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而巧姑則裹著被子呆呆地坐在她的舖位上,望著窗戶出神,雖然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我能感覺到籠罩在她身上的那層陰鬱。我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我是想盡快逃離,她是想找尋近身之階,我要退,她要進。怎麼說呢,也不能說她就是錯的,也不能說她就是壞人,頂多說她比較實際,比較有心機。她是想要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況,但她的方法我不敢苟同,我也不相信她如果真的作了「孫太太」,就一定會比別人更幸福快樂。她的病好了,卻更加恨我,我無所謂,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在這裡呆太久,所以我很超然。反正是這,她對我不客氣我也對她不客氣,我這人就是這樣,她要是老把我當仇敵,那我也不可能把她當朋友。只不過我覺得,她完全沒必要仇視我,因為我根本就不可能成為她的情敵,可是她非要把我當假想敵,我也沒有辦法。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女孩子中,我最喜歡清玲,跟她的關係也最好。她是我們中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三四歲,但她六七歲就進府,所以也是資歷較老的。老太太非常寵愛她,不僅是因為她乖巧聰明,還因為她俊俏玲瓏,其實她本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清玲可愛。漂亮善良的女孩誰不喜歡,要我說誰見了她都會喜歡她!還有她那雙小腳,比個粽子也大不了多少,讓人看了不知是心疼還是喜愛。
我也暫時在這個新圈子裡站住了腳,因為我有很多她們所謂稀奇古怪的故事。其實,對她們來說,我本身就是個迷——我的酒紅色的卷髮,我來的時候穿的衣服,以及我手上戴的手錶,這些都已令她們很迷惑了,更何況我還知道她們聽都沒聽過、想都沒想過的那些名詞——我哪怕隨便講一個現實生活中的環節,她們都覺得神奇而不可思議。
而孫老太太恰恰又是個愛聽故事的人,什麼鬼狐仙怪這一類的故事最感興趣。她總是又怕又割捨不下,想聽吧,可聽了又睡不著。我雖然不能完全投其所好,但至少可以滿足她的好奇心。她是那種非常傳統古板的人,閒不住,家裡的大事小情她都想管,可又力不從心,一旦她管不了或是管不好,就會發脾氣嘮叨個沒完,要不就頓足捶胸地大哭,抱怨這個不孝順那個欺負她老糊塗,其實她一點也不糊塗,而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就是個性太強,總希望別人都順著她。不過總的來說,她對待下人還是不錯的,所以她那幫丫頭婆子都對她死心踏地。
我當然不會甘願一直在這裡作使喚丫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夠盡早脫身。當然,為了能得到孫老太太的信任,從而使她對我放鬆警惕,我幹活總是很賣力氣的。不過,這隻老狐狸總是非常謹慎。一天,她讓我到府門外的巷子口看看有沒有賣瓜子的,她說有個賣瓜子的小孩經常在巷子口附近轉悠,說他的瓜子特別好吃,非叫我去買一點。我知道她的用意,無非是想試探我。
於是我就故意順著她的心思說:「讓周媽帶我一塊去吧。咱們府裡大,雅兒到現在還經常找不著方向呢!那天您叫我去趟廚房,我差點都沒找回來呢!」
