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夫人 正文 第十一章
    崔媽媽是隨孫老太太陪嫁過來的丫頭,跟了老太太大半輩子,也算是老太太身邊有頭有面的人。她是個好人,對誰都好,因為我是新來的,所以特別照顧我,我一直很感激她。本來以為,有她在身邊,我心裡多少有點安慰,但好景不長,我進府沒多久,她的外甥中了狀元,就把她接出府過好日子去了。

    大概是因為崔媽媽的關係,孫老太太對我不那麼反感了,有事沒事的也會拉著我嘮嘮家長,什麼東家長西家短的,她一說起來就沒完,不過更多的時候是想聽我跟她講——照她的話說,就是「西域」那邊的事。她雖然總是擺著架子,一說起來就是「南蠻西蕃的」,但卻掩飾不住好奇心。崔媽媽走了沒多久,她就把我留在身邊,不讓人安排我干太多雜活,只讓我照料她的起居,陪她說話,講些新奇的事。她讓大伙管我叫「姑娘」,以區別我和普通的丫頭。

    我表面上是得寵了,但實際上不過是從干雜活的小丫頭升格為全職保姆。我給她搓背、揉肩、洗頭、剪指甲,服侍她起床睡覺……本來是幾個丫頭干的活,我卻全包攬了。她越來越喜歡我,人前人後地誇我靈巧乖順,還說我比其他人都細發。她說她就喜歡我這樣幹活利落的丫頭。不過,作全職保姆也有作全職保姆的好處,而且這好處對我至關重要——我獲得了更多的自由和活動空間。我要逃走,必須為自己創造有利的條件,就像是越獄,先得弄清「監獄」裡的情況一樣。

    我不露聲色地摸清每條道路、每扇門,還有那些走廊和庭院、角樓上的崗哨,以及換崗時間……我悄悄銘記在心,沒事的時候就在心裡默念,直到把每個環節都牢牢記住。

    惡棍隔三差五地來給他老娘請安,每次都不懷好意地瞄我,但因為有孫老太太在,他始終沒敢太放肆,請完安也就走了。這樣過了兩三個月。有一天,一個四五十歲打扮的妖裡妖氣的醜婆子來找孫老太太,當時我正從屋外往屋裡進,一進來就看見她倆在一起閒談,我趕緊穿過廳堂,站到孫老太太身後,一面假裝伺候著一面聽她們談話。那老妖婆子坐在一把鋪著紅色軟墊的椅子上,一邊嗑瓜子一邊和孫老太太眉飛色舞地嘮叨著。

    孫老太太說:「他嬸子,我交待給你的事兒,你是不是早給忘了?」

    老妖婆子慌忙說:「老太太說的哪裡話,老太太交待的事兒,老媳婦哪敢忘了,每天都在心窩裡念下三遍方才敢合眼哩。」

    孫老太太微微點頭說:「那怎麼這些日子不見你到府上來走動?我還尋思著是不是他嬸子把這事給忘了呢!」

    「喲,老祖宗,這話可冤枉老媳婦了!老媳婦可不是那種不懂禮的人,只是頭前老祖宗吩咐過——府上的公子,要選良姻,須是三全的方可來說麼。我這不是一直給老祖宗惦記著呢,只是這三全的,實在難求,要不就不夠富貴,要不就不夠姿色,要不就宗族不旺。老媳婦再三選擇,或有門當戶對的吧,小姐又不夠漂亮,或有漂亮的吧,族裡又太單薄。老祖宗不是說,咱家就指著少爺一個傳宗接代的嘛,須得找個祖上積德的,而祖上積不積德,得看那家門丁旺與不旺嘛!好容易遇到兩全的吧,年齡又不般配……實在是難啊……」

    我一聽,原來是給那王八蛋說親呢,心裡好一番惡罵。

    孫老太太聽了媒婆的話輕歎一聲說:「唉,這俗話說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婚不嫁,弄出醜差!』唉!這情竇一開,誰能熬得住,把不住做出些出格的事來。唉!我是因為就他這麼一個兒子,生怕委屈了他,挑來揀去,扳高嫌低,一來二去的,竟把孩子給耽誤了。我現在啊,是想清楚了。他嬸子,這回我也不求什麼三全兩全的,你只管上上心,說一門好親就是了。」

    「哎!老祖宗,不瞞您說,要說三全的不好尋,可這兩全的我這可有的是。」

    孫老太太聽了,輕輕歎了口氣說:「他嬸子,不瞞你說,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兒子,從小給慣壞了,寵得沒樣沒樣的,眼刁嘴毒,一般的恐怕看不上!我說啊,他嬸子,挑的這姑娘啊,先不說兩全三全的,倒是模樣得好才行。」

    媒婆努著嘴,臉上的褶子就像被搓揉過的綢子,她用捏著瓜子的手往前一指,滿臉堆笑著說:「老祖宗,這您放心,沒有那西施貂禪一般的,我也不敢往您這搬呢。這婦道人家嘛,雖說『賢孝』為首,可這樣子嘛,也不比這『賢孝』二字輕囉!不然娶過來,樣子不好看,姑爺不喜歡,整天到外面尋花問柳,就是來個客人,作婆婆的叫媳婦出來相見,臉上也好沒意思不是?」說著便用手拍了拍撲著粉的老臉。

