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廟大道中央,只站著兩個人。
或許,就算此時人聲鼎沸,任何人也只能看到這兩個人。
一個眼神空洞如死的漢子全身衣衫破碎,全身被利刃劃傷的口子數不勝數。
前一刻他還一臉狂熱的扎進劍網中去尋找刺激,交手過後,又恢復成以往那癡癡巔巔,茫然空洞的樣子。
另一個則執劍傲立,外面披衣被風吹的上下翻動,衣與劍都殷如晚楓,臉色卻勝雪蒼白。
他的左眼滑下一行血珠,而他完好的右眼卻眨也不眨的盯著那眼神空洞的人,似乎根本沒有感到左眼的恐怖痛楚。
細細如線的血珠從模糊的眼眶裡滑出,流過臉頰,蒼白與血紅竟異常驚心動魄的妖艷,居然更使得這本就俊美得幾乎完美得臉又平添了一種狠艷的蠱惑。
「我不喜歡你用那種眼神看我,所以……」那眼神空洞的漢子貌似癡呆,說話卻仍然很狂。他沒有說下去,只平平舉起了手,捏碎了什麼,紫黑色的血從他指縫中流下來,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這個人當然就是關七。
他捏碎的,正是一葉楓左眼的眼珠。
他們方才交手的結果是,一葉楓的劍招在關七身上開了數道口子,關七則一指挖出了他左眼的眼珠。
一葉楓沒有說話,滿不在乎的勾唇冷笑:「繼續。」
他也當真擺出了『問劍』的起手式。
誰知關七卻搖頭道:「你傷我一劍,我取你一目,還有什麼好繼續的。」
一葉楓在與關七交手以來,終於知道這戰神的腦子多少有點不正常,也逐漸習慣他顛三倒四的驚人之語,他本以為今天要跟關七分個生死,誰料關七竟然沒意思打下去。
關七看著他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收劍的樣子,好像很清醒的道:「你可以走。」
他瘋瘋癲癲癡癡呆呆,說的話倒真沒有人分得出哪句是發瘋中說的,哪句是清醒的。
一葉楓卻固執的道:「可以帶他一起走?」
他指的當然是唐燕。
關七竟然又點了點頭。
對武學的狂熱被一葉楓那冠絕天下風liu的一劍激起,現在的關七,好像真的恢復了幾分正常。
上官一葉楓立即收劍俯身,一舒臂將地上的唐燕裹在自己的火紅狐裘裡打橫抱起,唐燕看著他一片紫黑的眼眶和頰邊凝固的血痕,眼神漸漸由心痛、憐惜、自責轉成了現在的感動。
然後他故意轉頭,不讓一葉楓看到自己的神情,低低的道:「真難看。」
一葉楓毫不客氣的回敬道:「現在你唐二終於有勝過我的地方了。」
唐燕輕輕一笑,「我一臂已斷,又中致命情蠱,你這樣犧牲來救,就算真能保住性命,終究也成了武功盡失的廢人,這樣活著,是否生不如死。」
一葉楓卻冷哼道:「你武功就那樣了,廢與不廢有什麼區別麼?最多以後我辛苦些,把你的仇家一起打發了,老朋友,給你個折扣?」——殺手界大牌,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唐燕給他氣得大笑起來。敢對他吻花公子的絕世武藝如此不屑的人,恐怕除了這損友外前無古人,估計也後無來者。
可是一葉楓如果安慰他,搞不好他會覺得更加黯然神傷。
一葉楓從來就沒有打算倚賴他,從來就不是因為他的武功才與他結識相知。
對一葉楓來說,重要的是朋友還活著,這就足夠了。
唐燕突然覺得,能夠撐到他來都沒有死,真的太好了。
他寧願一葉楓現在眼眶流血,也不敢想像如果這個人來的時候看到的是自己的屍身,會是怎樣的表情。
——那應該比現在的樣子要難看的多。
就算世上一萬個人因為他是吻花公子而接近他,但這個人仍是不同的。
所以在一葉楓的身邊,他可以忘記自己是吻花公子,他只是唐燕,一個冷麗狠艷中帶了甜甜笑意有點像女子美麗的唐燕,白衣艷指,眼彎如月。
就這樣和這個人斜諢打岔嘻笑怒罵,直到很多很多年後,兩個老態龍鍾的帥老頭子跟初出道的小伙子吹噓當年自己是怎樣的威風,或許這種生活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有沒有武功真的好像沒有那麼重要了。
「你為什麼放我們走?」
唐燕岔開了話題,問向關七。
