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陽是用什麼辦法將這事平息下來,我不得而知,但我斷定我在孫老太太心裡已經栽下了一棵惡果,至於她準備如何跟我算這筆惡帳我現在還不清楚。不過,這件事的確對我觸動不少,我沒想到孫正陽會那樣護我。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不是我,而他也不是孫正陽,如果我們換另一種方式相遇,或是我與他之間沒有那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也許,我會接受他。然而,當發生了這麼多事,當那一張張無辜、善良的面孔活生生地從我眼前消失,永逝,我永遠也不可能無視良心上的創傷。
我在床上趴著,每天除了喝藥就是養傷,她們把藥粉扮在米飯裡餵我,雖然難以下嚥,但卻有利有傷口癒合,而且真的是沒幾天我就可以下地了。臥床養病期間,點點暫時由秦家姐妹照料著,她們對他細心呵護,我看在眼裡,都十分感激。
這一天,我躺在屋裡養神,紅玉突然走進來問:「奶奶到底是幾月生的?」
我看看她笑著說:「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我是八月三號生的,不過,我說的是陽曆。」
她走過來靠著我坐下。「是奶奶那邊的曆法嗎?」她好奇地問。
我想了想說:「嗯,怎麼說呢,算是新歷吧,我們那個時代差不多都用新歷了,你們說的農曆雖然也有人用,不過沒有新歷那麼普遍,而且用農曆的主要是上了年紀的人,農村也有用的,就用那種小的萬年曆,過一天撕一張,跟你們用的也差不多,只不過比你們這印刷的要精細些。」
紅玉起身捧了一盒果子,放在軟榻的小几上,又倒了兩杯茶,並捏了幾顆冰糖放在碗裡。
我接過茶喝了一小口繼續說:「要說我陰曆的生日,好像是七月初四的,我以前查過的。嗯……好像是七月初四,沒多少印象了,因為我從來都不過這個生日。」
正說著,孫正陽突然從屏風後面繞進來,嚇了我一跳,而他卻打著哈欠說:「想睡個中午覺也睡踏實,喲,恁倆都在呢,嘀咕啥呢?看恁倆聊的挺熱乎的啊!」
紅玉忙起身給他讓座,我不想理他,所以低著頭不吭聲。
「我還沒剛醒,就連打了幾個噴嚏,估摸著你們就在念叨我,過來一看,還真是!」他說著擺擺手,讓紅玉去倒茶,然後湊近我,搬著我的臉看了看。
「氣色好多了!前幾天可把我嚇壞了!你說你要是真有個好歹,我可咋活?」
「我不想跟動物講話!」我把臉抹開,蜷身側躺著。
「好啦好啦,還在生我的氣啊!」
「你根本就不是個男人!說話不算數!不講信用!」
他笑著說:「中啦啊,別氣了!再說了,我是不是男人,你還不知道?要不,等會試試?」
「別碰我……」我有氣無力地推開他。
他又笑著湊過來說:「中了啊!貓爪子伸進食盒,你還叨住理了你還?」
「我真想一刀捅了你!」我掃了他一眼說。
「捅!捅!捅!我叫你捅!只要你能消氣!啊,中了,別氣了,小心傷了身子!」說著搖搖我的肩。
「我恨你!」我甩開他的手。
他笑了笑說:「中,恨我就恨我!哎?我剛才聽你說,你是七月初四生的?真是七月初四生的?那巧了,咱倆還是一天生的呢!」
「你走開行不行?我不想看見你!」我使勁用手推開他。
「行行行行行!我走,我走還不成麼?別氣了啊!」
我扔了一個枕頭,他趕緊跑出去了。
屋裡生著火,點著香爐,香氣就從「仙鶴」的鼻孔裡冒出來,漸漸散到屋子裡去。我昏昏欲睡地躺著,也不想起來,也不想動,像個小孩似的賴著床。因為天氣冷,老也不開窗戶,我怕屋子裡有味,就讓女孩們拿干花幫我熏屋子,因為我是八月生的,所以對桂花尤為鍾愛。桂花的味道很香,老遠就能聞到,尤其外面已經天寒地凍了,而我的門前卻還留著夏天的味道。
鳳玥常說,我這屋裡有股特別的味兒,別的房裡都沒有,她說不論哪個女孩在孫宅的大院裡走動,別人一聞就知道是她是不是我屋裡的丫頭。她說:「奶奶的丫頭身上總是帶著一種喜慶,是打心眼裡高興的那種喜慶。」
我是來到這裡才迷上香熏,就像喝茶,在家的時候我是從不喝茶的,可是到了這裡,因為沒有別的飲料可喝,居然慢慢的喜歡上了。
我睜開眼,看到床上掛著的花鳥錦帳,伸手摸摸,不禁有點悲傷,腦子裡浮現出清玲的音容笑貌——她總怕我想不開,於是就經常逗我開心,每次我情緒低落,她就隨手抓起一把彩線,拿一個布撐,照上一塊綢子,手指在綢子上靈巧的上下紛飛,沒幾下就繡出一隻大蝴蝶,跟花園裡飛的蝴蝶一樣生動。我很驚訝她的手藝,對她也非常崇拜,她卻不以為然。她總是說:「什麼厲害不厲害,只要小雅姐姐高興就行!」每到這時我就會故意說:「讓我看看你的手!」說著和她的手掌貼著手掌,比比大小,然後氣乎乎地甩開她,嚷道:「無聊!手長那麼小,連個蘋果也拿不住吧!」她總是咯咯地笑著。
