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和胖媽的房間,充滿了溫情的暖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從隆冬進入到春季。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和協的畫面——這是一間沒有套間的房間,因為空間有限而設施功能又要齊全,所以它用一張很大的榻取代了餐桌、茶几以及床。白天在上面放一張小桌,便是起居室,吃飯、閒聊、縫縫補補甚至小孩子翻爬的遊戲場所。晚上撤掉小桌鋪上被褥,又變成了床,而且足可以容納五個成年人並排躺臥。這種格局,因為很實用,所以孫府裡幾乎每個院落都會有一兩間,專供僕人使用。
榻上的小桌旁圍坐著一個老媽媽和一個孩子,老媽媽盤著一條腿,而另一條腿則蜷在胸前,拿筷子的手環抱著膝蓋,空出來的手裡卻同時抓著饅頭和大蔥兩樣東西,她每夾一口菜,就把身體微微向前傾,並用饅頭輕輕接一下,以防菜汁滴落到榻上或身上。那個孩子,就更是可愛,他把兩條腿平放在小桌子下面,因為個子小離餐桌太近,所以在屁股底下墊了兩個座墊。他一邊笨拙地夾著菜,一邊啃著手裡的大饅頭,他手裡的饅頭又白又暄,而那支小手則又白又胖,一個是麵團,一個是肉團,真是非常奇妙。
我走進來,胖媽媽和孩子都朝我看來,我便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胖媽媽招呼著我,讓我再跟他們一道吃點,我欣然應允了。我盤腿坐到榻上,把點點抱到腿窩上,他就像小貓一樣溫順輕柔。
我忍不住摸著他的小腦袋看著他的小臉說:「我們咋這乖呢,自己吃飯也不鬧人!」說著親了他。
方嬤嬤起身下榻,嘴裡念叨著:「給您再拿雙筷子去……在大桌上也吃不好……」說著歎了口氣。
我忙叫住她說:「方媽,別去了,我跟孩子用一雙就行了!我剛才已經喝了一碗粥了,也不是太想吃。方媽,快點!您別恁多事啊,快點回來吃你的,你要是這樣我就不在這屋呆了啊!」
她見我執意不肯,只得妥協了,於是走回來,脫了鞋子坐到榻上,然後又拿起饅頭就著蔥吃起來。
我笑著說:「多吃點菜唄,吃那幹嗎?」
她說:「習慣了,不就一口蔥,吃不下飯!」
點點揚揚手裡的大饅頭,我問:「怎麼了,不吃了?」他點點頭,我不想浪費,便接過來,但因為胃口不好,也沒能吃完。
我說:「下次別給他拿整個的,掰一小半就行了,太大了他也吃不了,又剩那剩嘴巴,放一頓又不吃了。」
方媽笑著說:「沒事,他吃不了,我吃!」
我說:「那咋行?吃他的剩嘴巴!」
方媽說:「沒事,俺不嫌!」
我問:「這邊有沒有收剩飯的,我們那有人專門到大飯店去收剩飯,然後拉回去餵豬。咱這不知道有沒有人收?」
「有,咋沒有啊?到飯莊上收,到富貴人家去收。不過,那也都是有門路的,要是非親非故,人家還不讓你往裡進呢!」
「這還得有後門?」
「那可不!就跟咱們家裡似的,那些能進來收泔水收垃圾的,也都是使了錢或是有關係的!您別看那作總管、作廚子的,私下裡可不少撈油水呢,可肥著呢!」
「喲,這我還真不知道呢!」
「您不知道吧,這裡頭的道道可多著哩!門房就甭說了,還有那什麼修繕房、庫房,就是那最不起眼的花房,只要是有油水可撈的地方,別說是個小頭頭兒,就是那跑腿的,只要能沾著錢、糧、家什的邊兒,就都得是有點門路的,要不然根本就輪不上那肥差!」
「哼,還真是複雜啊!」我低下頭,看看點點,他正用筷子戳一個小包子玩,我輕輕打了他的手背說:「不許玩這個!還怎麼吃啊?嗯,剛才還表揚你乖呢,咋這不經誇啊?」
他抿嘴一頭扎進我懷裡,而後咯咯咯地笑起來。
