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去牽馬,孫正陽則由和他一塊出去的那兩個年輕人攙著走進院門,賴三滿臉堆笑地迎上去,連連作了好幾個揖。我隔著院牆看著,就見姓孫的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臉上都會抽動一下,就像咬了舌頭。
孫正陽說:「三兒,去把那些東西拿去叫廚子燉了,中午我們哥幾個要好好吃一頓。」
賴三答應著,卻指使一個叫「六子」的小僕人到馬背上去解那些野味。我一看,好像有幾隻兔子還有幾隻野雞,看樣子,姓孫這幾天是去打獵去了。賴三弓著身子,仰視著主子,本來就不高,這就顯得更矬了。
「爺,您這是怎麼了,怎麼連走道都走不成了?」賴三抽巴著腮幫子,眼巴巴地看著孫正陽。
孫正陽擺擺手說了聲:「沒事!」便由他兩個朋友攙著進了正廳。
我對那大嬸說:「好了好了,他回來了,去跟他說吧!」
大嬸為難地努努嘴說:「小叔叔有客人,我這……還是回頭再說吧!」
「回頭啥啊,你那邊不還急著解決呢嗎?快去快去吧!」正巧方嬤嬤拉著點點從門外進來,我衝他倆招招手說:「點點,過來!」
點點撅著小嘴,往胖嬤嬤身上偎,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卻不肯過來。
我對嬤嬤說:「等中午了,太陽再足點了,弄一小盆水給他洗個澡吧!」方嬤嬤答應著,我又招手對點點說:「來來來,到媽這來,媽今天吵你了沒有?嗯?吵你了沒有?」他把臉埋進胖嬤嬤的懷裡,羞著不敢看我,嬤嬤推著他慢慢往我跟前走。
大嬸樂呵呵地看了一會,咂著嘴稱讚著說:「瞧瞧,白白淨淨的,長得多好啊!」頓了一會,才不好意思地說:「二奶奶,勞您給小叔叔說一聲!」
「我跟他不熟的,你直接跟他說就行了。」我摟著點點,輕聲說道。
「這……」大嬸滿臉為難地左右看看,「這……那要不回頭再說吧……」
「不是,你是有事嘛,跟他說沒關係的,我是真不想搭理他那麼多!」
「哎……」大嬸抿抿嘴,還想說什麼,但見我已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我見她為難覺得挺不得勁的,於是咬咬牙拉著她說:「唉呀,走啦,走啦,我陪你一塊去!」
大嬸聽了嚇得直退,口中不住喃喃地說:「老媳婦又醜又笨,還是在堂外等著吧!萬一哪兒做的不得勁,叫小叔叔笑話!」
「什麼萬一不萬一的,少廢話!我這都豁出去了!」
我硬拉著她從門洞裡鑽出來,賴三衝我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大概是知道我要去找孫正陽,所以也沒攔著,只是說了聲:「喲,奶奶。」
我走到正廳門口,大嬸卻躲在階梯下不敢上來,連連向我擺著手說:「我還是在這等著吧!」
我瞪了她一眼說:「走哇!」
賴三忙走過來說:「奶奶,您還是先問一聲吧,爺還不定見她呢!」
大嬸也說:「是啊,是啊,小哥哥說的是,勞煩二奶奶進裡頭說一聲,小叔叔要是肯見,老媳婦再進也不遲啊!」
「哎呀,真是麻煩!」我轉回身,拎著裙子進了屋。
廳裡沒有人,裡頭的臥室卻傳出說話的聲音,我猜想姓孫的不舒服,所以就趴在床上邊說邊聊。屋子的結構和其他房間幾乎一樣,正對著門的是廳,桌椅都按主次排列著,左右的房間都是通著的,從外面看是一排房子,裡面卻是套間,間與間之間用屏風或簾子隔著,臥室、飯廳、內廳、書房,都按主人不同的喜好或左或右地分開,也有多一兩間的,也有少一兩間的,都因人而定。