    「這俗話說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媒婆說著一陣「咯咯」的怪笑。「我這都給您留意著呢,這不嗎!」她把手裡的瓜子扔到盤子裡,拍拍手,從懷裡掏出個紅布包,攤開了,從裡面拿出個小本子來,然後遞了過去,孫老太太接過來,那婆子就扭捏作態地站到她旁邊,伸著脖子看著,那一條條的粉道子在她那張臉上更加明顯了。

    孫老太太打開小本子,上面寫了幾位姑娘的芳名和生辰。老太太一面看一面問著,她就逐一介紹著。我在一旁聽著——哇!不是傾國傾城,就是仙女下凡,反正只要從她嘴裡說出來的,就沒有不好看的。我暗自發笑,心想,她要是拿到現代去,就是安利最優秀的推銷員也得叫她一聲前輩了。

    孫老太太對一個姓金的姑娘很感興趣,於是就指著名冊問那媒婆說:「這個可是城西老金家,金百萬家的小閨女?」

    媒婆努著嘴笑得跟花似的說:「可不麼,就是老金家的三小姐,這家境跟咱們也算門當戶對,人也長得漂亮,頭前,只因為那小姐年紀太小所以才沒來說叨。」

    「她家倒是沒有男丁,全是姊妹,會不會有什麼毛病,生不了男孩兒?」孫老太太問。

    媒婆說:「雖說都是姊妹,可年長的都已經出閣,而且全生了男孩,這位三小姐我也見過,年紀雖小,卻已是一副子孫娘娘相,跑不了!」

    孫老太太點點頭,說:「好啊,我看行。」說著再次滿意地點著頭,然後抬抬手,叫我到跟前,吩咐說:「到裡屋把你們大爺的名貼拿出來。」說著又轉向那媒婆,說道:「生辰八字早就備好了。」

    我應了一聲,掀開簾子繞到堂屋的側室。

    那有一間小小「抱夏廳」,全是朝著反向的,與正堂一牆之隔的地方,也擺著一張軟榻,上面鋪著錦褥,放著繡花的引枕。猩紅的大地毯上對稱排列著紫檀木的茶几和椅子,都搭著大紅大綠的布搭,掛著穗子。屋楣上雕著垂花,掛著帳子和幄幔,門前有屏風,不是花草就是山水。一張小八仙桌上放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紅色的緞子,鼓鼓囊囊的一小堆。我走過去,掀開紅布看看,裡面是銀燦燦的幾個元寶,下面還壓了一張對折著的紅紙。我把紅紙抽出來拿在手裡看看,只見暗紅的紋絡上還燙著金字,挺像現在的喜貼的。我朝上面瞥了一眼,開頭是「孫正陽,字祥午。」這幾個字,後面跟著他的生辰八字,和一些戌戌卯卯的舊歷時辰。

    我嫌惡地把折紙合上,狠狠朝上面吐了口唾沫,把它扔回到托盤上,氣沖沖地蓋上紅布,出了屋。到了孫老太太面前,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來,咬著牙呈了上去。孫老太太撩開紅布,拿出裡面的折紙,然後遞給媒婆,那婆子就像接聖旨似地從老太太手裡接過去,一面翻著看,一面連連應著。

    孫老太太說:「他嬸子,你就再費費心吧!」說著,揮揮手,讓我把銀元寶遞上去。媒婆一見這銀燦燦的東西,笑得眼都沒了,滿臉的褶子立刻也像包子皮似的綻開,她縮著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托盤,兩支手也不知道怎麼擺好了,於是就假笑著推脫著說:「喲,這哪使得啊,太多了,太多了!」

    孫老太太擺擺手,叫她收下,她就立刻伸手抓了揣到懷裡去了。她滿臉堆笑著說:「老祖宗,您放心,您放心,這事準能成!」

    我不禁朝她瞥瞥,心想這老貨,就沖這幾個大元寶,也會拼出老命去了。

    孫老太太悠閒地喝了口茶,問我道:「你們大爺呢?怎麼還沒過來?」

    我趕緊假意朝門外焦急地望望,應道:「可不是麼,清玲這丫頭,都去了好半天了,怎麼連個信也沒有?」

    媒婆也在一旁附和著說:「是,來了多少回也從沒見著過孫大爺。」

    「別說是你,就是我也不常見他哩,兒大不由爺了,我是看不住他,就指望著找個媳婦管管他,叫他收收心!」孫老太太歎了口氣。

    正說著,只見那傢伙大搖大擺地從外面進來。我心想:嘿!他還真不禁說,剛一提他就跟耗子似的鑽出來。

    他穿著青藍色的綢緞,衣服上繡著什麼福啊壽的,外面是件寬袖大衫,敞著懷,露著胸,腰上盤著錦帶,一邊掛著荷包,一邊繫著玉珮,頭髮束著,戴著髮冠,腳下是雙黑色的布靴,手裡拎著鞭子。