我拍著他,輕歎一口氣說:「唉!你知道不,那神經病一大早就抽風,把桌子都給掀了,我是趕快溜出來了。你說他咋那讓人噁心呢?」
方嬤嬤靦腆一笑,看了我一會,才試探著說:「其實啊,我老媳婦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你說。」
「您可別嫌我老婆子多嘴!要說吧,天底下男人都一個樣,朝三暮四的,吃著碗裡的還想著鍋裡的,沒一個不好色的!就跟那貓子偷腥一個樣,咱們是防不勝防!所以乾脆也看開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了!男人嘛,不偷腥那還叫男人嘛?關鍵看他顧不顧家,要我老婆子說啊,只要顧家就算個好男人。」
「我不是太明白,你指什麼?」我不解地看看她,這時她也吃差不多了,就雙手按在膝蓋上,跟我聊天。我給點點穿上鞋,把他抱下床榻,而後帶他到輿洗架前洗洗手,走到角落,看到一個小痰盂,知道是讓他晚上解手用的,於是想起一件事,便轉身看著方嬤嬤。
「昨天他屙臭了沒有啊?」
胖媽媽正挽著袖子很利索地收拾著碗盤,聽到我問便對我說:「沒呢,就昨兒上午拉了一次。」
而後接著先前的話題繼續說:「我是說,要說咱這位爺,不管咋說,好歹也顧家,好比過那些風流子弟沒日沒夜地不著家,或是成天泡在那窯子裡強吧!」
「哼!要是能成天見不著他,我倒要燒高香呢!」
「您那是……」胖媽媽笑了笑,猶豫了一會接著說:「我老婆子也沒見過世面,也就這麼些個鄉下人的見識,您可別嫌老婆子說話不中聽啊!」
「那倒不會!」我笑笑說。
「哦,還有哪……」她又靦腆地笑起來,就像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
我說:「沒事,你說吧。」
她這才說:「其實吧,這紅丫頭和綠丫頭在您進府前就在大爺跟前侍候著。我是進府早啊,知道這事啊!只不過打您進了府,咱大爺才跟她倆疏遠了……爺是真心喜歡您,要不打您來了以後就再也沒沾過她倆。可這男人嘛,不就是這,不定哪會癢勁上來了,不解饞不行啊……」
「你到底想說什麼呢?」我見她吱吱唔唔,欲言又止,便慫恿她直截了當些。
「我呀,說白了是怕您惱那兩個丫頭,這是咱說呢,其實真怪不得她倆!那紅丫頭平時多平和一個人兒啊,又都不是那種挑三禍四的人,對您也絕沒二心的!可千萬別聽那些小不更事的『八哥們』去搗舌頭,什麼想搶風頭啦之類的可千萬別信!」
我聽了不禁笑起來說:「方媽,這個你放心,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唉,您心裡有數就成!」胖媽媽用手打打自己的嘴笑著說:「您瞧我,就是愛瞎操心!您能沒個數嗎?您讀過書,比我們吃的鹽還多哩,您能不明白這理兒嗎?」
「喲,說的太誇張了!哪可能比鹽多啊?瞧你說的,把我說成書蟲了都!」
我走到痰盂前,掂起上面的蓋子看看問:「是新換的水嗎?」
嬤嬤說:「昨晚加的,也沒尿,都是乾淨的水!」
我點點頭,對點點說:「想不想屙臭?」他一邊撒嬌地掀我的大襖,一邊哼唧著說不想。
「去屙個臭,快兩天沒屙了吧!快去!你老掀媽媽的衣服幹嗎?」他坐在我的腳上纏住我不放,我怕他磕著頭,就使勁往上提他,但我越往上用力,他就越故意往下墜。
我假裝生氣地拍了他說:「哎呀,起來!去屙個臭去!」他知道我捨不得打他,所以變本加厲地耍起賴來。
我拖著他移到方嬤嬤旁邊,抱怨著說:「這孩子!是不是人前瘋?越說越不聽!」
方嬤嬤笑了笑說:「小子到這個年齡就是纏娘!」說著把已經收拾好的裝滿了碗盤的托盤端到門旁邊的一張小几上。
我沖點點喊著說:「快起來!媽媽不喜歡了!」然後又照著他厚厚的棉衣上拍了兩下。
走廊上傳來孫正陽喊我的聲音,我沒有答應,他便問別人說:「你們奶奶呢?」
