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紅玉說:「昨天夜裡在廳堂上,不管是喝酒還是吃東西,都是從年幼的開始,這有什麼講究麼?」
紅玉說:「俗話說:『正月裡飲酒先小者,所謂小者得歲,老者失歲嘛!』」我雖然點點頭,但其實還是一知半解。
外宅始終很熱鬧,老孫家的子弟們更是一個比一個勁頭大,而我卻睡了一下午,就那還覺得沒休息過來。鞭炮聲不斷地從各個角落響起來,加重了空氣裡硫磺的味道。其實我挺害怕別人放炮的,尤其反對小孩子放炮,所以我可不敢讓點點出去亂跑。碧蓮率領那班小姑娘殺到前邊去湊熱鬧,屋裡就剩我和紅玉以及方媽。我也沒什麼事做,就一邊看紅玉繡花,一邊和她聊天。方媽帶著點點坐在炕上,玩起了花巴掌,她每和點點拍一下掌,嘴裡就念一句歌謠。
「大早太陽照東窗,起身忙換新衣裳……家堂君親天香點,祖宗尊像掛中堂……九子果盤裝齊整,預備客人來來往……叮囑家人莫掃地,小兒吃飯莫淘湯……」
我笑笑說:「別看方媽不好說話,可知道的歌謠還不少呢,而且從她嘴裡說出來啊,還都特好聽!」
紅玉說:「那啊,是十日歌!」
「什麼十日歌?」
「打今兒起到初十,每天幹啥不幹啥,都有規矩,也不知啥時定下的,反正咱們都照著做,又不知誰給編成了歌謠,就傳著唱。」
「哦,原來如彼啊!」我托著腮,看著那一老一少,又漫不經心地想起了金小姐。
「我昨天看那孕婦也在那又跪又拜的。唉!真是的,也怪不容易的!挺著個大肚子,休息也休息不好,今天吃飯也沒見著她,估計是昨天累著了!你別說是她了,我個正常人都受不了,到現在頭還是懵的呢,今天我可得早點睡!」
紅玉笑了笑說:「一年就一回嘛,大傢伙都攢著勁要好好樂樂呢!」
「好在就一回,要不人非折騰死不可!」
快吃晚飯的時候,孫正陽露了一下面,回屋囑咐我說:「你不用到前邊去了,在屋吃吧,等會我就回來了。」說完就又走了。
我衝他的背影猛丟了一個白眼,心想:誰再到那人堆裡去受罪啊?吵得我頭都快炸了。
吃過飯沒一會,孫正陽就回來了,那時我已經睡下了,就覺得一陣刺鼻的酒味撲來,立刻就被熏醒了。我瞪了他,他也沒說什麼,扯了被子倒頭便睡,夜裡他睡的像豬一樣,還打了一晚上的呼嚕。我心裡氣,暗罵他,心想:這個鱉猻,咋不死呢?可是想歸想,對他這只噁心的豬也很無奈,只能捂著耳朵,由他去了。
第二天是初三,姑娘們要回門,可是孫家的三個女兒早就已經回來了,所以也不存在什麼再回不回了。不過他倒是要帶著金小姐回娘家去。
一早起來,我見他的眼睛都是血絲,不由得冷嘲熱諷地說:「怎麼,你也熬不住啊?」他剛想說話,我就就推開他嚷著說:「去邊啊,別靠近我!」
他沒說什麼,隨便墊了點東西,就張羅著去備轎,禮物更是裝了一大車子。臨走前又特地跑回來叮囑我說:「不要亂跑啊,不要惹老太太生氣!多跟我大姐和妹子說話,處好關係!」我也沒理他,他一走我就把房門關上了。
孫府裡照舊熱鬧,仍是好茶好酒地招待著賓客。
初四晚上,又不讓睡覺,說是要接財神,孫正陽硬把我拖到天井裡,看著他放了一通鞭炮,他也不害怕,就用手掂著,直到快放完了才把炮扔到樹枝上。點點捂著耳朵靠著我,紅玉和碧蓮緊挨著我站著,丫頭婆子也都出來看熱鬧,一個個臉上都很興奮的樣子。
放完炮,孫正陽問:「貢桌準備好了沒?」
有人答:「準備好了,就等您去呢!」於是,他把身上收拾利索,就到前宅去了。
我說:「怪不道廚房又殺豬又殺羊的,原來是這啊!」
紅玉說:「可不麼,把五路正神擺到中間,招財利市的放兩邊,前面放一張貢桌,獻上豬羊魚肉。貢品越豐厚越好,顯得咱有誠意,一心奉敬!」
「啊唔……」我打了個哈欠,「不管了,我們要睡了。」說完拉著點點回了屋。