她聽了,笑著說:「也好,這回就先讓周媽陪你一起去吧!記記路,不然以後不定派你什麼差使呢!」
「哎!」
我行了個屈膝禮(沒辦法,「職業」需要嘛),從屋子裡退出來,跟著周媽左拐右繞地出了府。一路上,我不亂看也不亂問,只低著頭默默地跟著她走,因為我知道,這個「大嗓門」會把我的一舉一動全都匯報給孫老太太,我要騙過那個,就得先騙過這個。
買完瓜子,我們順原路返回,我只說府門外的石獅子氣派,瓜子的顆粒飽滿,其他的一概不提。「大嗓門」回了老太太,我便被打發開了,屋裡剩下她們倆,悄悄嘀咕了好半天。我自覺我偽裝的不錯,所以也沒什麼擔心的。又過了幾天,老太婆又打發我到府外去辦事,而且比上一次去得更遠,我仍不動聲色,迅速地把她交待的事辦妥了,回來回復她,她很高興。我想再多幾次,她就不會再派人盯梢了。
我對清玲說:「也不知道咋回事,我覺得最近嘴裡沒味道,特想吃糖葫蘆。」
清玲說:「這容易,托人從外頭帶一串進來就是了。」結果當天下午她就給我拿來一串。
我說:「咱倆一人一半。」
她說:「我就不愛吃這酸不溜秋的東西。」
我說:「一點都不酸。」
她還是搖搖頭,說:「你吃吧。」
第二天她又給我拿了一串,我笑著說:「咋又買了?吃一串就行了。」
她說:「吃吧,反正都買回來了。」
我問:「誰給買的?等我發錢了就給人家。」
清玲說:「嗐!這才幾個錢?甭給了!」
「那哪行啊!」
她笑了笑沒說話。
這天,我從外面回來,聽到清玲正和珊瑚吵架。
只聽清玲說:「那糖葫蘆是買給雅姐姐吃的,你怎麼給吃了?」
珊瑚說:「我哪知道啊,我又不知道是給雅姐姐吃的!再說了,雅姐姐又不是那小氣的人,吃她一串糖葫蘆有啥的?」
清玲說:「你知道啥啊,那是爺特意讓人從外頭買給雅姐姐的,你吃了算啥?」
珊瑚「啊」了一聲,我推門進去,看了看清玲,有點不高興地問:「怎麼是他讓人買的?你不是說是讓別人給帶的嗎?」
清玲滿臉窘色地說:「我是托有福他們買的,可誰知道讓爺知道了……」
我瞪了好一眼說:「那為啥不告訴我?我要是知道是他讓給買的,我說啥也不吃!」
清玲見我不高興,就湊過來說好話,我沒理她,她就不吭聲了。過了一會,我還以為她在幹啥呢,回頭一看,她居然低頭做起鞋子來了,我撲哧一聲就笑出來,什麼氣也消了。從這以後,她一有空就呆在屋子裡剪啊做啊,翠雲也找到了紅綢子,她倆一起,總是圍著個針線笸籮,又縫又繡,我對女紅方面幫不上忙,就主動做起後勤工作,幫她倆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床鋪什麼的。清玲很快就把鞋子做好了,做得很漂亮,我不捨得穿,本來想收藏的,但她非要讓我穿,我試了試,很合腳也很舒適,簡直就像買的鞋子一樣。
我說:「你這手藝,可以開家布鞋店了,生意肯定好!我們那的『老北京』布鞋,和『孔氏』布鞋賣的可好了,還不一定有你做的細呢!」
她聽了,笑得像花一樣。翠雲讓我把東西都鎖到箱子裡(她也給我找了只舊箱子),我覺得沒有必要。
她搖搖頭說:「這府裡大,人多手雜,總有那不主貴的,看見好東西就想拿!」
我問:「府裡丟過東西嗎?」
她歎了口氣說:「經常丟,防也防不住啊!」
我半開玩笑地說:「我這又沒啥值錢的東西,丟就丟吧,反正防也防不住嘛!」
她說:「老太太賞件衣服不容易,又是大小姐的,料子好,做工也講究,不定多少人見著眼紅呢,你啊,聽姐的,該鎖上就鎖上!這防的不是賊,就是防那不主貴的!」
「好的,我知道了。」我笑了笑,把她給我做的衣服和給我的東西都放進箱子裡。
其實我以為身邊不會有人偷東西,但第二天,我就明白了箱子和鎖的作用。我忙完了前面的事,就回了屋,當時鳳玥和巧姑都在,我倒了杯水,坐到桌子旁撐著下巴出神,鳳玥悄悄走到我身邊,湊近我耳朵。
「爺剛才來了,見你不在,坐了一會就走了!」