回答的聲音是金穗的,她回答說:「跟大哥哥兒屋呢!」
於是他又喊:「胡曉雅!出來出來!我有話問你!」
我仍舊沒吭聲,胖媽媽怕惹火他,便替我答應著,緊接著他踹門衝進來,我見他來勢洶洶,就往後退到榻邊,翻身上了榻。
他吼著說:「叫你半天為啥不答應?」
我說:「我沒聽見!」
他撲過來,站在榻下瞪著我說:「放你娘的屁!你沒聽見!別人叫你就能聽見是不?我叫你就聽不見?」
我看看他說:「是啊,我就是不想搭理你!」
方嬤嬤忙說:「奶奶剛才正吃著東西,嘴張不開,所以才叫我老婆子答應一聲。」
孫正陽瞪了她,罵著說:「問你了嗎?這他媽有你什麼事?滾!」
方嬤嬤不敢再說話,趕緊抱著點點出去了。
我盤腿坐在床榻上,抱著雙臂看著牆角。
他指著我說:「下來下來!」
我沒動,他又提高一個分貝說:「給我下來!」
我忍無可忍地嚷著說:「憑啥啊?我就不下來!」
「憑啥?就憑這個!」他逼近床沿,朝我揮揮拳頭,「媽的,給老子下來!」
我站起來怒視著他:「就不!」
「給我下來!聽見沒有?你下來咱就沒事!」
「不!」
「媽的老子治不住你是咋的?」他說著跳上床榻,揪住我的衣領,使勁地把我推來搡去。
我尖叫起來,聲音驚動了大家,但只有紅玉敢邁進屋子。孫正陽推了我,我一個沒站穩就撲倒在床榻上,好在有個靠墊擋著,要不我就正磕到桌子角上。還不等我反應,他又揪住我,我就像個背包一樣被甩來甩去,連一點反抗的機會也沒有。
他吼著說:「媽**的,一大早就讓老子窩火!」
我則嚷著說:「是你自找沒趣吧!你願意生氣你就自己生去!」
「誰他媽的沒事找氣生?不是你在這惹老子,要不老子能氣成這樣?」他惱羞成怒地說。
「你活該!」
紅玉勸著說:「大爺,使不得啊,咱有話好好說嘛!使不得啊!」
孫正陽吼了她,而後按住我說:「老子就是他媽的惱你呢!媽的,讓你跟我唱對台戲!」說著使勁推了我一下。
「我就是唱對台戲咋的!」
「媽的,你再給我強!」
「我就強!」
「老子治不住你了?啊?老子治不住你了?給我跪這!跪這!」孫正陽把我往床榻上按,我倔強著不肯。
我喊著說:「憑啥啊?我不!就不!」
他來回撕扯我,試圖讓我屈服,但無論我以怎麼的姿勢倒地,都會盡力爬起來,他怒吼著說:「給老子跪這!」
「你給我滾開!王八蛋!一大早就犯病!你咋不死啊!」
他扭住我的胳膊不放,我仍堅持說「不」,他無計可施,便沖紅玉喊道:「去把她那小子拎來!媽的老子不信治不住她!」
紅玉沒有動,勸著說:「爺,您消消氣吧,有話好好說嘛!」
他聽不進去,再次吼著說:「去把她那小子拎來!」他的臉已經極度扭曲了,樣子好像要吃人,他從床上跳下來,指著我說:「老子收拾不了你,還收拾不了那小雜種?」說著推開紅玉轉身就走,我被他的兇惡嚇壞了,心想絕不能讓他有借口遷怒點點,於是把心一橫,向他低頭了。
我嚷著說:「好好好,我跪!我跪行了吧!」他轉回身,瞇縫著眼,而後歪著嘴走到在小炕桌的另一邊躺下。
「現在肯服軟了?」他托著腦袋,得意地瞧瞧我。「媽的,你就是那種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人!不給你動真格的,就不知道服軟!」
我把臉抹向一邊,紅玉卻走過來,一邊擋住他的視線,一邊悄悄把一個靠墊遞給我,我一開始沒明白她的意圖,所以就沒有接,結果被孫正陽看到了,紅玉忙陪笑起來。
孫正陽瞪了她一眼說:「就是要罰她呢,你要想幫她,乾脆替她跪好了!」
紅玉笑著說:「只要您二位能消氣,讓我跪算啥?可是您可得保證,我要是跪了,可就不許再惱了!」
「那不成,我今兒是氣大法了,她跪還不解氣呢!你跪頂個屁用!」孫正陽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
紅玉走向他,輕輕幫他捶著腿說:「那您要怎麼樣才肯消氣?」
