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陽的侄子搬進孫府,住在一個沒有女眷的院子裡,他對我畢恭畢敬,可我卻對他沒什麼好印象,總覺得他太過慇勤了。
孫正陽有兩個姐一個妹,都已經出嫁了,每年過年都會回來。二十七那天,孫正陽的大姐帶著孩子先回來,住進她出閣以前的小院裡。孫正陽硬拖著我去給大姑子請安——他大姐是那種既漂亮又愛挑剔的女人,大概在婆家的地位很高,很不可一世,說話的語氣和看人的神態都非常傲慢,對我更是不屑一顧。我覺得實在沒什麼話說,不過幸好金小姐也在場,所以她只顧著跟她嘮家常,沒顧得上我,只問了我幾句,就打發我出來了。
我把自己關在屋裡,和點點呆著,沒一會,孫正陽從他大姐屋裡回來,見我躺在炕上,就湊過來。
他扒著我的肩頭說:「剛才大姐陪著金老三,也沒顧上多跟你說話,我看大姐那意思,她是挺喜歡你。我說,你有空多跟她嘮嘮啊!」
我閉著眼睛不吭聲,他又晃晃我,見我沒反應,就吼著說:「跟你說話呢,你聽到沒有!」
我不理他,繼續裝睡。
他貼著我躺下,托著腮說:「我見在別人送的賀禮裡頭,有盆珊瑚樹,紅彤彤的,跟火似的,下面用漆盤盛著,極精巧,恐怕是個難得一見的稀罕玩意兒!哎?我都想好了!」他探過腦袋,扒扒我,接著說:「我把它拿過來,把上面的名貼撕了,等到老太太過生兒那天,你用托盤呈上去,獻給老太太,老太太見了一定喜歡!」
我睜開眼,說:「愛誰拿著誰拿著!我這幾天不舒服,見不得人多,要呆在屋子裡好好歇歇!」
他一聽,立刻火了,吼著說:「別他媽的給我來這套!這大過年的,你給老子識點相!要是你叫老子不痛快,老子就叫你這一年都別想痛快!你聽見沒有?」說完,使勁搖搖我的肩,然後又躺下,自言自語地說:「這事就這麼說定了,到時你就說是你選的這份禮,特意獻給老太太的!」
三十那天,老孫家的人熱鬧了一整天,吃年夜飯前又辟辟啪啪地放了一通鞭炮,大人放「十響一咕咚」和大雙響,小孩們則放紅紅綠綠的小鞭炮。廳堂裡擺了好幾大桌,我被安排在副席上——這個桌上坐的是些不重要的客人,不是不常走動的遠房親戚就是什麼這叔那伯的姨太太或屋裡的。雖然我們都不認識,但卻因為都是女人,又都是外姓,所以坐在一起倒是也不覺得彆扭,而更重要的是不用夾在主流客人當中——吃也吃不好坐也坐不穩當。這倒是值得慶幸的!
