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又沒吃?」
有人走進來看見桌上的飯菜都沒動,不禁輕歎了一聲。我聽出是先前那個面容消瘦的老阿姨,就是她發現我病了,才叫人把我抬到床上的。我覺得她比其他人都好,有人情味,也很善良——真的,她跟別人不一樣,這一點從她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來。她見我沒應聲,就默默地在我屋裡忙活了一陣——先是把推倒打翻的東西都收拾好,又把碎盤子碎碗片給搓搓掃掃。
「唉,這是何苦來的!」
她喃喃自語著。我看看她,竟發覺有滴眼淚從自己的眼角里流出來。她看見我哭了,趕緊走過來坐在我床邊,握住我的手歎了口氣。
「閨女啊,你可得愛惜自己啊!」她摸著我的手背,就像是母親語重心長地開導女兒那樣,她那乾癟削瘦的手,佈滿了皺紋和繭子,但握住我的時候卻讓我感到無比溫暖……
我再也克制不住了,於是摟著她大哭起來。
她像慈母那樣給我輕輕披上被子,然後拍著我的脊背,一邊靜靜地讓我把委屈哭出來,一邊感歎著說:「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
「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可別想不開啊,閨女!聽老媳婦的話,想開點,不是有句話說嘛——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能活著,比啥都強!咱們哪也不圖啥,活著,有口飯吃,這就行!閨女,聽我老媳婦一句!咱可千萬別想不開!」
我心裡特別委屈,眼淚就像開了匣似的止也止不住。
「我想家!我想回家!」
她歎了口氣,然後輕輕攏攏我的肩。
「先別說這個啦,來,我給你帶了幾身衣裳,快穿上試試看!」說著把帶來的一卷衣服展開,又幫著我換上。她見我穿戴整齊,就上上下下地端詳我,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好個俊俏的閨女!」她看了一會後站起身,樂呵呵地說:「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去,就回來!」說完輕輕掩上門,又從外面鎖上鎖。
我獨自坐了一會,她果然又回來了,而且還端著一個大碗雞麵條,熱騰騰的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我記得每回自己不舒服,我媽也都會給我做一碗麵條。
「來,嘗嘗,我呀,還特意加了兩個雞蛋呢!」
我搖搖頭說:「我不想吃……」
「哎——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啊,這不吃東西哪來的勁兒啊?」她不由分說地幫我把枕頭調整好,讓我靠坐在床邊,然後把面從大碗裡分到一個小碗,一口一口地餵我吃。
「我真的吃不下……」
「再多吃點吧!啊?再多吃點吧!吃這麼少怎麼能行呢……真不想吃了?好吧,等會再吃點啊!你看你這小身子骨……唉!」她見我情緒那麼低落,也就不再勉強了。
「我真的好想回家……可是,我連這是哪都不知道!我真的……」我再次哽咽起來。
她慘然一笑,說:「想從老孫家走出去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閨女,聽老媳婦一聲勸,低個頭吧……」
「老孫家?」我擒著淚,抬頭看著她:「他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這麼霸道?簡直……無法無天!」
「噓!」她緊張地朝房門掃了一眼,但仍放心不下,於是站起身走到門口,探出身子朝外面看了看,確定沒人在門外才回來。
「閨女,以後說話可得當心!啊!聽老媳婦一句話,保準沒虧吃!記住,不僅在這大院裡不能說他們家不是,就是到了外頭,只要還在這開封府地界,就不能罵他們家!」她掩著嘴,每說到「他們家」這三個字的時候就格外小心。
「開封?我在開封嗎?原來我在開封!」
她很詫異地看著我,大概是被我弄糊塗了。
「老孫家……」
「噓!」她趕緊讓我收聲。
「是……幹什麼的?」我被她弄的有點緊張,不得不小心謹慎起來了。「為什麼罵不得?他們家怎麼了?怎麼就罵不得?憑什麼就可以無法無天?」
她一再讓我小聲再小聲,然後以更小的聲音說:「閨女,閨女,別再說了,要是讓人聽見了,可不得了啦!閨女,別再說了,就算我老婆子求你了!」
「阿姨,你們就這麼怕他們嗎?」通過她的反應我大概能猜出一二——這家姓孫的很可能是個土財主,在當地有權有勢,所以一般的老百姓都怕他們。