    我趕緊低下頭,要知道,我一見他就渾身發毛,厭惡感和著恐懼就會像墨汁滴到水裡一樣立刻散佈全身。

    他懶洋洋地沖孫老太太施了一禮說:「娘,您找我?」說完就歪坐在一把扶手椅子裡,翹著腿,晃著腳,漫不經心地把那塗脂抹粉的老妖婆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跨出門去倒茶,只聽身後媒婆樂得直拍巴掌,接二連三地奉承起來。

    「哎喲喲!」

    她這麼冷不丁一叫喚,把我嚇的一哆嗦。

    她說:「都說孫家大爺相貌堂堂,今兒個一見果真是氣度不凡!」

    她又是一陣拍巴掌,拉的我直起雞皮疙瘩。

    「好啊,這般相貌,就是比潘安也要更勝十分哩!老祖宗,這事跑不了,準成!」然後就是一陣嬌滴滴的怪笑,聽著怪瘆人的。

    我快步走進偏房,從裡面倒了杯茶,托在托盤裡,一想到是端給那王八蛋喝的,不由得心生怨恨,左右看看沒人,就往杯子裡吐了口痰,然後用手指和和蓋上蓋子。

    「呸!喝吧你!」我心裡想著,這就又走回到正屋。

    說實在的,只要一接近他,我就覺得渾身難受!真的!要是噁心一個人到了一定地步,連汗毛都在排斥他。我低著頭,端著茶碗朝他走去,身上就像被揪揪著,還沒走到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把茶碗扔下了——其實,我本來是想連托盤都扔到他身上的。

    看見他,我就想吐!

    那王八蛋始終像沒骨頭似地歪著腦袋盯著我看,嘴角露著令人作嘔的淫笑。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並用腳尖挑起我的裙擺——我簡直像觸電似的,渾身汗毛都炸起來了!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趕緊抽回手,恨不得猛甩兩下(好把他的味兒甩掉),然後抓著托盤躲到孫老太太身後。他悠著鞭子,衝我斜了斜嘴角,我知道他是故意逗弄我,我強忍憤怒,把臉扭到一邊去了。

    孫老太太並未留意到這些,始終樂呵呵地和那媒婆說著閒話,我像木頭似的杵著,再也聽不進去任何話,直到她們不知道因為什麼笑起來。

    最後,孫老太太說:「他嬸子,等事成了,我還會再酬謝你的!」媒婆聽了樂得手舞足蹈,那笑容簡直太到位了,誰看了都會忍不住說那是最燦爛最發自肺腑的。婆子連連作揖,然後又是一連串的奉承。

    「成,那老媳婦這就告辭了。」媒婆笑嘻嘻地看了看孫老太太,又往那王八蛋臉上恭敬地看看,一面作揖一面奉承,聽得我連早飯都要噴了。

    「成,那就不送了!」孫老太太連頭也不抬,喝了口茶,笑著擺擺手。我站在她身後小心伺候著,待她把茶碗放下,就替她輕輕揉揉背。我低著頭,保持著鎮定,臉上也裝得坦然。惡棍始終窩在椅子裡晃著腿,一邊歪著腦袋打量我,一邊捏著小几上的瓜子嗑起來。我見了,不禁暗笑起來,心想等會他渴了,不就得喝那口痰了?光是想著,就想樂了。

    孫老太太抿著嘴樂呵呵地說:「孩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該說門親事了。娘啊幫你看了!」她高興地拍拍腿,接著說:「我看那西城金家的三小姐挺合適的,我看,要是這金家同意,這事就趕快辦了吧!」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眼皮低垂,手裡撥弄著茶杯蓋,神兒早就飛沒影了。

    孫老太太見他壓根沒用心聽,就輕輕搗了搗枴杖,他這才搓著下巴斜著腦袋說了句:「您看著辦吧!」

    孫老太太一聽,可就惱了,哆嗦著直拄枴杖,我趕緊幫她往下順順氣,勸著說:「可別傷了身子。」

    她朝前探著身,瞪著那惡棍說:「怎麼又是我看著辦?」她把手背拍得啪啪響,「這又不是我娶媳婦!啊?真是氣死我了!」

    老太太一陣嘮叨,他聽得不耐煩,但沒吭聲,就抓了把瓜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地毯上扔。

    「唉!」孫老太太氣得直歎氣,「我這老骨頭越來越不中用了!連兒子也管不了啦,看來也離進棺材不遠了!」老太太羅裡囉嗦地說了一大通,惡棍站起身,打了個哈欠,一副懶散困乏的樣子。

    他老娘氣得直哆嗦,一面歎氣一面指著他說:「就這麼辦了!這事我作主了!」

    他聽了,滿不在乎地點點頭,隨便作了個揖,用鼻吼哼道:「孩兒告退了。」說完頭也不回地邁步出去了。

    氣的他老娘指著房門哆嗦了半響,我勸了一會,然後我就被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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