窗外傳來點點的嘻笑聲,聽著他那稚嫩可愛的聲音,再沒這麼踏實了。香瑞在教點點玩風葫蘆,我聽到葫蘆兜風的吱吱聲音。點點在一旁叫嚷著,急著想要試試。我可知道風葫蘆,一般人還真玩不好,葫蘆老掉不說,還老也甩不起來,弄兩下也就膩了,不如看會玩的人擺弄,心裡羨慕,看著也熱鬧。
香瑞正玩到興頭上,不捨得給他,就嚷著說:「你又不會玩!叫姐給你耍,你在一旁看著!」他不願意,哼著撒起嬌來,香瑞不讓他,他就假裝哭著耍賴。
我正準備起身到外頭看看,卻聽到有人喊:「小瞻,過來過來!」
這是孫正陽的聲音,也只有他這麼叫點點,他說只要有點點在,我就會瞻前顧後的,心裡放不下,也就捨不得走。有些小僕人為了巴結他,就當著他的面叫點點為「瞻少爺」,知道我不願意聽,就在我面前還叫點點。我當然不樂意聽,就像我這小老婆的稱謂,全是他強加給我的東西,自然不是情願得的,又怎麼可能喜歡。
聽說孫正陽這幾天進了省城,去跑一個官職的事。我對古代的什麼「品階」啊、功名啊都弄不明白,所以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官,只聽說是州府裡掌管錢糧的閒職。
「小瞻!過來!」他在院子裡吼,我不禁坐起身。
「你娘在屋歇著,你可不許去吵她!聽到啦?」他這麼說著,但點點沒有回答。「去,滾一邊玩去!別在這礙眼!」點點仍沒出聲,於是姓孫的突然大罵起來,一面罵一面抱怨自己晦氣。點點哭起來,我趕緊跳下床,紅玉來攙我,我卻擔心點點,叫她先別管我,先去阻止孫正陽。
我跑出來,看到孫正陽正指著點點罵。
「媽的,叫你幹啥偏不幹啥是不是?呸!老子正窩著一肚子火氣呢!」姓孫的說著,抬起鞭子就打,點點被他揪著領子,哭喊著要我,紅玉不敢攔,只在一旁焦急地勸,一面求他放過點點,一面叫著:「大爺!使不得啊!」
「媽的,本以為那個通判的空缺是穩拿了,結果竟被王其敬那個老匹夫給頂了!媽的!害得老子白花了幾千兩銀子!」他一邊罵一邊往點點身上猛抽。
我奮不顧身地奔過去,眼見著就要抓住他,卻冷不丁被幾個奴才架住,說什麼要我愛惜身子。姓孫的一聲令下,我又被拉回屋,然後從外面鎖上了。我在屋裡拚命砸著房門,嘶喊聲幾乎淹沒了鞭子的抽打聲。
可是不論我怎麼央求、咒罵,門外的人都鐵了心腸的無動於衷。過了能有幾分鐘,我的嗓子都喊劈了,感覺喉嚨都要流血了,可他還是不肯放過點點。
我趴在門板上,拚命捶打著門窗,嚷道:「放了我的孩子!求求你們!」
就聽紅玉勸著說:「大爺,看在奶奶的份上,您就別跟孩子計較了!」
碧蓮也說:「奶奶的傷還沒養好,您這樣打她的心頭肉,奶奶哪能挨得住?萬一有個閃失,您就不心疼嗎?」
孫正陽沒吭聲,我在屋裡使勁撞著門。沒一會,房門被打開了,我不顧一切地往外奔,卻不小心絆到門坎,差點摔倒,碧蓮順勢托起我,而後紅玉就把點點遞給我。我摟著點點,失聲痛哭起來。
「奶奶,別哭了,還是先瞧瞧孩子吧!」紅玉拉著我勸,碧蓮伸手相攙,把我連同點點一起扶到床上。我顫抖著扒開點點的衣服,淚水立即如噴泉般湧出來。
所謂母子連心,這話說的一點不假。孫正陽打我的孩子,無疑是在折磨我,我被徹底擊垮了,身上的傷遠不及心裡的傷。我想這一輩子也難癒合,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原諒製造這創傷的人了。
點點好了,我卻病倒了,大概是焦急上火過了頭,精神上稍一鬆懈,就再也撐不住了,我在昏沉中度過了好幾天。冥冥中,紅玉和碧蓮始終守著我,她們照顧點點我也很放心,我的意識是半清醒半迷糊,但是感官卻始終是遲鈍的。眼睛上像是被縛了一層藥膏,怎麼睜也睜不開,嘴唇乾裂,喉嚨也十分燥熱。
我伸出雙手在眼前空抓,渴望握一下點點的小手。然而握住我的卻是一雙青筋裸露的大手。我厭惡地躲閃著,卻扭不過那手腕的力氣。然後,一個刺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我覺得一陣噁心,一股酸酸的東西由胃裡翻出來。
他叫人給我灌藥,給我灌粥,像父親照料孩子那樣體貼。可是,這有什麼用?如果他能對我的孩子好一點,就是不伺侯我,我也會感激。可是他就是不明白,怎麼也不明白。
我在床上煎熬著,度過了生命中又一段難熬的日子,我又挺過來了,而且逐漸康復。有點點在身邊,我就還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一個有責任心的母親就不會放棄生命,更不會將自己的孩子拋棄給這炎涼的人世不管獨自一個到人世彼岸的。
我整夜整夜地將點點摟在懷裡,敞著胸懷,讓他感受我的心跳,體味我的體溫。我輕拍著他的脊背,哼著搖籃曲,看著他像貓咪一樣蜷著吸吮我的Ru房,偶爾被他的牙齒或指甲弄疼,也只是用母親慣有的寬容一笑了之。我看著他,不禁在想,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心肝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