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夫人 正文 第九章
    屋子裡說是住了七個人,但實際上每晚只有六個人在,因為有一個人要留在孫老太太房裡過夜,以便隨時服侍她,大家管這種班叫「值夜」。頭兩天沒有排我,從第三天起便把我排了進去,於是我也開始跟著輪流值夜班了。

    天還沒亮,我們就得起來,我們必須趕在孫老太太之前,不僅要把自己收拾利索,還要替她準備好一切,等值夜的人站在門口一招手,我們就得立刻把洗臉用的水、手巾、漱口茶和盆子送到屋裡,一個接一個地到老太太跟前,而空著手的人則負責接遞東西以及服侍她穿衣打扮。等她吃完早飯,撤下碗盤,屋裡就只留一兩個丫頭侍候她喝茶,其他的就可以退下來吃飯了。

    我們的餐食由崔媽和周媽負責,一般都比較按時,除非哪天老太太跟前特別忙,大伙都撤不下來,不過這種情況很少。早飯是饅頭稀飯就鹹菜,偶爾能吃上雞蛋;午飯和晚飯都是四菜一湯。饅頭麵條隨便吃,菜卻只有那幾盤,吃完就沒了,而且菜樣從來沒變過,油水也少,幾乎就是白水熬菜,沒什麼味道。不過有時候老太太一高興,把她桌上沒怎麼吃的菜賞下來,那就算過小年了。每次開飯前,我們得派一兩個人去廚房拎食盒,等飯到了,我們便擺在崔媽和周媽面前,她們給每一個人盛好飯,然後象徵性地動一下筷子,隨便吃一口菜,說:「開吃吧!」大伙才能動,不過等她們一走,大伙就都不再講什麼規矩,「轟」一下站起來,動作一定要快,不然菜就沒了。她們和我們不在一個屋子吃,飯菜的標準也不一樣,我去廚房幫她們拿過菜,知道情況,雖然菜樣少一些,但做得比較精緻,聞起來也更可口誘人。

    翠雲怕我沒換洗的衣服,所以連趕了幾個晚上,幫我改好了,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這人還好感動,禁不住別人對我好一點,所以對於翠雲的幫助真的是打心眼裡的感激。其實我缺的東西很多,就說像內衣襪子這類最基本的,也都只有一套,所以我總一換下來就抓緊時間洗掉,好等第二天一干再換上。我不像別人,隨便一個誰都會做衣服,我又不會,但又不好意思再麻煩翠雲,於是只得勤快點,不過好在現在是夏天,衣服也幹得快。不過小個小秘密,還是很快被細心的翠雲發現了,她一有空就在那縫縫補補,我開始也沒注意,後來才知道她又在幫我做,我當時感動的都想把心窩掏給她。

    我說:「姐,你咋又給我做,我這夠穿了!」

    她卻說:「現在天熱,這貼身的衣服得換得勤點。」

    「我每天都洗。」

    「我知道你每天都洗,那也得多備一兩套,沒事,反正白布不值錢,隨便用,這兩天,我再給你做兩身中衣,等天稍微涼點了穿到衣服裡頭。」

    「是不是就是白的襯衣和襯裙那種。」

    「差不厘吧,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用脫,到時天冷了,你老這麼露著膀子可不行!」