這時一葉楓壓根沒打算再理會關七,已抱著他掉轉身子就走。
身後傳來關七低低的聲音:「因為……寂寞。」
等一葉楓愕然回頭時,卻發現關七早沒了影子,不禁想像著那江湖上聞之喪膽的戰神說這句話時,到底該是怎樣的神情。
——或許,他雖然瘋癲,卻仍記得『情』。
——對小白的執著是『情』,感動於一葉楓為友犧牲如此的也是因為『情』。
所以他斂了殺意,他放他走。
這是上天給他的劫,給他的命。
注定讓他成為君臨天下的第一高手,甚至超越了『人』的領域,達到『神』的境界。
可是同時也注定他無法與相愛的人廝守,也注定沒有人會/肯/敢與他成為肝膽相照的朋友。
每個人都怕他,憎惡他,敬畏他或者想盡辦法想利用他。
他瘋了後,僅僅殘留的正常意識是『情』,
可是他沒有愛人,更沒有朋友。
一葉楓不怕他,為了朋友,他不惜拔劍相向甚至超越他們倆本身武學上的差距。
所以看到這一切的關七,竟有些羨慕唐燕。
他是真的……很寂寞,很寂寞。
他關七,是上天為他絕了情的寂寞高手。
無情率重兵抵達相府的時候,遠遠就看到沖天一道猩紅劍光,心中一震。
相府外是蔡京調集的部分禁軍與遼親王耶律逍宗留在府外駐守的遼兵,見到大隊人馬前來,臉上都是戒備的神色。
很快,禁軍方面發現來的是同僚,個個露出悲憤的神色——在皇宮內的兄弟們恐怕不知道,這裡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李明雙大人死的真是壯烈啊……」
「其餘幾位大人也追隨李大人自刎以謝天下了!」
「神通侯也坐不住了,下令為幾位大人收屍,可恨相爺他……」
把守相府的禁軍與無情帶來的匯合在一處,七嘴八舌的開始談論相府裡發生的事,結果這一來像是炸了鍋般,血氣方剛的禁軍士兵們鬧將起來,大罵遼人狼子野心,暗罵蔡京不是東西,間或還有人為李明雙等人的遭遇慘號一聲,或為一向貌似軟弱的神通侯的表現而盛讚。
無情也未料到方應看會有這種反應,不過未來得及深思,義憤填膺的禁軍已和遼兵呈對峙狀,空氣裡火yao味十足,無情忙喚來眾位統領,道:「遼親王耶律逍宗此行設賭局是假,暗中另有陰謀,我這就進去啟稟聖上,你們把嚴大門,任何人都不得放出來,如果這些遼兵有什麼動靜,盡數殺了,這件事我負責!」
將領們一聽無情不是要『兵諫』,都暗中鬆了口氣,同時喜形於色。平日裡這些遼兵橫行霸道,不把他們禁軍當人來看,此時諸將聽了無情的話更是出了口氣,暗自咬牙摩拳,立意就算這些遼兵沒有啥動靜,也要迫他們不得不鬧出點動靜來。
無情說完,又放低了聲音悄悄道:「一會估計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重兵也要來這裡……」
他說到這裡,將領們臉上都驚現懼色,無情狡黠一笑,示意他們附耳過來,然後道:「蘇公子雷老總也不是你們惹得起的,我也不要求你們攔住他,儘管放進來就是。(聽到這裡,大家再次鬆了口氣)如果沒料錯,風雨樓與六分半的子弟必定會與遼兵起衝突,到時候——你們全推到這些道上人物的身上也未嘗不可……」
「妙啊!」一劉姓將領拍著大腿笑出聲來。
「就給他來個三國大混戰!」姓劉的將領身邊的偏將也狠狠的道。
無情吩咐完畢,搖著輪椅堂而皇之的進了府門。
他還真想知道,方應看到底為了什麼,竟一反低調,放出了那樣血腥激烈的劍光。
方應看與耶律逍宗游鬥近一刻鐘,饒是他閃的寫意避的輕鬆,仍是難免激起了火氣。本以為他不出一招,只憑借小巧的騰挪功夫讓這耶律番人知道彼此的差距後主動停手,但耶律逍宗雖然貴為親王,性格卻極固執難纏,舞了大半天的斬馬刀,不僅滴汗不落,甚至越來越神勇起來。
方應看終於不耐,足尖一點腰身一擰,已穩穩的站到斬馬刀背上,血河蒼然出鞘。
耶律逍宗天生神力,刀上站了一個方應看,也不覺得多了多少份量,只見方應看拔出了劍,踩著刀背向自己攻來,他反而笑了笑。
陰狠與得意在這笑容裡一閃而過,方應看本能覺得不妙。
這一笑好像在說,耶律逍宗壓根就是等著他跳上來的。
沒等方應看作出進一步反應,耶律逍宗已甩臂加力,斬馬刀連同站在斬馬刀上的方應看一併被他擲了出去!
