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煙囪先冒煙兒,誰家高梁先紅尖兒!」
「一年省一把,三年買匹馬!」
我坐在屋裡,珊瑚教點點玩「花巴掌」,她一邊輕拍點點的手掌,一邊念著口令。
歡樂的節奏驟然加快,隨著掃塵、趕亂歲、洗浴、辦年貨而急劇拉升。我不禁在想,且不說這個時代有多少弊端,只說這裡過節的氣氛,還真叫人喜歡。民間有凍掉下巴和凍死小人兒的說法,戲稱食臘八粥可粘住數九嚴寒凍掉的下巴頦,我覺得同三九、四九天在戶外打陀羅、溜冰車、溜冰、跑冰鞋一樣,都是冰雪文化的一種表現。
正如紅玉說的,到了臘八那天,廚房用大黃粘米、紅芸豆、大棗……煮成臘八粥,端到各屋裡讓大伙聚食,我還見有人把粥裝進食盒,按事先寫好的地址送到老孫家的親戚家,不管是常走動的還是不常走動的,都各送去一份。
圍繞著「臘八粥」,府裡又傳出勸人勤勉的故事,亦有關於節儉的傳說,藉著這些奮發上進的趣聞,備著熬好的一碗碗臘八粥,讓人歲歲年年去品去嘗,在飽享一年豐收果實的同時,在又香又甜的滋味裡,祈祝來年五穀豐登。過完臘八,緊接著到「小年」,孫府上下已是熱鬧非凡,年味更是要滿溢了。
離過年還有幾天,又下了場雪,點點很高興,吵著要我帶他到苑子裡玩。我們轉來轉去,就坐在靠近前廳的一個小亭子裡歇著。他家好像來了客人,遠遠的就見僕人們出出進進、忙忙碌碌,又是卸車又是往院裡搬東西,那些東西全是照著大紅色的紙,上面不是貼著「賀」字,就是貼著「壽」字。
我們看了一會,就又到別處轉轉。孫府裡到處都在忙碌——打掃庭院、修剪花枝、糊窗戶、補漆、掛燈籠……好像把一年的活全集中到一起干了似的。
道路上的積雪已被清掃乾淨,走起來並不覺得滑,路旁的空地上,不知誰堆了一個小雪人,塞著煤球當眼珠,紮著胡蘿蔔當鼻子,點點硬拖著我,非要過去摸摸不可。
我蹲在路邊,等著他玩,這時,有個年輕人從孫老太太的「桃園」裡出來,沿著小路往這邊走。快到跟前時,我站起身讓開道路,朝那人臉上看了看,是個十七八歲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我往前邁了半步,站到小路旁的土地上,那人從我身邊走過,用眼睛掃了我一眼。
點點玩了一會雪,把袖子和褲腿都弄濕了,他還想再玩一會,我怕他凍著,就拉著他往回走。他哼哼唧唧地撒著嬌,我故意不理他,抱定決心不再心軟。
回到「舒心閣」,我拉著點點往屋裡去,準備給他換身衣服。還沒進屋,就聽見裡面有人說話,我也沒在意,掀著簾子往裡進,隔著屏風看見裡面有個人跪著,揚著頭和炕上的人說話。
跪著的人說:「在家裡老爺管得緊,別說是去那種地方,就是哪天在同窗家裡多貪了幾杯,回的晚了些,還要被老爺一頓好打呢。」
炕上的說:「你爹也是的,你都這麼大了還管得這麼嚴,這富貴人家的子弟,不出去見見世面,老悶在家裡哪成啊!說出來都叫人笑話!」說著就讓跪著的人站起來說話。
跪著的人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就在一旁站著。
「叔叔說的可不是麼?別人一提到風月之事,我就跟呆鵝似的杵著,一句嘴也插不上,大伙全拿我取笑,說侄兒是個挺不起的玩意兒,舉不起的貨!說的侄兒是有口難辨,有苦難申啊!」
坐著的人聽了哈哈大笑,說:「也難為你,本是一片孝心,敬著老子,卻被外人罵了咱們祖傳的傢伙,當成抬不起門面的人了!這回趁你老子不在,叔先帶你好好耍耍!」
我繞過屏風走進來,看到坐在炕上的是孫正陽,而站在一旁的卻是我剛才遇到的那個年輕人。
孫正陽朝我招招手,笑著說:「來的正巧,這是我侄兒,是我叔家堂哥的兒子,單名一個『澈』字,小字『子清』。」然後又轉向那年輕人說:「這是你二嬸子!」
年輕人聽了,忙上前鞠躬施禮,一面一鞠到地,一面笑著說:「剛才在苑子裡不知是嬸嬸,疏忽了禮節,還望嬸嬸見諒。」
我笑了笑說:「沒關係,我又不講究。」說著就拉著點點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在裡面找衣服。我把點點拉到一旁,給他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拉著他往外走。
孫正陽叫住我,說:「就要吃飯了,還上哪去啊?在屋呆著吧!」
我想不出別的托辭,便說:「你們叔侄在這嘮家常,我呆著礙你們的事!」
他笑了笑說:「都是自家人,說什麼見外的話,呆在這一道吃就是了!」他說著指著身旁的空位拍了拍。
