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翠雲一直坐著聊天,直到賴三來叫我,當時我真不情願起身,一是捨不得翠雲,二是確實很累,想到路途辛苦,就覺得渾身疲軟。
賴三說:「奶奶,咱走吧,大伙都等著您呢!」
唉!要麼說這小子鬼呢,不說孫正陽催我,偏偏說「大伙等著我」,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再拖拉。
翠雲把我送到門口,我拉住她歎了口氣說:「累死了,真想多歇會!」
「還回開封麼?離家這麼近,還不直接回家算了,又折回開封幹嗎?」
「點點還在那邊呢,我得回去,把他一個人丟那我可不放心!」
「都誰在那邊啊?」
「方媽,還有秦家姐妹都在呢!沒,我不是沒想著會跑出來這麼遠麼?我還以為就在附近溜溜呢,要知道是這,我說啥也不出來!那王八蛋也不知道搞什麼飛機,到現在都沒跟我說實話,反正我是得回去!」
翠雲也歎了口氣,傷感地說:「您這一走,又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見了……」
「自然知道你離得這麼近,那以後肯定經常來找你玩了!」
她笑了笑,我也笑了笑,賴三站在院外急得直伸脖子,我只好長話短說,向她告別。她送我出了院,我勸她留步,她執意繼續送我。
我說:「回吧,不用送了,回吧!外頭風大!」
她答應著,但還是跟著出來,我不住地回頭向她揮手,她一直站在小院前目送著我。我最後一次向她揮手時,我們已經快走到坡底了,孫正陽衝我招招手,叫我快走幾步,而我則故意慢下來。
他們雇了一輛帶棚的車子,就停在茶鋪前面,車子樸樸實實不新也不舊,但仍舊能令我寬慰——說真的,要是再讓我騎馬,我就跟他們說我走回去!不過我的馬兒現在要馱別人了,因為那個人的馬現在要拉馬車,大概是去僱車的人直接就把自己的馬套上了,回來也懶得換了。
我問賴三說:「去哪雇的車啊?」
他一邊讓著我,一邊說:「又拐回滎澤雇的!」
我撇撇嘴,心說:「也怪折騰人的!」
孫正陽催著說:「快點,要不天黑前趕不到了!」
我走過去,瞥了他一眼,逕直走向馬車。
「都跟她嘀咕啥呢?說這老半天?」
「和你有關係嗎?」我反問,而後邁開腿往車上爬,他從背後托了我一下,弄得我挺不自在,趕緊縮進車廂拉上簾子。
他探進身,拍著車廂裡厚厚的褥子看看說:「躺那睡吧,多暫我叫你就到了。」
我脫了鞋攏著被子,情不自禁地翻開褥子看看,雖然都不是新的,而且也不是很乾淨,但對於我一個極度需要睡眠和休整的人來說,簡直是如獲天恩一般。
我也顧不得什麼體面不體面,自管當著他的面歪靠下來,喃喃地說:「可算要回去了!」
他笑了笑,哄著我說:「歇會吧,到了叫你!」
「嗯……」
他放下簾子,退了出去。大伙紛紛上馬,車伕(他特意雇了一個)吆喝一聲,馬車動了起來。我被馬隊夾著,前後左右全是震耳的馬蹄聲。午後的太陽強健有力,好像把地表上所有物體都壓扁了,所以隨處可見矮小奇怪的倒影,我透過窗子看著,生怕姓孫的又騙我,但看了一會,眼睛實在受不住,那快速晃過的景致,留下一串長長的殘象,讓人頭昏目眩。我又堅持了一會,最後都想吐了,於是趕緊停下來。
我倒進車廂,拉上被子,眩暈的感覺加上疲勞過度,使我非常噁心,我對自己說:「太累了,趕快睡一會,不然非吐不可!」
