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夫人 正文 第六章
    午後,有人打開我的房門,我當時正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往門口一看,還是早上的那幾個小丫頭,心想:八成是送飯來了。

    她們照例擺下吃的和碗筷,其中一個丫頭說:「姑娘先吃著,等會吃好了叫一聲,我們姐兒幾個就在門外候著。老太太交待了,叫咱們不許怠慢了,早上的事還請姑娘見諒,可千萬別往心裡去!」說完轉身就退到一邊了。

    我揚揚腿,心想這老太太也夠奸的,明明是她叫人把我軟禁起來的,還假惺惺地關照我,真是居心叵測啊!我哼了一聲,權作回應,等她們全出去,我才懶洋洋地從床上坐起來,抬著胳膊聞聞,一股子酸臭。兩個多禮拜了,我還沒洗過一次澡換過一次衣服呢——五月末六月初的天氣,哪有不出汗的,而且我那內衣,早就髒的不行了,身上難受的要命,渾身還癢的不行,真怕生虱子!

    我舀了滿滿一碗米飯,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什麼煩心事都暫且擱置一邊,吃飽了才有力氣嘛!我一邊吃一邊在琢磨——看這架式,好像他們那邊也準備使用懷柔政策了。

    我狠狠地往嘴裡扒了幾口米飯,嘟嚷著說:「羽峰,等著我,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我挖了一勺湯,澆在米飯上——以前在家的時候,羽峰總是這樣給我舀湯,真的好想好想他!什麼時候我們倆才能再坐到一起,安安心心地吃一頓飯呢?

    我還記得他總是笑我貪吃,每次我吃東西,他都會開玩笑地說:「怎麼,不是說減肥嗎?」

    這要是在以前,我一定會說:「今天的飯好吃,今天就不減了!」

    而現在……

    我不禁苦笑著搖搖頭,心裡也泛起一陣酸楚。

    「羽峰,我得跑出去!你說,我能跑出去嗎?」我盯著面前那盆湯,看著映在湯裡的自己的臉。

    「幹嗎這麼沮喪呢?總是會有辦法的!你不能哭哦!」我說著不要哭,結果還是落下眼淚。「說好了不哭的,怎麼還是哭了呢?」我越是安慰自己,就越是無法克制,淚水也越來越急,越來越湧。「傻瓜!你是個大傻瓜!」我痛恨自己的軟弱,居然變得這麼愛哭了。

    我摔了一個碗,於是一個小丫頭就探進身來看了看。

    我說:「不吃了!拿走吧!」

    小丫頭進來了,又叫了她的幫手一塊進來收拾碗筷。

    我站起身,朝房門外走去,一個穿紫衣服的小丫頭趕緊追上來,拽著我袖子說:「姑娘哪去?」

    我推開她,嚷道:「我要見你家老太太!」

    她不敢作主,就看看其他幾個較年長的女孩。

    一個穿著紅底子碎花的丫頭走過來說:「姑娘先等著,容我們去稟報一聲。」說著,就招手叫另一個,向她努努嘴,使了個眼色小聲說:「去回老太太!」那一個應了一聲,匆匆走開了。

    沒一會,那個報信的回來,和穿紅衣服的耳語幾句,於是紅衣服就告訴我說:「老太太叫姑娘去呢,但是……」她朝我身上看看,咂咂嘴:「姑娘這身打扮可不成。」

    我低頭看看自己,拎拎裙擺,說:「我沒別的可換。」

    「前兩天不是給你拿了幾身舊衣裳嗎?怎麼又穿上你那身了?」

    「我還是穿自己的習慣!」

    這時,來了兩個婆子,其中一個就是前幾天勸我留下來的那個瘦瘦的老阿姨,她朝我笑笑,然後擺擺手,叫我跟上她們,而和她在一起的另一個婆子則很嫌惡地用手扇著,就好像我已經臭的沒辦法近身了一樣。