我沒辦法,只得留下,但並沒有立即上炕。我抱著點點坐到屋裡的一張軟榻上,拿了一根繩,教他玩「撐交」。我讓他先照我的樣撐著繩子,給他演示一番,用手指勾著線,輕輕一轉,就變成另一個樣,我一邊擺弄一邊說著口令:「吃完麵條上茅廁,上完茅廁釘棺材。」
這是我小時候玩的東西,現在又帶著我的孩子玩。點點的手太小了,顯得有些笨拙,總也弄不好,但始終很認真地重複試著,我被他的執著感動,意味深長地摸了摸他的頭。
沒一會,飯就好了,丫頭們把飯菜端上來,擺在炕桌上,我拉著點點,到輿洗架前洗洗手,一面用手巾擦手,一面問他:「吃飯前要幹嗎呢?」
他說:「洗手!」
我又問:「那臭臭完呢?」
他拍著小手說:「也要洗手!」
我說:「點點最乖!」然後彎下腰,吻了他的小臉。
我抱著點點上了炕,自顧自地餵他吃起來,孫正陽也盤著腿坐著,並招呼他侄子也上來吃。他侄子說不敢與長輩同桌吃飯,他卻說沒有外人可以不講究了。
他侄子這才深深作了個揖,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了。」然後坐到炕邊,拿起碗筷。
「老爺說,要到初一晌午才能趕來,怕老祖宗挑理兒,就叫侄兒先帶著禮物過來,向老祖宗請個安,陪個不是。」
孫正陽應了一聲,夾了口菜問:「你現在住哪了?」
他侄子立刻放下筷子如實地說:「來的太唐突了,事前也沒打招呼,所以不敢冒然進府,就先住在麻雀胡同的書館裡,等老祖宗應了再搬進來。」
孫正陽喝了口酒說:「今兒就搬過來!」
「哎!」他侄子應了一聲。
這年輕人在孫正陽跟前總是很拘束,說話動作都小心翼翼的,連聲大氣也不敢出,這邊還沒剛拿起筷子準備夾菜吃,孫正陽一開口說話,他就立刻放下,雙手按膝,畢恭畢敬地聽著,我心裡覺得好笑,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
孫正陽問:「你媳婦的病怎麼樣了?」
他侄子說:「還是老樣子!不過頭前叫大夫來看了,說是恐怕活不過春天。」
原本是件挺令人沮喪的事,他卻說得很輕巧,就好像事不關己,似乎還有種得意的意味在裡頭。我不禁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見我看他,趕緊低下頭,慚愧地連臉都紅了。
「這也難為你,從成親到現在,幾乎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過。」孫正陽又揚頭喝了一口酒。
「這倒是不礙的。」另一個偷偷看了一眼姓孫的,說:「老爺子說了,等過了年,再不見起色,就把她休回家去,過些日子再給我娶一個。」說著靦腆地笑了笑。
孫正陽點點頭,說:「嗯,打從娶過門就身染惡疾,就是休回去,也挑不出個理來。」然後夾口菜,喝口酒接著說:「女人嘛,就跟牆上的泥胚一樣,掀一層,換一層!你啊,倒是要想開點!」
「是,侄兒記下了。」
我實在忍無可忍,心想,這都是什麼論調啊,聽著真叫人氣憤。我不禁火冒三丈,但又無處說理,乾脆把筷子一摔,不吃了。我從炕上下來,正要穿鞋,他侄子趕緊跳下來,彎腰幫我穿上,弄得我實不好意思。
我說:「謝謝謝謝!我自己來就行了!」
他聽的莫名其妙的,孫正陽卻在一旁得意地笑笑。
我摟過點點,抱他下了炕,然後拉著他轉身就走了。
他侄兒在我身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侄兒哪裡做的失禮,惹嬸嬸厭了?」
孫正陽笑笑說:「別管她,她就這毛病。來!咱爺倆喝咱爺倆的!」
然後,就聽他侄兒脫了靴子,爽爽快快地坐到炕上——鬧了半天,是因為我在才顯得拘束,我一走,就又活踹亂跳的。
我掀開門簾出屋,就聽見那小子說:「嬸嬸的脾氣倒是很像叔叔,疾走的風,加薪的火。」孫正陽笑了笑,拉著他低語起來。
我在西屋呆著,和點點在炕上玩,過了一會,孫正陽從外面進來,倚著門看著我樂,我一轉身,正看到他那張臉,心裡煩的不行,便嚷道:「有屁放!」
他抱著雙臂,樂呵呵地說:「你今兒看起來特別好看!」
我不理他,低著頭逗點點,然後說:「有屁快放,別扯沒用的!」
他靠了一會兒,就直起身說:「我跟澈兒出去,晚上不回來,你自個兒吃,不用等我了。」
我心想,這傢伙還真夠厚臉皮的,還說不用我等他,我倒是會等他嗎?還真以為自己多有魅力。
我頭也不抬地說:「愛死哪死哪去!」他笑了笑,然後轉身就走了,我一看他那得意樣,就知道他又把我的話當醋話了——唉!真受不了!遇到這種超自信的,你說怎麼辦?看來要讓他明白我真不是假討厭他還真夠費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