他瞥了我一眼,伸手在小桌上方晃了晃,大概是想吸引我的注意,但我沒去看他。
他哼了一聲說:「叫我消氣?除非她給我低個頭認個錯!」
紅玉笑著坐到我面前,看著孫正陽說:「您這是何苦來的?就為討口氣去,犯得著動這大肝火嗎?再說了,奶奶這麼跪著,您就不心疼啊?」
孫正陽一聽,坐了起來撇著嘴說:「就是因為平時太慣著她,才把她慣得沒樣!叫你說說,咱府裡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別說是頂撞老子,就是他媽的敢出個大氣的有幾個?」
「是是是!」紅玉附和著點點頭。
「叫你說說,老子以前是怎麼治那些個想冒尖的?嗯?你說說!」
「是是是!」
「媽的叫他一見老子就得哆嗦!」
「是是是!要不我這就去拿鎖鏈去?」
我不禁驚訝地看了看紅玉,心想她到底幫哪邊。
紅玉說著起身往房門走,孫正陽瞪著她,而我則非常困惑地望著她的背影。
孫正陽喝住她問:「哎哎哎?說你胖吧你還他媽的真就喘啊!你拿鎖鏈去幹啥?」
紅玉說:「讓奶奶跪啊!」
我忍不住剜了她一眼,她卻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奶奶惹您發這大脾氣,您不叫她跪鎖鏈哪能解恨呢?」
孫正陽聽得直皺眉,連說了好幾個「去」字,罵著說:「媽的你在這瞎摻和啥?老子樂怎麼罰她那是老子的事!**的也想充大蒜,在老子面前指手畫腳?滾滾滾!少在這出餿主意了,哪涼快哪呆著去!」
紅玉聽了,抿著嘴笑起來,百般溫柔地飄身過去,拉扯著他的袖子說:「我哪敢哪,我不過是想聽您說句真心話。你說您何苦來的,明明心裡又捨不得,還非叫自個兒難受!」
孫正陽說:「我就是看不來她在我面前裝聾作啞的樣!」
「是是是,您就是惱,不也是惱那不熱不冷的態度嗎?說白了,您就是氣奶奶對您不夠敬重,沒給您留足了面子。」
「想讓她敬重我?哼,那比要她的命還難!」孫正陽瞪了我一眼。
「嗐,您也說過奶奶的性格在女子裡算是罕見的,要是她哪天真變個樣,您反而不那麼稀罕了呢!」紅玉看看他,又看看我。
孫正陽不說話,雙臂枕著頭躺下了,過了一會,大概是想解手,便拽了點手紙出去了,不過出去前還不忘交待紅玉不許我偷懶。
紅玉關上門,轉身靠在門板上,突然看著我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我順勢歪倒並抓了個小毯子蓋在身上,紅玉沒有走過來,而是在門口守著說:「我替您看著,等他回來了,就給您使個眼色!」
我笑了笑沒有作聲,隨後她掩門出去了,我聽到走廊上傳出她和別的女孩說話的聲音。
我的思想又開小差了,這一次,我想起了那個騙錢的臭算卦先生,想到他說的「多子多福」覺得實在可笑,可是我真的會為孫正陽生兒育女嗎?真是的,那要是這樣的話,我的「福」又是從可說起呢?
「總之,就是胡扯八道!」我心裡正想著,就聽見紅玉在門外暗示著咳了一聲,我明白她的用意,但我卻懶得動了,緊接著孫正陽推門進來,見我在榻上倒著,便又退出去,沖紅玉嚷起來。
「來來來!你過來!」說著把紅玉推進屋問:「這咋回事?不是叫你看著她嗎?誰,誰叫她歇著啦?嗯?」
紅玉忙替我辯解說:「奶奶不太舒服,所以……」
「得得得!」孫正陽極不耐煩地擺擺手,「甭替她打掩護!」說著朝我走來。
我提上毯子,輕輕蒙住頭。他晃晃我,而後扯開毯子說:「是叫罰你呢!咋我還沒走一會兒,就躺下啦?起來,你這懶骨頭!罰你還沒罰完呢!」
我重又把頭蒙上,他又搖搖我,我隔著毯子說:「我困了……」
他沒聽清,我便把毯子掀開一個角說:「我困了!」他推了我一下,隨後在我身邊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