    我問:「去哪?」

    瘦阿姨說:「走吧,好好拾掇拾掇。」

    我點點頭,心想大概是讓我去洗洗,於是答應一聲,就跟上她們。我跟著她們左拐右轉,不一會就來到一個小院,院門口有幾個婆子早在那等著了,見我來了就引著我來到一間屋子,然後掀開簾子讓我進去——屋裡霧氣騰騰的,暖和的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老阿姨領著我繞過屏風,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正從籃子裡抓花瓣往一個大木盆裡灑。我還沒反應過來,那老阿姨就叫兩個婆子幫我往下扒衣服,我開始還有點躲閃,後來也就習慣了——我任憑她們擺佈著,直到身上脫得一絲不掛。老阿姨交待一番,就和一道來的婆子出去了,剩下我和幾個小丫頭。

    有人說:「姑娘請吧。」

    我被人輕推著來到盆子旁邊,見下面擺著個墊腳凳,就踩著上去,坐到大盆裡。芳香溫熱的水,使我立刻心曠神怡。我仰靠在浴盆邊上,那個撒花的小女孩就用一塊軟布幫我擦洗手臂。

    我說:「我自己來吧,我不習慣別人幫我擦!」

    那小女孩笑了笑說:「是老太太叫我們服侍姑娘的!」

    「哦?她又想怎樣?」

    我把手縮回到水盆裡,小女孩沒再說話,轉了個角度,幫我搓背,我正要推脫,又有一個穿綠裙子的女孩挽著袖子走到我跟前,一面幫我解開頭髮,一面在我頭上抹了些綠乎乎泥一樣的東西——不過聞起來倒有股葉子的淡淡清香。

    我驚訝地躲閃著問道:「這是什麼啊?」

    她說:「是皂莢葉和成的泥兒。」

    我用手挖了一點湊近鼻子聞了聞,這才放下心——泡在熱水裡,渾身都得到放鬆,身體上的疲勞也都隨著熱騰騰的蒸氣漸漸散開了——管他呢,先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再說,下次什麼時候洗還不一定呢!再說了,人家這樣熱情,我也實在盛情難卻。

    「姑娘不是中原人吧?」幫我洗頭髮的女孩突然問了一句。

    這話還真把我問懵了,我說:「我不明白,如果你說的中原只是指開封這塊地方的話,我就不是,因為我不是開封人。不過我覺得我是中原人,至少我長這麼大還沒聽說過別的叫法。」

    「那就怪了,姑娘要是中原人,怎麼是副西域人的長相?」

    「啥?」我還以為我聽錯了。「怎麼你們印象中的西域人是我這副模樣?乖乖!要不就是只要你們搞不清地方的人都歸納到西邊去?」

    那女孩咯咯地笑著說:「姑娘可真逗!」

    我說:「是你逗吧!」

    她接著說:「以前聽說西域那邊的人長得都跟怪物似的,可是今天見了姑娘,覺得其實也跟咱們正常人一個樣嘛!」

    「哎?我說我哪像你說的那什麼西域人了?」我覺得我的臉都要抖了……

    她只管咯咯地樂著,一面幫我搓頭一面說:「我聽去過京城的人說,西域那邊的人,不論男女,都長著金毛紅毛的,我一看您這頭髮,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我苦笑著說:「哦,原來是說我的頭髮啊!呵,那你覺得我像怪物嗎?」

    女孩忙說:「哪能啊,姑娘可是個大美人!」

    我不禁笑笑,覺得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彆扭的奉承話了,於是由衷地搖搖頭,說:「實話告訴你吧,我的頭髮是染的,原先也是黑的,後來染成棕色的了,卷卷兒也是燙的啊!」我說著,揪起濕漉漉的頭髮給她看了看。

    「喲,您別說笑了,我只聽說染坊能燙染衣服面料的,可從沒聽過能燙染頭髮的!」女孩用手指撥弄著我的頭髮,一邊咯咯的笑,一邊仔細打量起來。

    我說:「我們那的人都燙的,沒什麼奇怪的啊!」

    我直起身,轉過臉,頭髮就從她手裡滑出來,她聽得糊里糊塗,一心認定我是在逗她,於是笑笑說:「喲,那敢情西域的人都是燙出來的金毛紅毛啊,我還以為是長的呢!」

    「我都說了我不是西域的!你怎麼這麼死腦筋!」

    她不說話,仍舊樂呵著拿著我的頭髮看,我想我是沒辦法讓她明白了,所以也就不費力氣了。洗完澡,我頓覺渾身清爽,思維也都變得清晰了。我從盆子裡出來,幾個小丫頭忙幫我擦乾身上的水,而後就給我換上一身乾淨的衣裙。