——這是什麼招數?
方應看被這古怪打法弄得有些迷茫,也就在這時,斬馬刀突然巨震顫抖,方應看似是想起什麼似的,血河發出極為慘烈的劍氣。
斬馬刀連同他,正是擲向宋營的看台的。
這裡面卻定有古怪!
方應看心念電轉之間,就在半空中腳上使了暗勁,硬生生的將斬馬刀飛進的方向轉了角度,然後長身躍起,一道猩紅劍光慘烈的亮起,只聽轟隆一聲,斬馬刀在空中被血河斬為兩段,從刀身內打出一團細如牛毛的喂毒暗器,同時火yao味濃濃的散了出來。
方應看橫劍一擋,封住第一批向自己招呼的暗器,身子猛然旋起,再次橫飛三丈,遠遠避開火器,從半空倒飛而下,一劍就刺在了地上。
血河劍氣加上方應看本身的功力,地面數塊石板被激盪震起,擋在了方應看的身前,封住了斬馬刀裡射出的暗器,這一招精妙之極,若劍法、輕功抑或內力稍有不濟,便要當堂出醜,可方應看是什麼人!這一招出手,無論敵我,都大大的喝了聲彩!
方應看破解了斬馬刀裡的機關,劍尖插入地面,手按在劍柄上,人半空倒立,形成一條直線,血河發出濃烈的深紅劍氣,方應看卻是錦繡白衣,融合在一起,形成奇妙的美感。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兩聲輕響。
忙循聲看去,耶律逍宗的身影倒著出現在自己眼內,就在自己身後不過數丈,唇邊一管青色竹筒,吹出數道碧幽幽的光絲,全部向自己招呼!
方應看這一驚非同小可!
莫說他現在方破解斬馬刀的機關,倒懸在半空無可借力,就算他好好的雙腳踩在地上,這麼近的距離,也未必就接得住!
那青色竹筒看上去碧綠欲滴,煞是清雅美麗,但是卻在江湖上大大有名!
其在必殺暗器的榜單上,甚至排在了人人畏如蛇蠍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針』之上!
它美的清淡,淡的幽雅,同時它也有個清淡幽雅的名字。
——孤光自照。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據說這是川西唐門的暗器餵上老字號溫家的毒,其機關乃妙手班家所做噴射的動力則是霹靂堂雷家的火yao。
而且,世上僅此一枚。
這一枚暗器製作出世後,由於威力太過驚人,每家都想據為己有,反而起了嫌隙。為了一個『湛清竹筒』數家族頂尖高手互相殘殺死者無數的傳言風行江湖。
方應看在這一瞬間,甚至還看到了耶律逍宗的猙獰與蔡京的得意。
——我還未攬盡天下風光,怎可以死在這裡?
——我還未會盡天下英雄,怎可以死在這裡?
——我還未——
還未——
他心裡剎那間浮現一個清冽決然的身影,白衣勝雪,孤傲輕靈。
無情。
——你知道這個賭局後,想是要來阻止的吧!
——如果我死在這裡……
你會不會有一點點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