我是真累了,從天剛濛濛亮就起來,到現在還沒合過眼,連眼皮都是脹的,所以睡意一上來,就再也扛不住了,所以即便是在那樣顛簸的情況下,我還居然睡著了。
我被憋醒了……我直起身,發現周圍已經暗下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在這個季節白天本來就短,還是我真的睡了很長時間。窗外仍是一片荒野,我早已分不清方向,只在模糊的意識裡覺得車子轉過彎。我探出身,問車伕這是哪裡。
車伕說:「快到了前紙莊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心想管他是哪,估計就是滎澤開封之間的一個小地方。我縮回身,決定盡量多忍一會。
最後一縷陽光毫不拖泥帶水地撤離了地平線,留下一片荒蕪的黑暗,天空中有幾顆曖昧不明的星星,無力地閃爍著,就好像在抱怨說,他們的隊伍還沒有做好交接的準備就讓接班了,如同演員們還在化妝,但幕布已經開啟,於是不得不臨時安排一兩個墊場的節目,以安撫觀眾。
我再次掀開窗簾向外張望,迎面一陣寒風襲來,凍得我打了一個噴嚏,我趕緊攏緊衣領。我也不好意思跟大伙說讓我下車去解個手,畢竟我是在男人堆裡,提這種要求實在有點難為情,所以我決定還是再忍會。我悶悶不樂地坐在車子當中,用被子裹著自己,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車子慢下來,馬隊也放慢腳步,而後有人跳下馬,有人輕聲談論著什麼,我迫不急待地穿上鞋挪到門口,正準備往外出,結果正趕上外頭的人要往裡進,於是我們同時「哎喲」一聲。
「下來歇歇吧!」孫正陽伸出手,要抱我下車。
「嚇死我啦!」我推開他,自己跳下來。「還有多遠啊?咋還沒到呢!」
「快了!」
「啥時到啊?」我是又累又餓又難受,再也沒有耐心了。「煩死了,非帶我跑這遠幹啥?」
「嚷嚷啥啊?要不是為了給你僱車,咱早到了!」
「煩人!別跟我說話!」我繞開他,逕直朝路邊的小樹林走去。
「別走遠了啊!」他又往前跟幾步。
「別過來啊!流氓!」
「別走遠了啊!」
「煩人!」我拎著袍子,往裡走了走,確定他們看不到,便躲到一棵樹後,可是還沒剛解開衣服,就見腳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蹭」一下鑽沒了,嚇的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我失聲尖叫起來,孫正陽應聲衝過來,那一會,我也顧不得煩他了,一頭扎進他懷裡。
他慌著問:「咋啦?」
我哆嗦著說:「不知道是啥!嚇死我啦!」
「嗐!唬我一跳!沒事沒事!尿完了沒有?」
「沒……還沒呢!」
「那快點快點!」
這時,林子外有人喊:「哥哥,沒事吧?」
他應一聲說:「沒事!」然後背過身,對我說:「快尿吧,等會城門就關了!」
「你別看啊!」
「不看不看!」
我心裡害怕,就踮著腳,趕緊蹲下解了個手。我一溜小跑地跑回車子,一刻也不想在林子裡多呆。孫正陽周我上車,我再次問他還要多久,他笑著說不遠了。
馬車重新動起來,我雖然一個勁打哈欠,但再也睡不著了。四周越發灰暗了,我也越來越煩躁。點點一天沒見著我,一定又鬧人了,都是孫王八,騙我跑這麼遠!
我正在煩悶,就聽騎馬的人中有人喊:「趕不上了!已經關了!」我忙探出身到窗外,心想這可怎麼辦啊?進不去城怎麼辦啊?我好想點點啊,要是今天進不去城,那可怎麼辦啊?