    我說:「我穿我自己的衣服就行!」這話一出,引得小姑娘們又是一陣嬌笑。

    一個說:「那可不行,好歹也得洗了再穿啊!」

    我被說的挺不好意思的,於是站在一面銅鏡前,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發現自己儼然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從頭到腳都變了個樣——我穿著她們這個時代的衣服,瘦瘦的,小小的,就像是演電影似的。

    「這還是我嗎?」我看著自己,越看越覺得奇怪。

    這時,有個女孩提了一雙鞋子到我跟前,我低頭一看,是雙頂漂亮的繡花鞋,只是明顯就不合我的腳。我試著穿了一下,然後就脫了。

    「這麼小的鞋?算了,我還是穿我那雙吧!」

    女孩們都捂著嘴偷笑,一個年長點的說:「快去把姑娘的鞋子拿來!還鬧!」

    有個小丫頭笑著拎來我的鞋,嚷著說:「來囉來囉!快看看,連鞋幫都衩了!」

    我說:「衩了就衩了吧,好歹也能穿上!還有,我的那些衣服……」

    年長的打斷我說:「我們會幫姑娘洗的,老太太吩咐過了,只要是姑娘交待的,都要按姑娘說的做!」

    我心想:得了吧,光會說好聽的呢!要是真按我說的做,那我說要走咋不放我走呢?切!

    「行吧!」我敷衍著應了一聲,然後走到我的衣服旁,把我的手錶找出來,戴在手腕上。

    有人說:「姑娘請吧。」

    我說:「我這身衣服可別弄壞了!」

    有人說:「都爛成那了,還這麼金貴!」

    我說:「爛了咋了?那也比你們的衣服強!誰願意穿你們的啊!我才不願意呢!」

    年長的說:「好啦,你們都別鬧了!快帶姑娘去見老太太吧!」

    這時,一個婆子從外面走進來,掀開簾子說:「好了沒,老太太問了。」

    有人應:「好了,好了!」

    那婆子轉身退出去,有人輕推我,於是我就跟著出來。一站到屋外,迎面感到一陣清風,我揚起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攏攏頭髮,隨便挽成個把子,用原先的皮筋紮起來,便跟著帶路的小丫頭們走了。因為鞋子不把腳,只能走走停停,後來乾脆把鞋脫了提在手裡。我跟著左繞右繞地來到一個院子,門頭上刻著「桃園」兩個字,院落很大,天井裡種著各色花卉和果樹,看起來特別喜慶。

    迎面七八間正房,寬敞明亮,紅色縷花的窗格子,貼著窗戶紙,兩旁能有十幾間廂房,房子後面又套著院子,紅漆的牆,綠色的琉璃瓦。

    有人迎上我們,朝給我帶路的小丫頭們使眼色,而後,我就被領進正屋,繞過一個大屏風,穿過一個拱形的木雕小門,來到另一間相連的屋子裡,又繞過一頂幄帳,轉到廳的中央,看見那個下令囚禁我的老太太。她穿著黃褐色的綢緞袍子,額上戴著一頂鑲嵌寶石的髮箍,花白的頭髮盤在腦後,插著金晃晃的簪子。她閉著眼睛,手裡捻著佛珠,安詳泰然的就像一樽雕像。幾個丫頭站在她身邊服侍著,兩旁還站著幾個婆子。

    有人輕聲說:「來了!」

    老太太這才睜開眼睛,慢慢將我上下打量,然後像檢查貨品那樣挑剔地看著我。大概是覺得我穿的還說的過去,所以先是微微點點頭,但看到我手上拎著的鞋子,就皺起了眉頭。

    她端起茶碗,輕輕用碗蓋刮著碗邊,慢慢品了一小口,才說:「把裙子拎起來我看看!」

    我愣了一下,旁邊有個婆子朝我努嘴說:「叫你把裙子拎起來!」我這才聽明白,雖然不明白她是什麼用意,但還是照著做了——原來她是想看看我的腳。她剛掃了一眼,就立刻像被螞蟥蜇了一下,不僅身上一抽,臉上還一哆嗦。我心裡好一陣暗笑。

    她放下杯子,咂著嘴搖搖頭說:「怎麼還是個天足?還跟野人似的光著腳丫子!成何體統?」

    我不禁也低下頭看看我那雙腳,卻不覺得有什麼慚愧的——我的腳怎麼了?沒怎麼啊,還是老樣子,跟了我二十多年,發育良好,沒有任何腳疾,腳形也算可以,至少在買鞋的時候從沒犯過難,怎麼在她這就變成「成何體統」了?