我瞪了她一眼說:「以後別跟我說這些!」
「不說就不說!」她吐吐舌頭,然後就出去了。
我喝完水,爬到自己的舖位上,從腰裡摸出個小鑰匙打開了箱子——現在它也和其他人的箱子一樣列隊排在了一起。我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手帕,看也不看就扔進箱子,然後「怦」一聲合上蓋子——昨天晚上有那麼一段小插曲,孫老太太晚飯後覺得不舒服,捧著個肚子在榻上直哼哼,大伙也沒什麼好辦法,只能乾瞪眼看著。我估摸著,老太太之所以不舒服,主要是不消化,撐得難受,於是我就拿了個墊子,蹲到她跟前,一邊陪她聊天,一邊慢慢地給她搓揉頜骨,沒一會就聽到她肚子裡咕咕的響,跑去上了趟廁所,回來之後心裡舒服多了。
這麼的,她心裡一高興,就賞我一塊舊手帕,外加一盤點心。點心我已經分給大伙吃了,至於那個舊手帕——就是剛才我扔進箱子裡的那條。我躺了一會,有點想上廁所,於是就從箱子裡揪了點手紙出了屋。
等我回來,巧姑正往外出,看見我時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也沒理她,就又躺回到床上,歇了一會,想著把髒衣服換下來,等吃完飯有空就洗了。可是等我打開箱子,準備拿套乾淨衣服的時候,卻發現我的衣服居然全被人剪破了。
我當時就惱了,衝到門外罵著說:「有種就衝我來啊,拿東西撒什麼氣!媽的,別學那麼孬!良心都叫狗吃了!」
鳳玥從西屋探出腦袋,迷惑不解地問:「雅兒姐姐,你這是跟誰啊?」
我氣憤地說:「跟那臊貨!」說完摔著門回了屋。
沒一會,大家都知道了,跟我關係不錯的,就過來勸我,當然也有人攛掇著我上老太太那去告狀。
我說:「告啥啊,我又沒親眼看到!」
鳳玥說:「屋裡就她一個人,不是她還有鬼啊!誰不知道她那德性,小雞肚腸,一肚子孬水!你想想,頭兩天她跟你打架,今兒又見爺找你不找她,哼!就她那小心眼兒,會不使壞?依我看,沒別人,就是她跑不了!」
大夥一聽也都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我夾在中間,低著頭不吭聲,心裡埋怨鳳玥,怪她不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那王八蛋來找我。我生了會悶氣,心想跟巧姑那樣的人動氣實在不值得,所以漸漸也就不消氣了。第二天,不知道誰把這事告到老太太那去了,吃過早飯,老太太就留我問話,我不想再把矛盾激化。
我說:「我當時不在場,並沒有看到是誰,所以不敢胡亂猜測!」
老太太說:「聽說當時只有巧姑一個人在。」
我說:「我那一會去廁所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進過屋。」
老太太又說:「頭兩天你們倆是不是鬧了場彆扭?」
我說:「不過是些小誤會,現在已經好了。」
老太太點點頭說:「罷了,自然你沒什麼說的,那我也不追究了。」說著轉向崔媽媽說:「崔媽,難得這丫頭這麼厚道,你到下面找找,再賞她兩身衣服得了。」
崔媽答應了,我也道了謝。
等從屋裡出來,崔媽悄悄跟我說:「好丫頭,咱們老太太還就不喜歡那挑三禍四的人!」
我點點頭。
崔媽從帶我到二小姐房裡,給我找了兩身舊衣服,然後用一個大托盤盛著,遞給了我。
「你自個兒回吧,我還要去找趙廚子家裡的借點東西去,你認路吧?」
我點點頭說:「認得。」
「那行,你先回吧!」
我答應著,這就往回走。路上,遇到幾個聊得正歡的小僕人,因為他們正巧擋在必經之路上,所以我不得不從他們中間穿過去。
老遠就聽見他們中的一個說:「那小蹄子一進來,一見這架勢,嚇得連尿都快出來了,兩腿一軟,『咚』一聲跪下了……後來,爺又一嚇唬她,啥都應了。」
