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雲?」我抱住她,激動不已。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從來不敢奢望再見到她!
「二奶奶……」她也情不自禁地落眼淚。
「你好嗎?你好嗎?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瞧我說這些幹嗎?本來高高興興的……」我被感動了,眼淚不自覺的往下淌。「你瘦了……」我悲喜交加,又為她難過又抑不住重逢的激動。
她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淚,又摸摸兩腮。「快,別站著了,咱進屋去!」她說著挽住我往屋門走去,但在進門前又讓我等一下,只見她急匆匆跑到牆角,抱了一捧乾枯的野花回來。
「屋裡味太大,我先進去熏熏!」她笑了笑,掀開一塊象徵門簾的破布進了屋。
「翠雲,別忙活了!」我緊跟著她走進去,她尷尬地笑起來,然後麻利地走到灶邊,把干花燃著了,又迅速在各個房間熏了一遍。我一邊勸她不用忙活,一邊打量房間——屋子裡打掃得很乾淨,但卻非常簡陋,只有一張破桌子和一張硬板床,床上沒有褥子,鋪著稻草,上面罩了個補丁落補丁的舊單子。
裡邊還有個屋,門上掛著門簾,我擔心撞見她男人尷尬,所以就站在外間等她。她把燒剩下的花梗扔進爐灶,然後拍拍手整整衣服挽著我走進去。
「他不在!他白天都到外邊挑糞,到下黑才會回來!」翠雲看出我的顧慮,不由得笑了笑。她從桌上的一摞碗裡挑出個比較完整的,而後拎起水壺把碗從裡到外燙了又燙。
「家裡窮,沒什麼好招待您的,就以水代茶吧!」翠雲雙手捧著瓷碗,端到我面前。我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白開水,心裡好一陣難受。我接過碗放到桌子上,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
「別忙活了,跟我說說話吧!」
她笑了笑說:「等我先把火滅了去,鍋裡正煮著粥呢!」
「行!」我看著她走出去又走進來,等她重新坐回到我身邊,我的心又開始激盪起來。我關切地注視著她,可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我真想問:「你過的好嗎?」但是顯然這話不用問——她肯定很不幸福!
「你怎麼瘦成這樣?他有欺負你嗎?」我猶豫了一會之後忍不住說。她苦笑起來,而後輕輕歎了口氣,她那淡定從容的樣子,就和以前一樣溫柔甜美,我真覺得心都快碎了。
「他?欺負我倒不會!他是個老實人,就是有時愛鑽牛角尖,臭毛病也不少……唉,我也認命了!還能咋樣?湊和著過唄!」
我握緊她的手,因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太多的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別人看著悲哀,自己只能無奈。就像我,我不是還曾經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人麼?可是真能像《飄》的女主角斯喜莉那樣樂觀勇敢地面對困境嗎?我想一開始誰都會信心十足地說自己可以,但隨著時間的淘洗,被打磨削平不僅僅是你的脾氣,最後就連性格也會變得軟弱,就像孩子手中與世無爭的昆蟲,與其說是在反抗,不如說是在掙扎,一旦被關進籠子,只要每天有頓飽飯就滿足了,哪還敢奢望明天?說是忍辱負重也好,是苟且偷生也好,我全不在乎,因為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只希望我和點點都好好地活著。
「您怎麼一個人跑來了?我剛才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呢!」翠雲大概不想讓我們太傷感,所以轉換了個話題。
「哪啊……姓孫的跟著呢!也不知道他又搞什麼鬼,一大早就騙著我出來賽馬,從開封一直跑到這來!快把我累死了!」她不想提難過的事,我自然高興,所以跟著以輕鬆的語氣說著。
「喲,可不近呢!」
「可不麼?我都快死了!」
「別說這不吉利的話,您鐵定能長壽呢!」
「唉,活著有啥用啊?」我歎了口氣。
「對了,」翠雲朝窗外看看,「怎麼沒見著大爺?」
「他們幾個都在涼棚歇著呢,我是過來找廁所的,沒想到在這遇上你了!」
「您吃了沒有,我這還有點熱粥!」翠雲忙著起身,這就準備舀粥。
「我吃過了,你別忙了!你是不是還沒吃?翠雲,你要是吃,就盛你自己的就行了,我剛才在茶鋪吃過了!」
翠雲轉身笑著說:「我還不餓呢!我是說,您要是沒吃好,就再喝碗粥,您別嫌它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全是今年新下的。」
「你過來嘛,別忙活了,我可想你啦!」
「您真的不再吃點?」
「吃點也行,別盛太多了!是啥?玉米絲嗎?」
「棒子面!」
「行,來點吧,千萬別盛多了!」
我拍拍身旁的板凳,催她快去快回。她笑盈盈地走出去,又輕飄飄地走回來,然後把一小碗熱騰騰的粥放下。這時,院外就有人喊她。
只聽那人說:「嫂子!在家麼?」
我透過窗戶上的豁口往外看,只見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扛著一個麻袋走進院子,那人二十多歲,面色黝黑,一臉的忠厚老實。