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自管把點點帶上了,要不然把他一個人丟下,多可憐啊!因為客人太多,人手不夠,所以紅玉和碧蓮也過來幫忙,我見她們忙前忙後地招呼客人,想跟她們說句話都沒機會。後來,總算看到碧蓮從我身邊走過,於是趕緊拉住她小聲說:「我給你們留點好吃的!」
她笑了笑說:「您吃您的,甭管我了!」
其實除夕對中國人來說是頂重要的。人們忙活一年,總算能聚在一起吃個團圓飯,就像紅玉說的——年夜飯是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飯,千香百美,必須有魚!「魚」、「余」同音,取『年年有餘』、『吉慶有餘』之意。吃年夜飯要全家聚齊,無論男女老幼都要參加,這是全家大團圓的日子,為了這個團圓,外出的人和子女都要趕在除夕前返回來。如果被什麼耽誤了,對全家來說是一件憾事,作為父母是一件心事,因此餐桌上要給未歸人留一個空位,擺一雙筷子,表示全家團聚!所以這年夜飯又叫「團年」或「閤家歡」。這頓飯以後就要告別舊歲迎來新歲了,所以也叫作「分歲」,而且這頓飯還有逐疫、驅邪、健體的作用。俗話說:「吃了年飯旺,神鬼不敢撞!」正因年夜飯如此重要,所以又有「說一千,道一萬,不如三十兒吃頓飯!」的說法。據說有些地方的監獄官兒有時候也會大發慈悲,放囚犯回家與家人團圓過年。
我不禁動容,想來也夠淒涼,連囚犯都能回家團圓,我卻不能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真是應了那句話——每逢佳節倍思親!我現在可以說是最有感觸。
吃過飯,我本來想著帶點點回屋休息,結果卻被幾個熱情的「妯娌」硬拉去看庭燎,我雖然從沒聽說過「庭燎」,但好像也沒多大興趣。我說我有點睏了,可是那幾位卻不答應,非要拉著我一道不可,說什麼好不容易挨了一年,總得放鬆放鬆。我實在盛情難卻,於是就跟著出了大廳。
只見院子當中的空地上已經架起了一個碩大的柴火堆。空氣裡到處瀰漫著硫磺的味道,那是他們從下午就開始一直放炮的結果。周圍被照的燈火通明,宛如白晝一般。
妯娌們挽著我擠進人群,挑了個視野好的地方站定。
過了一會就聽司儀高喊:「三星橫樑,吉時已到,生旺火!」
隨後,就見孫正陽走到柴堆前,從一個僕人手裡接過火把,然後伸進柴堆——那柴堆事先已加了燃料,沾火就著,風助火勢,立刻燃起熊熊火焰。不知是誰率先喝彩,於是大家都跟了風,一邊興奮地大叫一邊喊道:「興旺發達!興旺發達!」
我記得紅玉說過,大戶人家往往都會「庭燎」,火堆架的越大越好,因為火越旺寓意越「興盛紅火」。而小戶人家,使不起那些銀子,為圖吉利,便在院當中點起火把,或放個火盆子,叫作「籸盆」;也有人家乾脆用木炭雕成將軍形,晚上放在大門兩旁,這叫作「將軍炭」或「貼門神」。
庭燎的儀式終於結束了,我想這下總可以回去休息了吧!哪知,這才是序幕的開始。孫正陽率領孫家眾子弟到宗堂去祭祖,女人不得進入,所以女眷們就繼續留在庭院裡。為瞭解悶,大伙三五成群,圍著紅彤彤的火焰,自娛自樂。
幾個女孩玩起了投擲遊戲,她們把一個大花瓶擺到面前,然後站到一個地方,拿著羽箭往裡邊投,進一支就歡呼一聲;還有幾個小媳婦,也不知道都是誰家的,讓人搬了個金盂出來,玩起了「射覆」。一個小僕人專門負責往金盂下面藏些什麼手巾扇子一類的小東西,藏好了就讓少婦們猜,偶爾提示一下,但都是以酒令的形式說出來,字句相連隱寓事物;我是被那幾個妯娌拉著重又回到廳堂,說是要玩什麼「藏鉤」——我開始不大明白,後來看人玩了一會才清楚規則。這是一種在宴飲中娛樂助興的小遊戲,就是把參加的人分為兩組,如果人數為偶數,所分的兩組人數相等,就直接互相對峙,如果是奇數,就讓一個人作為遊戲的依附者,這個人可以隨意依附這組或那組,稱為「飛鳥」,玩的時候,一組人暗暗將一小玉鉤小墜子什麼的小東西攥在其中一人的一隻手中,由對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裡,猜中者為勝。我本來不想玩的,可又不想掃大家的興,況且她們都不介意小孩子加入,所以我就全當帶點點玩了一回。