「爺是不是把她那個啦?」問話的人眉飛色舞地把自己一根手指插進另一隻手的手窩裡,而後挑挑眉毛,看看大家。
第一個說:「切,不那麼她也不會死心踏地啊!爺還指著她辦事呢!」正說著,有人捅捅他,並用眼睛挑挑我,於是所有人都朝我看來。
我覺得渾身不自在,捧著衣服快步穿過去。
只聽背後有人說:「瞅見沒,就這位!」
其他人則唏噓感歎著說:「哦,就她啊,怪不道爺稀罕,是挺稀罕的!嘿!瞅那屁股!」
「規矩點!不定哪天就成了主子呢!」
「哦,噓!噓!」
雖然我已經過了容易臉紅的年紀,但這樣被一群人指著議論,還是深感不快。我衝向小院,氣乎乎地往前走,走到小院門口,就見清玲在我前面,也不知道怎麼的,她顯得那麼消沉,就好像渾身被一層陰暗的死氣籠罩著似的。我發現她裙子上有塊血跡,當時沒有多想,還以為她不舒服了。
我笑著說:「你看你這丫頭,來身上了吧,弄的一裙子都是!還不知道呢吧!就這麼到處走了一上午?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見了!快快!快去換了,等會我幫你洗!」
她有氣無力地轉頭看看,然後衝我搖搖頭,我正想問她怎麼了,正巧西屋一個女孩叫我過去幫忙,我這邊答應著,清玲卻從我身邊走開了。
等我幫完忙回到自己屋,看到清玲把自己裹在被子裡,連頭也蒙得嚴嚴實實。
我放下衣服,坐到她身邊,關心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哪不舒服啊?剛才你去哪了,半天沒見你的人影,我還以為你丟了呢!」
我聽見她低吟一聲,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我知道她哭了,就輕輕拉開被子,想開導一下她,可是她突然摟住我,悲悲切切地說:「小雅姐姐,我該怎麼辦?」
我保持沉默,只緊緊摟住她,直到她願意向我敞開心扉,說出自己的煩惱。她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說,我心疼地拍拍她,試探著問:「怎麼了,受什麼委屈了,跟姐說說。」
她緊摟著我痛哭一會,才慢慢平靜下來說:「我想我爹……想我娘……想我兄弟……」我輕舒一口氣,心想好在這種因思念而起的傷感會很快過去的。
但好像我弄錯了,她並沒有像其他女孩那樣哭過一陣就好了,她的情緒始終很低落,白天像失了魂一樣,晚上又老是發呆,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每次問她,她都只說惦記爹娘。然而,事情似乎有點不大對頭,老太太打發她到府裡的其他地方拿東西或是傳句話,她總是去很長時間,要不就是無緣無故地不見蹤影,隔一會又像失魂似的冒出來,別人埋怨她,她也不回嘴,問她去幹嗎了,她又總說不清。
沒多久,流言四起,有人說她變成了巧姑第二,我不信,為此我還跟西屋的幾個女孩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去問她,她終於向我吐露,我這才知道,原來她被那王八蛋欺負了,我氣憤地要去找那王八蛋算賬,她一把抓住我,哭著說:「好姐姐,這都是命啊,誰叫咱們命苦。你別去!你別去!咱們鬥不過他!也沒處說理去!你別為我出頭!我能忍!我能忍!」
我癱坐下來,不知道說什麼好,是啊,我衝過去又能解決什麼呢?我的腦子很亂,千絲萬縷的念頭湧上來,不知道先理哪一條再理哪一條,但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那就是我要帶她一起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