正想著,就見迎面一座城樓,看起來很陌生,我本來以為這是不是開封的另一道門呢?也許大的城都有好幾個城門的,但直到看到城樓上的提字,才知道還沒到開封。
大家在城門前短暫停留,孫正陽歎惜著說:「真耽誤事!走吧,先找地兒住下!」
背劍的說:「前頭有家酒館,我以前在那住過,屋子挺乾淨的。」
「走勒!」領頭的吆喝一聲,撥轉馬頭跟著嚮導奔向那家店舖。
我覺得我的骨架都快散了,連怎麼下的車都不知道了,有人去小店前叫門。
孫正陽走向我說:「今晚先將就一下吧!」
我氣憤地說:「孫正陽,這是哪啊?這可不是開封啊!怎麼還沒到呢?」
他摸摸下巴「嗯」了一聲,我抓住他的袖子大嚷起來。
「你又把我拐到哪了啊!我要回家啊!」
「你吵吵啥啊?先聽我說!」
「我要回家啊!你把我騙到哪了呀!我要回家啊!」我急得直想哭,他卻一臉的木訥,大家看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孫正陽拉著我往旁邊靠了靠。
「你別吵吵行不行?」他小聲說。
我甩開臉,不看他。叫門的人滿臉沮喪地回來,因為來開門的一個小夥計衝他擺擺手,我雖然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但一看就知道他是說「沒位了」。
孫正陽用大拇指抹著我的眼角,我憤怒地撥開了他。
「別鬧了行不?大伙都瞧著你呢!」
「我不管!我要回家啊!」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特別委屈。
「今兒不是晚了嗎?」
「我說的不是這!這是哪啊?根本就不是開封嘛!什麼晚不晚的,這都不是晚不晚的事!」
「行了行了!啊!別找彆扭!」他掂掂我的衣角,又繼續抱起臂。「我不是怕你悶,帶你出來逛逛麼?啊!別哭了,帶你看大佛去!」
我抹了一把眼淚嚷著說:「啥大佛啊?我不想看!我要回家啊!點點怎麼辦啊?你為啥不跟我提前打個招呼啊!憑啥你說幹啥就得幹啥啊?」
「我那不是怕你不樂去麼!」
「我就是不願意!我要回去!我想點點!」
「好了好了,那邊我都交待妥了,你就甭操心了!」
「你憑啥不問問我啊?憑啥啊!」
「那我現在問你,我帶你去看大佛去,你去不去?」
「不去!」
「那不得了,要是跟你交底,你鐵定不去啊!對不對?」
「我就是不去!我要回家啊!」
「在家的時候你又嫌悶,帶你出來吧,你又想家!」
「我想點點了呀!讓我回去!你鬆手啊!」
「聽話!」他使勁撥拉我,但始終壓著聲音,大概是不想讓別人看笑話。
「我可告訴你啊,這回是單門帶你出來呢,就知道你又哼哼唧唧地捨不得那小子,要不也不一大早就叫你出門了。」
我氣得直掉眼淚,他就一個勁勸我,大伙站在小店門外,時不時朝我們看看,我強忍著擦擦眼淚,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我可不是為了你!」我抹著眼淚說,「我要不是因為覺得大家都那麼累了……我可煩你啊!」
孫正陽見我情緒穩定了些,就抬頭叫了他的拜把子兄弟到一邊,問:「咋了?」
「全滿了。」
「一間空房也擠不出來?」
「一間也沒有了……嫂嫂是不是不太高興?」說著悄悄看看我。
孫正陽說:「沒事,甭理她,一會就好了!」
我瞪了他一眼,走去對書生說:「沒有了,我沒事,只是有點掛念孩子。不是,你說是不是如秀?他出來前也不跟我說一聲,弄得我措手不及!什麼準備都沒有,你說是不是很惱人?」
書生笑了笑沒有說話。孫正陽說:「沒地方住了,咋辦?」
我翻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背劍的走過來說:「夥計說往西不到半里還有一家,不過條件不老……」
孫正陽看看我問:「咋弄?」
「看我幹嗎?我是無所謂,不像某人,好裝蒜,還愛挑剔!」
他也瞪了我,然後對大伙說:「走吧,先去看看再說!」
大伙應一聲,紛紛上馬,孫正陽這才撈著我說:「說誰挑剔啦,說誰呢?」
「誰答應是誰!」
「誰答應了?」
「你說呢?別人都不吭聲,就你吭聲!」我推開他,氣沖沖地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