等男人們祭祖回來,差不多快兩點了,我打了個哈欠,低頭問點點說:「困不困?咱回屋吧?」點點點頭,用手揉揉眼睛。
我們回到舒心閣,覺得又困又乏——唉!要說這種場合,看著是怪熱鬧,參與起來也怪好玩的,就是太容易興奮,然而一旦興奮勁過了,就立刻覺得整個人像散架了一樣。
我摟著點點歪倒在床上,連翻身都不想翻身。
珊瑚進來說:「奶奶怎麼回來了,不在前頭多玩會?」
我說:「困死了!不想玩了!我們想睡了!」
她說:「呀!可別睡!這俗話說:『吃過年夜飯,家人點燈熬夜,辭舊迎新,得徹夜不眠呢!』」
「我可熬不住了,孩子也困了,你們不困麼?」
她笑笑說:「不困!奶奶,誰要是在除夕夜守歲不眠,誰就會在一年裡萬事如意、身體健康哩!哦,還有呢,要是子女也守歲,就可以為父母祈福,使得父母添福添壽呢!」
「啊?算了吧,孩子才熬不住呢!我們要睡了!」
「別別別,新年第一頓飯,就趁這會吃呢!都給您預備好了!」珊瑚說著從食盒裡端出餃子、年糕、湯圓。
我一看就夠了,毫無食慾地說:「剛才吃的還沒消化呢,不吃不吃了!」
她說:「多少吃點意思一下吧!餃子餃子,就是寓意新年的『交於子時』,這可是新年的第一頓飯哦!無論如何,也得吃一點!」
我仍倒在炕上,沒動地方,點點的睡意上來了,輕輕打起鼾,我把他的棉衣脫了,給他掖好被子。這時,孫正陽從外面進來,先是看看桌上的東西,而後看著珊瑚。
「你們奶奶吃了沒?」
珊瑚說:「奶奶說不饑,吃不下。」
他說:「吃不下也得吃點!快快,給盛出來,等會吃!」
「哎!」
孫鱉走過來坐到炕邊,見點點已經睡下了,很不高興,於是伸手晃他。
我悄聲說:「你幹啥呀?讓孩子睡吧!都困死了!」
他瞪了我一眼,說:「你懂啥?叫他給你守歲呢!不守不吉利!起來!必須起來啊!」
我說:「啥吉利不吉利啊,我們那沒這一說!你別煩我啊!我要睡了!」
「不行!不行!給我起來啊!等會還得喝椒柏酒,吃五辛盤呢!」
「我困了,啥也不想吃!」說著已經抬不起眼。
他看著我說:「那你先躺會,等會必須起來啊!」
「孩子都睡了!討厭……我困……啊唔……死了……」我說著打了個哈欠。
「小子不起就算了,可你必須得起來啊!你先瞇會吧,等會我叫你!」
「我不……」我翻轉個身,背朝外地躺著,意識已經非常淺了。
「不啥呀?」他晃晃我,見我迷迷糊糊的,也就只是拍了我一下。
我覺得我還沒睡五分鐘,他就把我揪起來,然後對珊瑚說:「給你們奶奶再拾掇拾掇,收拾利索點!」
「是!」珊瑚答應一聲,這就開始給我補妝。
他坐下來,等我打扮。
我坐在梳妝台前,困的直想栽頭,於是喃喃地說:「好睏啊……我快死了……」
「說啥呢大過年的?呸呸呸!快吐一口!」
「哦……」
「吐啊!」
「我好睏啊……」
他走過來扶著我的肩說:「再堅持會兒,老太太也快乏了,敬完酒得了,啊!等老太太睡了,你就回來吧,啊!來,先把剛才的晦氣吐出來!」
我已經意識全無,腦子也早就停止運轉了,於是真就吐了一口口水在他手掌上。
他氣著說:「我說你!哎呀,吐口氣就行了,還真吐一口痰!」
「我好睏啊……」
「走了走了!可聽話啊!」他架著我,硬把我弄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