計轉身出了屋,和掌櫃端飯去了。
賴三和另外三個人垂手站著,孫正陽不發話他們就不敢坐。小夥計很快回來,把第一撥飯菜擺齊後,偷眼瞧了瞧,發現有人站著,知道有主有僕,便會意地笑著說:「這幾位爺,隔壁還有一小間。」說著笑呵呵地領著他們走了。
孫正陽說:「去那邊吃吧,吃快點!」
我氣憤地說:「讓人家一塊吃咋了?」
他瞪了我一眼說:「你懂個屁!他們能跟咱們一屋吃飯嗎?」
「怎麼不能了?中午不就在一塊吃的?」
「那不一樣,那是在外頭,三面透風,不算在一個屋裡,坐也就坐了,現在可不行!」
「事多!」我小聲嘀咕了一聲,而後看看如秀(書生)說:「如秀,你說是不是?在一塊吃咋了?人家也挺辛苦的!」
書生笑了笑說:「嫂嫂說的有理,不過有道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所以哥哥說的也有理。」
「你又幫他講話!」
「吃你的飯吧!」孫正陽把一個舀得滿滿的小碗重重地擱到我面前。
我很想頂他幾句,但因為如秀和晨晚在,而我又很看重他倆對我的印象,所以我克制住了——畢竟,他們跟那王八蛋不一樣,我就是不明白,他倆怎麼就跟他那麼鐵?
「他們受騙了!」我心裡想著,不經意掃掃桌上的飯。
一盆大鍋菜,什麼白菜粉條、海帶丸子……還有一大盤饅頭,一盆粥,雖然不華貴,但非常實惠,看著也很有食慾。我是真餓了,抓起一個大饅頭就吃,夾了口菜嘗嘗,味道也很棒,心想別看這家小店條件一般,可飯做的真不錯,家常味,非常好吃。
孫正陽在桌上搗搗筷子,說:「我還沒動筷子,你咋就吃了?」
我瞪了他說:「我餓了!」
孫正陽也瞪了我說:「沒規矩!」而後對他的朋友說:「她就這樣!」兩個人都寬容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