    我往盆子裡倒了點熱水,把胸罩解開,拿手巾蘸水擦洗身體,清玲推門進來,看了看我扔在床上的胸罩,笑起來。

    翠雲說:「回頭我去看看有沒有紅綢子,再給你做兩個紅肚兜。」

    我說:「不用,我穿胸罩穿慣了。」

    她說:「看你背上勒的印,一看就知道不舒服,還是穿個肚兜吧,又護胸口,又護肚子。」

    清玲笑著說:「這回我給姐姐做!管保姐姐喜歡!」

    我說:「太麻煩了,不用了!」

    翠雲說:「一點也不麻煩,你就別管了,這些東西,女孩家都得有。」

    清玲走到床邊,掂著我的胸圍圍在一個枕頭上,說:「還有鞋子,你看我們雅兒姐姐,整天拖拉著一雙男從的鞋子,醜死了!」

    我忍不住笑著說:「誰叫你們的鞋都那麼小啊!我穿不上,還得露大半個腳跟在外頭!」

    「那幹嗎不跟我說,求我替你做一雙啊!」清玲調皮地問。

    我笑著說:「跟你又不熟,哪好意思開口啊!」

    翠雲也笑著說:「這小妮子,還拿架子,她不做我給你做!」

    「哎哎哎,那不行!這鞋還非得我做不行!」清玲爭著喊起來,我和翠雲都笑了,過了一會,她摟著枕頭,對我說:「帶點跟吧,高一點顯腰身。」

    我說:「隨便,咋樣不麻煩就咋樣!」

    她說:「咋樣都不麻煩!」

    這天輪到巧姑值夜,但她已經病了兩天了,身體虛弱得連床都下不了。白天,大家都在老太太跟前侍候著,也沒人顧得上管她,她就那麼躺著,連口水都喝不上。翠雲要替她值夜班,從晚飯後就一直留在老太太那,半步也不曾離開。女孩們紛紛從老太太房裡退出來,開始忙自己的事。屋子裡熱鬧了一會,又立刻安靜下來,福兒去西屋找壽兒玩,鳳玥和珊瑚結伴去洗澡了,只剩下我和清玲。其實我這兩天也特別難受,小腹墜痛,手腳都木了。

    我問清玲說:「你那有紅糖嗎?我肚子快疼死了!」

    清玲先把自己的髒衣服放進盆子裡,又到我的盆裡拿我的髒衣服,我忙攔住她說:「我自己洗行了!」

    她笑笑說:「小雅姐姐,你還跟我客氣呢?反正我也要洗嘛,你那麼難受,就別動了!」

    我尷尬地笑笑說:「我來身上了,弄的一褲子都是,還是我自己洗吧!」

    「哎呀,沒事啦,你歇著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

    「你別著涼水了,看你今天一天臉色都不好!」

    我摸摸臉說:「我每次來,肚子都特疼,煩死了!要是有點紅糖就好了!」

    「看看崔媽那有沒有吧,咱們這沒有。」

    「哦。」

    「那我去洗衣服了!」

    「哎喲,我的你就別洗了,弄得我太不好意思了!」我再次尷尬地笑笑。

    清玲衝我頑皮地吐吐舌頭,端著盆子出了屋。我轉回頭,看見蒙著被子躺著的巧姑,覺得她也怪可憐的——人緣不好,生了病連有個人關心她一下都沒有。唉,我這人也是,最見不得別人可憐,別看一向不喜歡她,前兩天又剛和她打過架,可是一見她這樣,我還是心軟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走到桌前倒了杯熱水,放到巧姑的枕邊。

    我晃晃她,關心地說:「巧姑,你想吃點啥不?」

    她動了動,卻沒有吭聲,我又歎了口氣,心想她大概是不會跟我說話的,於是站起身走開了。哪知,我還沒剛前腳離開,她就把我倒的水給潑了,我見了,也沒說什麼,心想她不肯領情就算了,反正我是做到仁至義盡了。

    我帶上門,來到崔媽住的房間,輕輕敲敲門,答應的卻是周媽,她的大嗓門總是讓人覺得耳根發顫。

    我說:「周媽,你們這有紅糖嗎,能給我點嗎?」

    周媽瞧瞧我說:「等著!」然後轉身回屋,捧了個小罈子出來。「拿去,喝完送回來!」

    「哎,謝謝!」

    她撇撇嘴,退身關上門,我笑了笑,心想:這人也怪,明明是個熱心腸,卻總是板著臉,不像崔媽,為人活道又和氣,和每個人的關係都好。

    我回了屋,從罈子裡舀了些紅糖泡水喝,因為水太燙,就坐在桌子旁等著。這一天可真要命,本來就難受,活還特別多,到下午那會,我都覺得自己快熬不住了,渾身虛飄飄的,當時真想躺下歇一會,可是現在,只覺得小腿肚子脹,整個人卻像灌了鉛。

