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陽特別樂呵,整個人就像膨脹的棉花,我想大概是他覺得我向他低頭了,臉上倍有面子,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就那麼傻呵呵地咧著嘴,像弱智一樣的笑著,嘟嘟囔囔地自語著,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我仍蜷縮在毯子裡,那種溫潤的感覺令我昏昏欲睡。剛才的確是借口,但現在是真的困乏了。而孫正陽則不停地擾亂我,一會拍我一下,一會撓我一下,總之就是不讓我睡,我的睡意正濃,每個骨節都變得鬆軟了。過了一會,他覺得沒意思,又在我旁邊膩了一會,就站起身走到門口叫了碧蓮到跟前。
只聽他對碧蓮說:「去叫廚房燉兩隻鴿子去,要用慢火燉,燉得爛一點,給你們奶奶吃的!」
碧蓮答應一聲,輕快地走開了,他轉身進來,又跟我說了一堆廢話,我本來以為碧蓮很快就回來,但等了半天也沒見她的影子。
孫正陽也等得不耐煩,皺著眉說:「媽的,這死妮子,辦事咋這不利索?我這還等回話呢,她可好,一跑就再沒影了!」說著又衝外面喊了幾聲紅玉。我心想,反正我也睡不成,乾脆起來吧,於是穿上鞋子下了床榻。
他問:「哪去?」
紅玉掀著簾子進來,分別衝我和孫正陽道了個萬福,我很親切地挽住她,而孫正陽卻抖著我的袖子,非要我說個去處不可。
我撥開他,有氣無力地說:「回我屋去!」我和紅玉挽著手臂出了屋,正巧看到方嬤嬤探出身子在走廊上張望,我向她招招手,問她:「我們小乖呢?」
我邊問邊走向她,她也迎向我,這時她身後突然跑出一個小身影,興奮地扎進我懷裡。
嬤嬤走到我向邊,小心翼翼地朝我身後怒怒嘴問:「不礙吧?」
我摟著點點對她說:「他就是個神經病,甭理他!」紅玉笑著攏攏我的腰。碧蓮總算出現了,看她那高興勁就知道她又發現什麼好玩的了。她興高采烈地跑向我們,還沒剛剛站穩就急著拉我們轉身,她姐姐罵她瘋顛,她便轉向我,喊著說:「快,後院有個鞦韆呢!」
我笑著說:「我說呢,這半天不回來,在那玩了好半天了吧!」她嗤一聲笑了。
孫正陽聽到聲音走出來,兩個女孩忙收起笑容,向前行了禮。
「幹啥去了?跟廚房交待沒有啊?」孫正陽用鼻孔哼著,拖著長音,眼神則溢滿了不耐煩。
碧蓮膽怯地說:「交待了,廚房說馬上就燉上。」
「咋去恁久啊?還當你死那了!」
碧蓮低著頭,猶豫著要不要說實話,我上前一步,挽著她說了聲:「走!」說完便拖著她和紅玉一起向後院走去了。
還真別說,自打來到現在,我還從沒到後面去過,因為孫老太太和金小姐住過,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後院是非常沉悶無趣的,然而當我順著遊廊拐到內宅,才發現它比我想像的要秀麗可愛的多!