    我抬起頭,說:「你們的鞋太小了,我穿不上!」

    老太太沒理我,朝一個婆子看看,那婆子會意地點頭應著說:「回頭叫人給她做兩雙!」

    「哎!那這事就交給你辦了。」老太太又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接著說:「咱們是大戶人家,不管是不是有頭有臉的,也得穿的齊整,不能叫外人笑話!」

    那婆子連忙唯唯諾諾地應著。

    我說:「不用麻煩了,我還是穿我的鞋吧,只要借我一些針線,我可以把我的鞋縫一縫的。」

    「胡說!胡人的衣裳怎麼能在府裡穿呢!」一個婆子突然喝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

    我說:「怎麼是胡人的衣服呢?明明是我的,我又不是胡人!那衣服好好的,只是帶子斷了,有點髒了,縫一縫,洗一洗,怎麼就不能穿了?」

    老太太聽了直皺眉,那個站在一旁曾經勸過我的瘦瘦的阿姨則不住地給我使眼色,而另一個凶巴巴的婆子卻瞪著我說了句「放肆」。老太太微微動了一下,一個丫頭趕緊上前攙扶,她乾咳一陣,嚇得一群人又是捶肩又是撫背。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那語氣僵硬的讓人討厭!)。

    「胡曉雅!」我也不甘示弱。

    她點點頭,接著說:「那以後就叫雅兒吧!」然後拿起捻珠,輕捻起來。「自然在我們孫家當丫頭,就得按府裡的規矩行事!」

    有人忙附和著說:「就是,這可不比你們南蠻西蕃!規矩點!」

    什麼什麼什麼?我被弄得糊塗了,怎麼我又成了他們家的丫頭了?誰同意了?可是又一想,大概是我那句「我想留下」的話起了作用——行吧,愛咋說就咋說吧,反正我是一定要逃走的!現在就暫時先這麼的吧!

    有人說:「我聽說那什麼南蠻西蕃的女子,都是赤足的,平時跟野獸似地在地上亂跑,還跟著老爺們兒一起拋頭露面!」其他人聽了一陣竊竊私語,又是咂嘴又是搖頭,我不禁覺得好笑,心想這幫人也夠愚昧無知的。

    我聽著她們胡扯,真是又氣又好笑,很想用鞋子砸過去,指著她們的臉問:「哎,你們有沒有常識?」但還是忍住了。

    議論聲越來越大,看樣子是故意讓老太太聽的,老太太乜斜著眼睛偷聽了一會,但表面上還裝著很平靜,而後就故意乾咳一聲,示意眾人止聲。

    那個瘦瘦的阿姨始終沒敢吭聲,過了好一會,才猶豫著說:「老太太,這姑娘雖然有點粗野,但也不是不可教化,看她那身打扮,倒也像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想必也見過世面,只是生在那樣的野地方,也怪不得她啊。依我看,日後慢慢調教就是了。」

    我盯著那瘦阿姨,心想她還真挺不錯的,還想替我說句好話,就是不知道她說話頂不頂事,能不能幫上我的忙。正想著,老太太朝我招招手,我心想著——算了,就是使勁也得在暗地裡使勁,面上就不跟她堵氣了,省得她再戒備我,我就沒機會實行我的逃跑計劃了。我走過去,站在她身旁,她又用手往下壓壓,那意思是讓我低點,於是我微蹲下身,好讓她看得清。結果,她竟用指頭抬起我的下巴(這個動作很令我反感),然後點點頭,說:「倒也是個水靈閨女,也好,就留在我身邊吧!」而後又對那瘦阿姨說:「那好,崔媽,這閨女就交給你管吧。」

    「哎,哎!」瘦阿姨忙答應著,然後施了禮,招呼我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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