第二天,他家來了些人,孫正陽在小廳接待了他們。
紅玉說:「這些都是給咱家看店的掌櫃們。一是來拜年,二是來報帳。」
我說:「喲,好像不少人呢!」
紅玉笑著說:「就這還都沒到齊呢,也就是附近的幾家店舖而已。」
「老孫家都做啥生意?」
「喲,可多了!酒樓、茶莊、成衣鋪子,鹽鋪子……」
我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到了初六,大規模的酒席已經沒有了,並且留下吃酒的也都是孫家至親。
不過到了初七,他們又有新花樣,口口聲聲嚷著要過「人日節」,其實女孩們老早就已經忙著剪綵紙紮絲帛了,她們用金銀絲做成小人兒,然後裝點在床頭和屏風上。紅玉和碧蓮做了很多綢花,非要給我兩朵,讓我戴在頭上,說是圖個吉利,而剩下的,她們就送給其他女孩。中午吃的是七寶羹,就是七種新鮮時蔬熬成的米粥,味道挺好的。下午,孫正陽帶我們爬上舒心閣的西廂小樓,也沒幹什麼,就在那吃了會茶點,說了會話。
我不解地說:「冷颼颼的跑這頂上幹啥?風那大,再把我們點點吹感冒囉!」
他瞪了我一眼,說:「你懂啥,今兒得登高,知道不知道?」
「神經!」我翻了他一個白眼。
碧蓮托著腮,看著遠處,喃喃地說:「要是能出遊就好了!」
孫正陽沒應她。我問紅玉這「人日節」有什麼講究,她說:「女媧造物,到第七天才造出人來,所以初七就定為『人日』了。」
我點點頭,不知道還有這典故。
孫正陽說:「去把稱拿來稱稱體重。」
「啥?」我聽著滑稽。
他說:「今兒過人日節嘛,那就照規矩來吧!」說著擺擺手,叫人去準備,沒一會,有人說「稱」準備好了,他便叫我們全下來,來到院外的大走廊上。
只見兩個小僕人扛著個大棍子,棍子上架了一桿稱,下面吊著一個筐子。
孫正陽說:「去稱稱去!」
我剜了他一眼,說:「我才不稱呢!」
「聽話!」他非讓我先去,我不願意,他也沒強求。
女孩們都興致勃勃的,我把點點抱上去稱了稱,然後又幫著別的女孩看看重量。後來,紅玉和碧蓮挽住我,也非叫我稱稱,我見大家都這麼大方,覺得自己再不去就太顯扭捏了,於是也就坐上去稱稱——本來我還以為自己肯定胖了,結果沒胖也沒瘦,還是九十四斤,倒覺得挺驚訝的。
孫正陽說我太瘦了,讓我以後多吃肉,我說:「你咋不說碧蓮啊,人家比我瘦多了!」
「瘦成那樣好嗎?我就希望你胖點,比紅玉再多點肉才好呢!」
「人家紅玉高啊!」
「我不管啊,反正以後啊,你得多吃飯,少到處亂跑!整天就慌慌著瘋著跑著玩,還沒剛攢住點肉呢,又叫你給折騰沒了!」
「傻B!」我嘀咕著。
初八是「谷日」,那天天氣很晴,方媽很高興地說:「今年又是個豐收年!」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說:「因為今兒是個大晴天!」紅玉說她以前見人「占谷」、「順星」。她說占谷就是方媽說的那樣——如果初八這天天晴,那麼預示著全年豐收,如果是陰天,則會年歉;順星,也叫接星。聽說這一天是眾星下界的日子,所以要用小燈祭祀。紅玉說的很詳細,她說:「拿兩張神碼,一張印著朱雀玄武一類的神獸,一張印著『本命延年壽星君』,把兩張摞一塊,夾在板子上,放在院子當中的桌後方。桌上放著香油浸捻的黃白二色花紙燈,放在燈盞碗裡,通共得有108盞,點燃囉,再供熟元宵和清茶。是夜,以北斗為目標祭祀。完事後待燈未滅,將神碼、香根、松柏枝一同焚化,就算成了。」不過孫正陽家不大看重這「谷日節」,大概是覺得自己是富商,無需再仰仗農耕過活,所以也就是象徵性地提了一提。