假山、造景、池塘,以及剛露出新綠的植物和活潑溫和的迎春花,都透著怡人芳香的氣息。我挽著兩個女孩,而我的小尾巴卻跑在了前頭,碧蓮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不停地誇讚鞦韆的樂趣,紅玉則仍舊心存顧慮,不住回頭張望。
很快,那傳說中的鞦韆就展現在眼前——井繩和木板的傳統構造,勾起了我兒時的記憶,一下子,我像是小了十幾歲,所有成年人的架子也都丟棄了。
它就掛在靠牆的一棵大樹上。那大樹橫伸出來的粗壯的樹枝,正提供了絕佳的位置和距離,所以無論是鞦韆怎麼蕩漾,也不會撞向牆壁。我以我的優勢率先佔據了它,立刻興奮地蕩漾起來,急得那個小傢伙直跺腳大叫,就好像提醒我,他才是最應該優先照顧的人似的。
我笑著說:「媽先玩一下,等會讓你玩!」因為一向童心未泯,所以一看到好玩的東西,便難以自制,據說這被稱作「彼得.潘」綜合症,而且為數不在少數。我認為自己有權享受一下樂趣,畢竟剛才自己受了委屈,但那小傢伙自恃嬌寵,以為無論如何都會得到優待,所以一氣之下,居然向碧蓮開打,他那氣鼓鼓的樣子,既讓人生氣,又讓人可笑。
我不得不停下來,一是要對他的無禮加以制止,二是順便撫慰一下他認為受到虧待的心。
我刮著他的鼻尖說:「打姨對不對啊?」說著拉住他假裝往回走,他向後退著小屁股,扭著胳膊不肯走,我又問他一遍,他才皺著眉滿臉委屈地說:「那我也想玩哪!」
我故意撅著嘴說:「媽媽都不能先玩一下?媽媽平時都白疼你了?什麼好吃的不是讓著你的?你讓媽媽一次都不行?嗯?」
他鼓著腮,憋著眼淚,我有點心軟,趕緊改了語氣,一面輕撥了一下他的後腦勺,一面哄著說:「好啦,好啦,別鼓嘴了!媽媽都不能說你一句?」哪知,這句話竟又觸動了他,一下子沒忍住,大哭起來,我又惱又心疼,接連扒弄他好幾下。
「哭什麼啊?是不是小嬌氣包啊?」
「娘親吵我了……」他哭著要我抱,我順勢摟在懷裡。
「那是誰不乖啊?」
他不吭聲,趴在我肩頭咧著嘴大哭。
「好啦好啦,別哭了,再哭媽媽真不喜歡了!」我摟著他拍拍他的小屁股,然後又說了些安慰的話,他這才慢慢止聲,用小手笨拙地抹著眼淚。
「跟姨說對不起了沒?」
他點點頭,意思是知錯了,我笑起來。
碧蓮抱起他,讓他坐在鞦韆上,可是繩子的間距對他來說顯得寬了些,他很勉強才可以抓住兩邊,我不放心地走過去,檢查他的小手是否抓得牢固,而後叮囑說:「抓緊啊,可不敢鬆手!」他被弄得很緊張,有點膽怯了,我這才笑著安慰著說:「沒事,媽媽在旁邊保護著你呢!」
紅玉走到他背後,輕輕推了他,他順著慣性往後一仰,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要掉下來,忙用手護他,但只是虛驚一場,於是我又叮囑說:「抓緊哦!」
他眼角掛著淚珠,表情也很嚴肅,我知道他其實很害怕,但卻想要嘗試。
我對紅玉說:「別用那大勁兒!」
她笑著說:「我掌握著呢!」說著非常輕柔地推送點點,這一次,點點還知道配合著力道往前伸腿,於是整個人和鞦韆就搖擺起來,他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樂趣吸引著,由衷地笑起來,每次達到搖擺的最高處,就會興奮地大叫,兩條小腿也情不自禁地前後踢動。
我再次嚷著說:「抓緊哦!」
雖然蕩的不高,但小傢伙卻極為盡興,這種快樂深深地打動著我們,所以待他玩了一陣之後,碧蓮便忍不住跟他商量著說:「讓姨玩會好不好?」
我笑著走過去,也哄著說:「好了,讓姨玩一會,等姨玩一會了,咱再玩好不好?」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讚揚著說:「嗯,我們點點最乖了!」而後轉向碧蓮說:「我們都讓你玩了,你還不謝我們?」碧蓮聽了摟著點點親了一下,點點害羞地鑽進我懷裡,我們都笑了。
「看姨弄得我們多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摸著他的頭說。