翠雲趕緊應一聲,一面讓我稍坐,一面迎出去。
「嫂子,我剛從山上刨的紅薯,給你放哪?」
「挨牆角擱吧!」
「上回的吃完了沒?」
「還有點呢,剩不多了。」
「成,等這些吃完了,我再送點來!」
「他叔,太麻煩你了!」
「哪的話,大家都是鄰居嘛!」
「大哥還沒回來嗎?」小伙子直起身擦擦汗。
翠雲尷尬地笑笑說:「沒呢。他叔……今兒我這有客人,就不請你進屋喝水了。」
「嫂子,你忙吧!我回了!」小伙子開朗地笑起來,而後轉身就走了。
翠雲在院裡目送他一會,才拎著粗布裙子回屋。我衝她笑笑,拍拍身旁的板凳。
「他誰啊?」
「隔壁的。唉,也是苦命人,媳婦早沒了,給留下兩個不大點的孩子,也沒人管沒人看,怪可憐的!我有時過去幫他看看孩子……」翠雲說到一半,低下頭陷入深思,而我則產生了一個想法。
我在想:「他倆咋不走到一起呢?看那小伙子長的也不難看,而且好像對翠雲有那麼點意思……唉,他倆多般配啊!要是沒有那個什麼什麼大她二十幾歲的挑糞的老頭兒就好了!唉,好歹年齡上看著協調的多。」
「挺不錯的!」我不禁讚許起來,翠雲困惑地看看我,我笑著說:「我是說那小伙子挺不錯的!」
翠雲也笑了,那笑容中蘊含著溫情,但眼神中卻沒有羞澀,我想,這便是少女與少婦的區別吧。
「他也是個好人!」翠雲低下頭,輕輕捏住衣角。「他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可是只要有口吃的,就總會分給我們點……所以他要是下地幹活,家裡沒人管孩子,我那口子就讓我過去幫著做做飯,收拾收拾屋子……」
「行,遠親不如近鄰嘛!互相幫忙是對的,挺好的,這小伙子不錯,人也挺朗利的!」
翠雲點點頭,我意味深長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突然笑起來。
「您又亂想!」她說著拍著我的手背,「唉!我是沒啥指望了,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過好在……大年對我也不錯,要是再遇上個混人……那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沒亂想啊!」
正說著,就見小院外有人在晃來晃去,沒一會又走進來,我們不約而同地朝外一看,竟是孫正陽。
「雅兒?在裡邊不?雅兒?」他一邊嚷一邊往屋裡進。
我低聲罵道:「煩人,一會清靜也不讓有!」
翠雲慌忙起身迎了出去,剛走到門口,孫正陽就掀簾子進來了。
「大爺……」翠雲雙膝跪下,眼神裡則流露著無限崇敬。
孫正陽捂著鼻子,將腳邊的人上下打量,而後輕蔑地點點頭,又抬頭看看我,朝我遞了個手勢。
「我在外頭等你啊!」說完又丟下一句話:「什麼味兒啊?」
我衝上來拉起翠雲說:「你跪他幹嗎?他算什麼?」翠雲低下頭,沒有說話。我氣沖沖奔出來,姓孫的正站在院當中用袖子扇著風。
「你咋跑這來了?走走走!」
「放手!」我甩開他。
翠雲追出來,膽怯地靠在門邊,不知道該不該過來。
「你想呆會呆會吧,我叫三兒去給你僱車去了,還得一會呢!別亂跑啊!」孫正陽瞧瞧她,又看看我,然後扭身就走。
我快速繞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說:「孫正陽,借我點錢!」
他又回頭看看翠雲,我忙嚷著說:「不關她的事,是我要給的!我覺得她生活的很不好!她是我的朋友,我想要幫她!」
他冷笑一聲,沒有吭聲。
「就算是我借的,以後還你!」
「你拿啥還呢?」他湊近我小聲問。
「那你別管!我自有辦法!」我喊道。
他轉向翠雲,我怕他使壞,忙繞回來護住翠雲。
「幹啥幹啥?趕快拿錢走你的!」我使勁推住他不許他向前。
可是他卻把我扯開,然後招呼翠雲到跟前。翠雲向前兩步,又畢恭畢敬地跪在他面前。
「翠雲啊,逼你嫁人可是我,你要是怨就怨我,可不許怨你們奶奶!」姓孫的以一副恩主的語氣不緊不慢地說。
翠雲搖搖頭說:「翠雲命不好,怨不得別人!」
孫正陽笑了笑說:「不恨就好!」然後從袖子裡摸出兩塊碎銀子在手裡掂掂,說:「這有十幾兩銀子,叫你男人做點小買賣吧!」
翠雲慌忙擺手說:「翠雲不要,翠雲不要!以前在府上得的恩惠還不曾回報,現在怎能再叫您破鈔?」
我實在存不住氣,於是搶過銀子,走過去扶起翠雲,並把銀子扣到她手裡。
「拿著!這是你該得的錢!要我說,這點哪夠啊!他們欠你的多了!你可是拿這一生的幸福換的啊!」我說著瞪了孫正陽,沒好氣地衝他嚷著說:「不夠!這夠啥?這會又變小氣了?趕緊再掏點!把你身上的全拿出來!快點!」
翠雲勸我說:「奶奶,真的不要!」
我嚷著說:「啥不要啊,叫你拿著你就拿著!這是我的心意!孫鱉,你快點聽到沒?我又不是不還你!」
「我這會真沒帶那多!」
「騙誰啊?」我攔住他,抓住他的袖口使勁捏了捏,又在他的腰帶和懷裡摸了摸。
孫鱉又笑起來,我覺得他肯定藏著有錢,越想越氣,於是就去拽他腰帶上的玉配,可是我還沒剛一抬手,他就迅速按住了。
我嚷著說:「那你把玉抵到這,等會把錢拿來再還你!」
他哼了一聲說:「嗯——你多能!」說完甩開我就走了。
我朝他背後唾了一口,然後摟住翠雲進了屋,翠雲還是不肯收銀子,我卻生硬地放在桌子上。
「你不收,我就更自責了!」我拉著她,和她坐在一起,「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
她忙用手擋住我的嘴,真誠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