    巧姑在被子裡翻了個身,發出幾聲沙啞的咳嗽,我猶豫著要不是給她拿點東西吃,不過又擔心她還是不領情,可是堵氣歸堵氣,不吃東西怎麼行呢?好好的也會拖垮了,何況她還是個病人!我正想著,清玲從外面進來,我納悶她怎麼這麼快就洗完了,原來她是忘了拿另一件衣服,洗到一半想起來,這才跑進屋裡拿。

    她邊拿衣服邊說:「小雅姐,晴霞家裡送好吃的來了,大伙都在西屋吃呢,你幫我搶幾塊點心來吧!」

    我笑笑說:「好,我等會去!」

    她看我坐著不動,就過來拉我,焦急地說:「別等會啊,等會就沒了!那幾個妮子,見了吃的還不跟狼似的啊!」

    我用手戳戳她的頭,笑著說:「你呀,也是個小饞貓!」

    「快去啦!我手濕!快去啦!」

    我想著乾脆也給巧姑拿一點算了,不管她吃不吃,我先拿來再說。這邊剛起身,就見那王八邁了進來,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不禁吃了一驚,清玲也非常意外,一時間有點慌神。

    他走進屋,沖清玲擺擺下巴,說了聲:「出去!」

    清玲懼怕他,行了個屈膝禮後就躲出去了,我也跟著往外出,卻被他攔住。

    他往床上看看,問:「躺著的是誰啊?」

    我沒好氣地說:「巧姑!」當然,我不是針對病人,而是對這個見了病人也沒有憐憫心的惡棍。

    他衝著巧姑說:「你也出去!」

    巧姑沒有動,他又吼了一遍,巧姑這才顫顫巍巍地爬起來,披了件衣服往外走。我擔心地看著她,覺得她每邁一步都有可能摔倒,她就那麼毫無生氣地從我面前走過,臉上蒙著一層疲倦的死灰。我忍不住伸手扶她,但卻被她推開了,堅決不肯接受我的幫助。她剛走出去,我就聽到「咕咚」一聲,我覺著聲音不對,想過去看看,但惡棍一把把我拽回來,與此同時,屋外傳來清玲驚慌求助的喊聲。

    有人問:「喲,那邊怎麼有人昏倒了?」

    清玲說:「是巧姑,快來幫個手!」

    隨後是周媽的大嗓門,她喊道:「喲呵,這是咋弄的,快先抬我屋去!」

    小院裡一陣忙亂過後,重又陷入平靜,我非常關切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直到聽到巧姑被妥善安置才稍稍放下心,這期間,那惡棍始終用眼睛死死盯著我。

    我氣憤地說:「孫大爺,時候不早了,這裡是女生宿舍,你呆在這不方便,請回吧!」

    他冷笑一聲說:「我看也沒啥不方便的,以前我常來,沒覺著哪不方便,以後也一樣!」

    「那你呆著吧,我有事!」

    「站那!老子今兒可是專程為你來的!」

    「本姑娘今天身體不爽,恕不奉陪了!」我憤怒地把臉抹開。

    「是嗎?」他抖抖肩,冷笑起來。「真不巧啊!」他走向我,我不禁本能地後退。「那爺也不能白來一趟啊!」

    我怒吼著說:「你要是不嫌那血糊流啦的噁心,那就來吧!反正我也是階下囚,也沒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喲呵呵!」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樣說,有點被我的話嗆到的感覺,所以頻頻點頭,又坐回到床沿上去了。「要不這麼的……嗯,你脫了衣裳叫爺看看,也算爺沒白來!」

    我不理他,他又說了一遍。

    我嚷著說:「你別動不動就提無理要求!你怎麼不脫了叫我看!」

    他撣撣袍子,笑著起身,連連說了幾個「行」字,然後走向我,把我逼的沒路可退。

    他勾著頭,用手抬著我的下巴,逼著我說:「沒想到你還挺厲害喲!好,今兒先放了你,過幾天,等你把自己拾掇乾淨了,爺再來,啊!歇著吧!」說著意味深長地拍拍我的手,我雖然甩開了,但他還是很得意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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