初九是「天日」,他們說這天是玉皇大帝的生日,所以要祭祀玉皇,去道觀齋天。我本來以為總算可以出門轉轉,哪知,他們又不許女人去。我呆在家裡,覺得無聊,就問秦家姐妹我們有什麼可做,年長的說可以拜天求福,我來了興致,想看看是怎麼個「拜」法,於是女孩們開始準備——有的拿花燭,有的拿齋碗,規規矩矩地擺在天井裡。我也幫她們弄,等一切都準備好,就站在她們當中,學著她們的樣子膜拜蒼天,求天公賜福。「儀式」結束後,我覺得如釋重負,心想天公一定會顯靈,會保佑我的孩子身體健康。不知道誰提議說:「咱們包湯圓吧!」大伙都同意,於是收拾好「拜天」的道具,就叫廚房拿了些餡料來,大家把手洗淨,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地做起了湯圓,我也學著捏了幾個,樣子不太好看,但味道可不差。吃飯的時候,因為孫正陽不在,我就叫大家都坐下來一起吃,女人們多了,也熱鬧,我覺得挺開心的。孫正陽到黃昏以後才回來,回來後便讓人把一個罈子放在一塊石板上,又讓人用井水猛潑,我問這是幹什麼,他說等晚上上凍,把兩樣東西凍到一起。正月裡的天氣是非常冷的,尤其到了夜裡,更是冰冷徹骨。
吃完晚飯,孫正陽吩咐說:「把明兒要用的東西都拿出來,擱外邊!」
我也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坐著沒動,紅玉應了一聲,招呼幾個小女孩去拿東西,什麼衣服、襪子、手帕的全翻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箱面上和榻上。
我不解地問:「好好的放著放著唄,非叫拿到外面來幹啥?」
孫正陽翻了我一眼,哼著說:「明兒一整天不讓開箱櫃,知道不?」
「你咋老那多屁事,咋啥都是你說的?煩不煩啊!咋又不讓開箱櫃了?為啥不能開箱櫃啦?」
孫正陽哼了一聲,低頭喝著茶,紅玉笑著說:「奶奶還不知道吧,明兒是『老鼠嫁女』的日子,要是一開箱櫃,就驚動它們了!俗話說:『你擾它一天,它擾你一年!』所以,咱可動不得!」
孫正陽點點頭,看看我說:「聽見沒有啊,啥都不著,這會明白了?」
我不服氣地說:「誰知道你這兒這麼多規矩啊!」我正說著,就見碧蓮端著個小果盤,走到角落和陰暗處,抓些糖果花生的放下,我被她的奇怪舉動吸引了,好奇地看著她。
孫正陽指手畫腳地說:「櫃子底下也放點,還有那邊!」
她「哎」了一聲,我忍不住問:「碧蓮,幹嗎?這不是明擺著招耗子嗎?」
孫正陽又瞪了我一眼,翹著二郎腿說:「懂個屁!」
紅玉忙說:「她是給老鼠『催妝』呢。」說完,走到門口,叫小丫頭遞進一個大簸箕,用掃炕掃帚敲著說:「快嫁快嫁,我不擾你,你不擾我!」
我問:「這樣行嗎?」
她說:「行!」
第二天,又是個大晴天,孫正陽一早起來,披了件棉袍站到院子裡,扯著大嗓門喊著說:「看看凍的咋樣了?牢不牢啊?」
一個小僕人回話說:「牢得很哩!拽都拽不開哩!」
他說:「成,那叫人用繩子穿上,綁好囉!可別半中腰斷了!」
我在屋裡打了個哈欠,心想:「今天又有啥花樣玩?」正想著,他從外面進來,一邊搓著手一邊焐哈氣,嘴裡罵著說:「真他媽冷啊!」
我翻身爬起來,他說:「穿厚點啊,外頭冷!」然後沖屋外喊道:「來來,進來個侍候的!」
話音剛落,紅玉就應聲進來,我見她早已經梳洗得體,不由得說:「你也不多睡會。」她笑了笑,走過來幫我梳頭。
我拉著她的手悄悄說:「等會陪我到院裡走走吧!」她抿嘴笑了笑,輕輕把我的頭扶正。
孫正陽說:「趕緊的,趁這會日頭還沒上來,等會冰就化了!」
紅玉一邊應著,一邊加快動作。
我問:「幹嗎啊這麼急?等會有活動嗎?」她沒顧得上回答。
這時,小院裡有人喊:「爺,都預備好了!」
孫正陽站起身說:「走,看抬石神去!」
我「啊?」了一聲,莫名其妙地就被紅玉拉了起來。