我走進臥室前先說了聲:「唉,我進來了!」才往裡走。
孫正陽正側身躺靠在床上,看見我進來挺不高興的,那兩個年輕人則忙向我施禮,叫了聲:「嫂嫂。」
「嗨,你們好!」我也笑容可掬地說。
「沒叫你,你怎麼進來了?回屋去!」孫正陽瞪了我一眼,「沒大沒小!」
「我有事要跟你說!」我也回瞪了他一眼。
兩個年輕人相視笑笑,向孫正陽拱拱手說:「那,我們就不多打擾了,哥哥好生歇著吧。」
「別別別!」我被弄得挺不好意思的,就好像我要說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呢,為了避嫌,我趕緊解釋說:「別誤會啊,不是什麼私密的話,真的,你們可別走,要不然我多過意不去啊!」
倆人笑了笑,書生打扮的說:「要說過意不去的,也是我們過意不去才對,嫂嫂是放心得下,才把哥哥交給我倆,結果出門這幾天也沒把哥哥照顧好,叫嫂嫂擔心了。」
「啊?沒有沒有!他又不是小孩,自己還不會照顧自己啊!真的沒事!」我趕緊笑起來。
孫正陽撐著上身說:「走什麼,東西都叫燉了,在這吃了飯,我還得跟恁倆嘮嘮呢!不許走啊!」又轉向我,沉著臉說:「你那事回頭再說!」
我聽了,氣乎乎地往外走,心想我濕裡干裡的幹嗎來的?自己一片熱心,還被當作驢肝肺!
「不說就不說唄!誰願意管你們家的破事啊!」
「嘀咕啥呢?」孫正陽問。
我轉回臉,不屑地朝他臉上瞧瞧,卡著腰看著他。
「我可是告訴你,你愛聽不聽,反正耽誤的是你們家的事!」我嚷著說。
「什麼大不了的事啊能?」孫正陽在床上掙扎著要坐起來,臉上的表情很痛苦,背劍的忙上前扶他。
書生說:「哥哥,嫂嫂自然有事,您就別耽誤了,咱們倒是閒話,可以緩緩!」
我怕他倆又要走,忙攔著說:「對對對,正巧你們也在,也幫著出出主意,人多力量大嘛!」
書生朝我深鞠一禮說:「自然是哥哥的家事,我們還是迴避吧!」
背劍的也附和著說是。
我說:「不是不是,其實我也就是一個傳話的,要不這麼的,我叫那大嬸來說好了。」
「回來回來!哪來的什麼大嬸?」
「就是你們家什麼鋪子的掌櫃的什麼吧。」
「不見不見!我正煩著呢,還要見那醜婆子,不見不見!」孫正陽喊著說。
「人家還在外頭等著呢!」我說。
「那就讓她等著吧!」孫正陽瞪了我一眼,我覺得自己特沒意思,我幹嗎要受這窩囊氣呢?關我屁事啊!
孫正陽看看我說:「這會又不吱聲了?說吧,不叫你說,看把你憋的!」
我咬咬牙,把怒氣壓了壓,心想好歹我就窩囊這一回吧,畢竟是受人之托,答應人家了,就得幫人家把事辦好不是?想到這,我便把那大嬸說的事簡短地複述了一遍,這其間,孫正陽不停換著姿勢,就好像屁股上生了瘡。
我一口氣說完,見他沒啥反應,便問:「你聽明白了沒有?」
他竟然冷笑一聲,說:「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就這麼的?說完了?」
「嗯,說完了!」我覺得沒能達到預期的效果,所以很是沮喪。
「使點銀子,叫官府把這事了啦,不就得了?」
「隨你大便!」我氣乎乎地說。
「哥哥,這事非同小可,我看還是從長計議吧!」書生忙勸著說。
背劍的也說:「是啊,關係到哥哥的聲譽,萬萬不可草率啊!」
我點點頭,瞥了一眼姓孫的,沒好氣地附和著說:「瞧瞧人家,瞧瞧你,狗屁不通!」
「你通狗屁?你倒是說說,看你能說出個景來?」
「叫我說,趕快把小偷抓了,省得別人說閒話!」
「你知道誰是賊嗎?抓賊?說的輕巧,你當那賊都站那等你抓呢?」孫正陽坐在床邊,歪著腦袋瞅著我,撇著嘴說:「婦人之見!」