「哼!怪不道這麼專橫跋扈呢!」我忿忿不平地說。
她歎了口氣說:「丫頭啊,你的性子太直了,這會吃大虧的!在這可不像在爹娘跟前,想咋說就咋說,全由著你的性子來!這可不一樣,說話辦事都得小心,一個不留神,不僅工錢沒了,還可能吃頓冤打,你說虧不虧?像這樣的大府裡頭,規矩多,人也多,事兒也就多,什麼長的短的胖的瘦的,什麼樣的都有,你一個不當心,被人拿了話柄,那可就沒好囉!所以我說,別光顧著嘴上痛快!」
她輕輕摸摸我的頭,接著說:「你這脾氣啊,就跟我那小丫頭一個樣,倔的像頭驢!」說著用手戳了我的腦門一下。這一下,倒讓我覺得跟她又親近了不少,我笑了,她也笑了。
而後,她像是要結束談話那樣站起來,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說:「歇著吧!我明兒再來!」她低頭忙活一會,然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又像是在跟我說:「惹誰也別惹他們……人家叫咱幹啥就幹啥,可別倔!這胳膊是能擰過大腿的?可別倔!俗話說的好『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咱那傻幹啥哩?該吃吃,該喝喝,別跟自己過不去!活著不比啥都好嗎?那外頭還有好多想進來卻找不著門路的,能留在富貴人家是福氣!至少吃啊穿的都不用犯愁了……留下吧,老太太也是這意思,難得她有意留你,依我說,只要咱點個頭,啥事都好辦——好歹也能出來透透風,不用老這麼被關著……」
她從外面鎖上門,我靜坐在光影下,燭花在蓮花狀的燈罩內閃動,將影子映照在牆上,我呆呆地看著牆上的光影,心裡說不出的荒涼——原來,她這樣拐彎抹角,也不過是替她主子傳個話……呼,我不想想,我不想去想!離家已經快兩個星期了,家人一定都急死了,而我卻被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古代的時空裡,與他們失去聯繫。
「胡曉雅,你不是經常幻想著能穿越時空回到古代,成為一代梟雄嗎?可是你現在可沒那麼走運!作不了梟雄不說,還當了階下囚……」
我倒在床上,為自己的不幸難過不止……我再次被夢魘籠罩了,我很痛苦,也很絕望——夢境時斷時續,時好時壞,有時發覺自己身陷黑暗,萬般恐懼;有時又好像在不停地翻書,枯燥到了極點。好不容易挨到早晨,我慶幸自己總算清醒了。一陣鐵鏈的叮噹聲把我嚇了一跳,我攏著被子,謹慎地盯著房門,心想如果是那惡棍,就和他拼了。
進來的是一幫小丫頭,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我坐起來看她們要幹什麼,她們就在我眼前擺了早飯和碗筷,然後居然還替我倒了洗臉水,倒了茶。我正納悶她們是何用心,一個小丫頭走過來,把那杯茶遞到我面前。我被弄得稀里糊塗,看看她,又看看其他人。她示意我接著茶碗,我想喝就喝吧,總不至於在茶裡下毒吧,就是要滅口也用不著這麼麻煩啊!這時,另一個小丫頭捧著個小盆子到我面前,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咕嚕一聲把嘴裡的茶給嚥了。
遞茶的小丫頭和捧小盆子的小丫頭都笑起來,我知道她們是在笑我,但卻不知道為什麼笑。
我問她們笑什麼,她們就直言不諱地說,那茶水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漱口的,我這才弄明白。
被這樣一群小丫頭取笑,我當然高興不起來,正巧又有個小丫頭到床邊收拾我原先的衣服,只見她卷吧卷吧,這就好像準備拿去扔掉。
我惱了,一把推開她說:「我還要穿呢,你扔了算什麼?」
小丫頭們一見我還想發脾氣,當即氣不打一處來,幾個人一對眼,擱下碗筷就出去了,出門後又把房門重重鎖上,這一出去,可好了,又是取笑,又是說難聽話,可算是遇上個拿她們沒轍的了。
一個說:「不過是給咱們大爺睡過,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另一個說:「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還以為自己是貴妃娘娘呢!」
第三個說:「是說啊,沒在府裡呆幾天就把自己當主子了,我看也就是個鄉下貨!」
第四個問:「哎?你們說她能有多大?」
第一個聲音回答說:「看樣子也就十八九吧!唉!管他呢,跟咱們有啥關係?」
「老太太好像有意要留她!可她還不知好歹哩!真是的!」
「切,作吧!我看啊,她是絲瓜筋打老婆——裝腔作勢!」
「那還不是『弄把戲的作揖——沒咒念』!」