出了屋,就感到一陣寒氣襲來,我下意識地攏起衣領,而紅玉則細心地幫孫正陽繫好衣服。院子站不開,我們就來到院門外的走廊上,這裡足夠開闊。
只見十來個小伙子站在面前,當中放著孫正陽昨天讓凍在一起的罈子和石板,他們已經用繩子穿過罈子的耳朵,並把繩子綁在木棍上。
孫正陽不放心地問:「凍得牢不牢啊?」
有人說:「您放心,昨兒加了好幾盆水呢,凍得可結實了!」
孫正陽點點頭,揮揮手說:「那抬起來試試!試試!」
僕人們應著,這就有人喊了號子,於是大夥一起發力扛了起來。
「走走,繞一圈!」孫正陽發號施令。
僕人們吆喝著,這就圍著走廊的外圍走起來,可是剛走到一半,也不知怎麼的,石板有些鬆動了,僕人們都怕掉下來,想著快點跑完一圈得了,可是這麼一快,石板突然和罈子分開了,緊接著「咚」一聲掉在地上,僕人們都嚇壞了,誰也不敢吭聲。
孫正陽惱了,奔過去猛踹了幾個僕人,大伙跪下來,他便指著他們罵:「都他媽幹啥吃的!都他媽幹啥吃的?」而後又揪起一個,吼著說:「讓你多潑點水,你潑了沒有?」那僕人嚇得吱吱唔唔說:「都……都是照您的吩咐去做的……」
他狠狠地摔下他,然後氣乎乎地衝回了舒心閣,丫頭婆子們都不敢吭聲,僕人們趕緊把石板和碎掉的罈子收走。
紅玉悄悄對我說:「不吉利……」
我覺得也沒什麼吉利不吉利的,其實我本來就覺得懸,因為單靠冰去把罈子和石板粘上,兩樣東西又都不輕,所以就是斷開了也不奇怪。哪有他們說的那麼誇張?要我說,一塊石頭掉下來能有啥不吉利的?石頭就是石頭嘛,當成玩笑樂一樂就行了。
可是別人不這麼想,所以剩下的時間裡,孫正陽一直陰著臉,而其他人則悶悶不樂。紅玉悄悄對我說,她已經讓人把院子裡的老鼠洞堵上了,這樣老鼠女嫁走了,其他也就永遠絕跡了。我覺得極其無聊,好不容易想找本小說看看,還被孫正陽喝止了。
天還沒黑他就讓插門睡覺,我忍不住說:「這麼早,我睡不著!」
他沉著臉說:「睡不著也得睡!今兒晚上老鼠嫁女呢,不能驚動了它!」
「哪有這事啊,我才不信呢!」
「聽話啊,老子今兒本來就不痛快,別惹老子發火!」
我嚷著說:「那我看會書總行了吧,現在才幾點啊?我睡不著!」
「把蠟燭熄了!」
「熄了我咋看啊?」
「過來啊,聽見沒有?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著,別弄出動靜來!」
「我下午睡了可長時間啊,我現在睡不著啊!」
「睡不著也得給我躺著!」
我攏了被子氣乎乎地躺下,他也側身躺下,低聲對我說:「聽話,明兒一早你想幹嗎就讓你幹嗎,啊!今兒是鼠嫁女,你擾它一天,它擾你一年哩!睡不著躺會,別出聲!」
我不吭聲,他翻了個身,也不說話了。其實我們倆都睡不著,一個想心事,一個不停地翻身。外面已經全黑了,四周也靜下來,我呆呆地盯著黑乎乎的天花板,漫無目的的出著神,他探身過來,發現我還沒睡,輕輕搖搖我的肩,我看了他一眼,沒有開口。
他湊近我耳朵問:「想啥呢?」
我說:「沒想啥。」
「那你瞪那大眼幹啥?」
「睡不著。」
他歎了口氣說:「我也是啊,愁啊!」
我看看他,忍不住安慰著說:「你就那麼信嗎?不就是石頭掉下來了嗎?有什麼的?」
他說:「石不動,便是吉利啊!動了,就不吉利了!」
「有啥吉利不吉利的?我們那都不興這,每年不照樣過得好好的!」
「能過好?」
「事在人為嘛!沒啥大不了的!」
他舒心地笑笑,說:「行,有你這句話就行!」[[[CP|W:205|H:300|A: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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