我一聽就惱了,說:「誰是『婦人之見』了?你說清楚!」
「那你倒說說賊是哪個,看你能的!你當你是包青天呢?」
「那還不明顯嗎?我看那個叫潘玉的嫌疑最大!」
孫正陽大笑起來,雙手按著大腿說:「我還就明白跟你說了,絕對不是他!」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就肯定不是他?」我不服氣地嚷起來。
「那你就甭管了,這是我們老爺們之間的事,豈是你個婦人能懂的?」
我氣得直跺腳,嚷著說:「好,你有種!你能吧你就!」說完轉身出了屋,就聽屋裡的人說:「哥哥是不是已經有頭緒了?」
「唉!咱不管他,咱還說咱的!你說,那些奴才們都是幹啥吃的?只會吃飯窩屎,什麼丁大點的事都辦不妥!咱別管他,回頭我叫人去辦一下就好了。」
「唉,我看這事另有蹊蹺,不如這樣,我和三弟去走一遭,看看那賊人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跡,等我倆回來,您再作決定,如何?」
「不用勞煩我兄弟,回頭再說,回頭再說!今兒先不提啦!」
我出了客廳,大嬸忙迎上我,問我說:「小叔叔有沒有什麼指示?」
我正窩著一肚子氣,也顧不上禮貌,便嚷著說:「不知道,問他去,煩死了!」說著氣乎乎地衝向我那小院,把繩子扯了走了進去。
我在屋裡悶坐了一會,有人從院外走進來說:「客人走了。」
我站起身嚷著說:「我要洗澡了!」邊說邊氣乎乎地衝進裡屋找換洗的衣服,然後抱著乾淨衣服,風風火火地衝進浴室。
紅玉說:「也不知道浴室的熱氣散了沒有?」
我吵著說:「不管不管,我可等不急了!」
我推開浴室的門,感到迎面一股熱浪,紅玉也跟著進來,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還行吧,不冷嗎?」
「不冷不冷!」我把乾淨的衣服搭在衣架上,這就脫衣服,紅玉趕緊掩上門,並讓人把一個折頁屏風拉上擋住浴池。
我先用腳尖試試水溫,然後跳下池子,因為心裡有氣,所以動作很重。
紅玉搖著頭笑了笑,一邊把我的髒衣服拿下來,一邊問:「水溫怎麼樣?」
「嗯,還行!」
「我先把衣服拿去叫人洗,等會回來幫您擦背。」
「不用,我自己隨便擦擦就行了!」
紅玉沒有答應,只是甜甜地笑笑,便出了門。
我仰靠在浴池邊,用腳背打著水,百無聊賴地注視著汩汩翻滾的水花和被波浪推到邊沿的散落的花瓣,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我家要是有這麼大的游泳池就好了!」
想到這,我情不自禁地潛到水下,悶了一會氣。等我抬起頭,紅玉正好繞過屏風。
「喲,您這是幹嗎呢?」
「閉氣啊!」
我繼續仰靠身子打水玩,紅玉挽起袖子,在手上纏了一條白布,說:「我給您搓搓澡吧!」我沒表示反對,她就當我是默認了,於是蹲在池邊,輕輕地抬起我的手臂,一點一點地搓起來。
我泡在水裡,用手撩著水花,偶爾抓起一片花瓣到嘴邊聞聞。紅玉的動作很柔和,我也漸漸放鬆了心情。
「要是有淋浴就好了,那樣就是來例假也能洗澡了。」
紅玉笑了笑,只是把我的手臂反過來搓。
「哎?那大嬸怎麼說的?」
「已經回去了,我叫她明兒再來。」
「唉,真是的,本來是想幫忙的,結果弄了自己一身臊!真是氣死我了!」
紅玉把搓澡布擺了擺,擰了擰,又纏到自己手上。
「孫正陽那王八蛋,故意在別人面前裝大瓣蒜,真叫人噁心!」
紅玉只是笑,卻不答話,然後挪了挪,幫我擦另一邊。