碧蓮坐上鞦韆,一邊踢著腳丫一邊喊著讓她姐姐推她。於是穿紅衣服的女孩挽起袖子,露出很不客氣的表情,然後猛一推,把妹妹送到半空,綠衣服的女孩發出清脆爽朗的笑聲,回落的時候便吵著要再飛得更高些。她姐姐雖然賣著力氣,卻比鞦韆上的人更開心,點點在我身邊高興地跺著腳,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笑聲引來了很多女孩,有的是路過,有的也只是暫時放下手裡的活,那些和我們熟的就到近前,不熟的便躲在花園的門洞外踮著腳往裡頭看著。其實,自己玩是一種樂趣,但看別人玩也是一種樂趣,而且有可能作為觀眾的樂趣要比遊戲者本人還要快樂,要不然所有運動賽場的觀眾台都設置的那樣高大,以至於所能容納幾倍於運動員的數量。
我對紅玉說:「蕩得再高點,看外面是哪!」
她姐姐聽從我的話,便叫了珊瑚和金穗兒來幫忙,於是三個女孩一同使力,把鞦韆推得更高了。
但碧蓮卻邊笑邊尖叫著說:「我要摔下來了!」她的一雙小腳在裙擺下微微顯露,就像兩個小小的竹筍,突然間一支很小的鞋子脫落了,砸在附近的迎春花叢裡。
我對點點說:「去幫把姨的鞋子拿回來。」他點點頭,跑開了。女孩們都笑作一團,鞦韆越飛越高,那兩隻小竹筍也搖擺起來了。
「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摔下來了!」小竹筍尖叫著,臉上的笑容依舊,看來她難以調和這種矛盾——既怕又開心。
女孩們起初不信,又推了她幾回,漸漸發現她不是騙人,也就緩和下來,她順著慣性慢慢停下。大笑,尖叫和極度心跳過後的混合體現便是疲憊。此刻的她已經氣喘吁吁,雖然仍坐在鞦韆上,但看上去就像被曬蔫的小草,她姐姐幫她穿上鞋子,笑著說:「叫你知道我的本事!」
她仰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潤,我走過去,逗著說:「瞧你這點出息,沒蕩幾下就怕了?」
她仰靠在我身上,說:「我的手都抓麻了!」
我推開她笑著說:「笨死了,看我的!」說著把孩子交給她。
大家都站到一旁,我對駕馭鞦韆還是很有一套的,兒時的點點滴滴,重又在我腦海中浮現。我挽起袖子,一站到鞦韆上,便立刻找到了感覺,就像騎自行車一樣,一旦學會就不會忘記,不像其他技能,長久不練,就會覺得手生腳生。我靠自己的雙膝作動力,配合著腰部的擺動,很輕鬆便飛翔起來,先是以15°角前後擺動,而後是30°,再接下來是45°。
女孩們不停地大叫大鬧,一個個高興地合不攏嘴,而我仍在加速——我喜歡擺起時迎風的涼爽,也喜歡落下時瞬間的心跳,這就是蕩鞦韆——最簡單也是最原始的快樂。
我幾乎蕩到90°角,差不多要和拴鞦韆的枝桿持平了,我的心跳加速,恐懼感也加劇了刺激,我決定稍稍減些力氣,讓圍觀者不必太過於緊張。我放慢速度,鞦韆也蕩得不那麼高了,但仍可以一瞥牆外的景色。
這裡好像是宅子的後牆,外面便是一條小巷,對門也有幾戶人家,但都是門戶緊閉,而且沒看到懸燈掛匾,看樣子也是別人家的後門。小巷子裡空蕩蕩的,似乎總有回音未盡,青色的石條覆蓋了路面,很多處已經坑窪不平,露著手指寬的裂縫,以及不規則的殘角。
我在腦海中鋪開一幅平面圖,試著將記憶的街道拼兌起來,並畫出這條小巷子的坐標,但還是白費力氣。我想之所以想不起來的原因,很可能不是記憶庫的數據丟失,而是根本就不曾錄入。
站在鞦韆上看外面和站在樓上看外面的感覺截然不同,不僅是角度的問題,還有思維變化的問題,鞦韆上適合速想,而高樓上的窗台邊則更適合發呆。此時我就覺得腦子裡很活躍,一連閃爍了好幾個關於鞦韆的話題,其中一個就是朝鮮族傳統鞦韆活動,據說,那也是深閨大院的女眷們為了探索高牆外的新奇而發明的遊戲,演變至今,已成為一種廣受歡迎的運動了。
我彎曲雙腿使鞦韆向前,挺直身體自由下落,女孩們為我歡呼,我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身上熱汗直流。我心想著再讓身體熱一些就停下來休息,想著今天的運動可算是做得夠了。正想著,就覺得有個人影在眼前一晃,再次擺上來時,看清了的確有人扒著牆頭在看。
我在落下的瞬間問道:「誰在外面?」
碧蓮聽了,忙奔向牆要,扯著脖子說:「哪個狗東西不知好歹,敢偷看別人家內宅!」
我又蕩上來,那人已不見了,只聽磕磕絆絆的一陣響,好像是用來墊腳的磚瓦倒了。我慢下來,直到停下,這時幾個女孩搬了把梯子,碧蓮咚咚咚爬上去,我站在下面問:「看到了沒有?那人是誰啊?」
碧蓮說:「跑了!」然後扒著牆頭沖外面罵了一聲,我好勸她,才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