「也不知道她是個大姑娘還是個小媳婦。」
「喲,那可就不知道了,是鹹是甜,那得問咱們大爺!」
小丫頭們一陣竊笑,我氣得火冒三丈。
我喊道:「小妮子,有種當著我的面說試試!看我不踢死你們!」
門外有人偷笑,也有人緊張的唏噓,還有人說:「呸!自己惱去吧!」然後是一陣嬌滴滴的笑,聲音漸漸遠了,最後又什麼都聽不到了。
我被氣得不輕,坐了好半天才平靜下來,等我冷靜了些,我開始認真琢磨那個給我忠告的老阿姨的話,她說的也有理,先別那麼倔,就是逃,也得先能出得了這間屋子——對!我可得好好計劃計劃,那孫老太太不是想把我留下嗎?那我就先假意留下吧,不管怎麼說,我得先從這間屋子裡出去!想想,我真傻,一開始不那麼沖也並不是沒有機會逃的,結果現在弄得這麼僵!而且更令自己受不了的是,自己居然還想過要死,我幹嗎要尋死呢?真傻真傻!我才二十五歲,人生還很長呢,就這麼死了算什麼?我還有很多理想要實現呢!我還想當媽媽,生個可愛的寶寶呢!唉,真是一時糊塗了!不過這也不能怪我,當時我確實有點不知所措了。
我打定主意,決心再也不虧待自己,我對自己說,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就有回去的辦法。所以,我把早飯全吃了,茶水也全喝了。我心滿意足地捧著肚子,心想:我再不能減肥了,因為說不定我得跟他們抗爭呢。休息了一會,我在屋裡轉悠,把每扇門都檢查了,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我仍然被鎖在這間屋子裡,我就根本沒機會逃走。
我一回頭,正看到一個大瓷瓶,於是走過去把瓷瓶舉起來,使勁朝窗戶砸過去,窗戶紙一下就被砸掉一大塊,然後我又搬起一把圓凳,也狠狠地砸向窗戶,這次,連窗稜也被砸斷了,發出光噹一聲響。
我站到門口攏著嘴沖外面大喊起來:「來人!來人!有沒有人呢!」
院子裡立刻聚集了一些人,我一聽,繼續扯著嗓子喊:「來人!把門打開!我要和談!」
這時,來了一個管事的婆子,我聽到她喝斥那些在外面圍觀的人,讓他們干自己的活去,然後朝我走來,用棍子使勁抽了幾下窗戶。
「瘋蹄子,給我老實點!這可不是你這種小賤人撒潑撒野的地方!給我安靜點!」婆子說著又在門框上猛打幾下。
我不理她,只管大叫,然後再砸東西,再大叫,再砸東西,聽到她氣得夠嗆,就又故意唱起「小白兔乖乖,把門開開!」的兒歌。那個凶婆子又用木棍猛敲我的房門,敲得門上的鎖鏈叮叮噹噹亂響。
「哈哈哈,氣死你!氣死你!怎麼樣?想打我嗎?進來啊?打開門啊!」
就聽那婆子剛想發作,遠處卻傳來了腳步聲,而後是一陣唏噓。我知道我的喊叫有效果了,於是踢翻桌子,朝後站了站,等著前來開門的人打開房門。果然,有人用鑰匙捅開了鎖,然後是一陣鐵鎖的叮噹聲,再然後房門就被推開了。
我定睛一看,那惡棍拎著鞭子跨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大幫狗腿子,而那個用棒喝我的凶婆子早就和其他小角色一道躲得遠遠的了。惡棍朝我走來,冷不丁抽了一下鞭子,正抽在桌子腿上,當即抽掉一層漆,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要是抽在我身上還不掉一層皮?我本能地往後退,他瞪著狗眼,凶巴巴地瞅著我。我讓自己鎮定再鎮定,小心謹慎地掩飾著恐懼。他吐了口唾沫,然後咒罵了一通,那些字眼都是我聞所未聞的。
我縮在牆角里,不斷地激勵自己說:「別害怕!他是虛張聲勢!」
「賊人,別他媽不識抬舉!把老子惹毛了,老子他媽的宰了你!」他用鞭子指著我一步步朝我走來,我無處躲閃,被他逼的無路可退,他一邊用膝蓋抵著我的小腹,一邊用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老子沒宰你是因為現在還不到時候!給老子老實點!」
他搬著我的臉,而後給了我一個嘴巴,又威脅了一番,才鬆開我。
「我不逃了,我想通了,我想留下來!給我換身衣服,我想洗個澡!」
他朝我看了一眼,沒有吭聲,然後就帶著他的狗走了,我正要跟上去,卻被人一推,於是又被鎖在屋子裡頭。
「喂!我說我想洗個澡!這也不行嗎?」
「這賊人要是再叫喚,就他媽把她的舌頭割了!」惡棍在外面交待著,說完就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我氣憤地搖著房門,大喊道:「你有種就宰了我吧!我可不怕你!」
小院又恢復了平靜,我也慢慢平靜下來,然而當我一癱坐到地上,我竟忍不住痛哭起來。
「我死了,你們也別想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