「算了算了!不提了不提了!越說我越生氣!媽的那張狗臉,我看著都想吐!」
「剛才,可逗了……」紅玉故意岔開我的話題說:「我不是拉著點點嗎,問他說:『今兒誰又當鼻涕蟲啦?』」
「嗯,他咋說的?」我一聽說到自己的孩子,立刻變得興致勃勃的。
「他說啥,悶著頭,一聲不吭唄!」
「他也是個小孬蛋,又假裝不吭聲!」我想像著點點當時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
「可不麼,他可知道你是誇他還是損他,不樂聽的就當沒聽見呢!」紅玉按了按我的脖子,我很順從地低下頭。
「唉,有個小孩啊,有時候雖然被他氣的沒法沒法的,可是更多的時候還是挺高興的,看見他,啥火氣都消了。」
「要麼說是心肝寶貝呢!」
「這就叫痛苦並快樂著!」我補充說。
紅玉搓完脖子,開始給我搓背,我坐到池了邊上,兩腿泡在熱水裡。
「我隨便給您搓搓得了,您可別晾著!」
「不冷!」我說,「我怎樣坐你順手?背都快癢死了!」
「您怎麼坐著得勁就怎麼坐,甭管我!」
「我還想著水早涼了呢,沒想到還挺熱乎的!」我用腳撥弄著水,「就跟泡溫泉似的,真舒服啊!」
「後面不一直燒著呢嘛,水是流動的,怎麼會涼呢?」
「我想不通,這是什麼原理?你說,水怎麼會變熱呢,是從那鍋裡流過來的嗎?」我回頭看看紅玉。
「可不麼,那邊那鍋不是和這通著的嗎?那邊燒水,水順著管子流過來,只要不撤火,水就一直熱著唄!」
我想了想,如果那口鍋和水池是在同一條水平線上,那麼兩邊水位相同,是完全可能解釋的通的。不過,這麼大的一個池子,想要完全燒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你想啊,一邊是沸水,一邊是冷水,靠循環使冷熱水混合,慢慢升溫,這個過程應該挺費時間的。
我問:「那也燒太快了,我進屋沒一會,你不就說水好了麼?」
紅玉笑笑說:「那是,光靠那邊燒,得燒到啥時候去?」
「是啊,那是怎麼回事呢?咋燒這快啊?」
「圍著這一圈,還有機關哩!」
「啊?真的?」
紅玉見我一愣,哈哈笑起來,說:「瞧您,我說這機關啊,其實是道火牆,那邊一起火點灶,熱氣就順著這煙道進來,裹著池子繞一圈,愣是給炕熱的!」
「哦,我知道了,就跟炕的原理差不多!」
「嗯,差不厘吧!」
「我說呢,咋連這地板也熱乎乎的?哇,真是神奇的地球啊!咦,對了,蓋房子的時候你在場麼,要不你怎麼知道?」我故意逗她說。
「這宅子,少說也有幾十年了,我哪會在場?」
「呵呵,我就是覺得特好玩!好神奇啊!」
「那不以前沒到府上的時候,我們曾在一家澡堂子對過租房子住過一段時間,澡堂子都是這樣弄的,要不說我知道呢。」
「哦,原來如彼啊!」我驚歎著,覺得好先進啊。
正說著,碧蓮從外面進來,邊往裡進邊說:「喲,倆人嘀咕什麼呢?」
她姐姐說:「商量著把你賣到人家當小老婆哩!」
「誰說的?」碧蓮俏皮地問,然後笑著說:「我看誰敢賣我,我打她去!」她姐姐笑,我忍不住用水撩她,她嚷著說:「唉呀呀,把人家的新衣裳都給弄濕了!」說著蹲下來,用手摸摸水,說:「乾脆我也洗洗得了!」
我拍著手說:「好啊好啊!」
紅玉瞪她說:「死妮子,真是沒大沒小的,在這湊什麼熱鬧?去!」
「紅玉,你也一塊來吧,真的泡會可舒服啦!」我用盆子舀了點水,從頭上衝下來,然後滑進池子,游到對岸靠著,碧蓮脫了衣服,用塊小手帕裹著頭髮,也下到池子裡來,而她姐姐則被她硬拖著跌下水,衣服全濕透了,我都快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