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梟雄,動心,而忍性。
他一向能忍。
不但他能忍,所有人也都認為、以為他能忍。
或許,當你看到他面頰泛起一抹醉酒也似的靦腆羞紅,低頭淺淺的微笑時,卻正是他內心十分憤怒的時候。
從來沒有人見到過他失去風度與優柔形象歇斯底里憤怒欲狂的樣子,所以,大家的心裡對他的評價一致是——深不可測。
他是方應看。
『談笑袖手劍笑血,翻手為雲覆手雨』『神槍血劍小侯爺』『神通侯』方應看。
方應看的名字與他很合適。他不但好看、耐看,而且正是所有人都應該好好的看。實際上單憑方小侯爺過人的儀表,就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但他卻並不是喜歡出風頭的人。
他能忍,足智且城府極深,並清楚知道現在雖然自己風頭正勁,卻不能太過鋒芒畢露。
所以他珠玉含蘊,斂而不發。
這種氣質因為他經常帶著靦腆的笑容,越發予人好感。
就連老謀深算的蔡京,曾經都差點看走過眼,以為控制這年輕人相當容易,事實上卻發現他錯的厲害。
但是等蔡京發現他錯了的時候,方應看早已把握住最好的機會一飛沖天,達到了他不能輕易毀之的高度,所以蔡京只好對方應看客客氣氣。
這貴介公子雖然不能招惹也未必甘心為我所用,但只要他仍不與我為敵,那就是幫了天大的忙。
蔡京是這樣想的,因此他對方應看仍是禮遇有加。
可是就是這樣的方應看,卻做了一件極其不像他會做出來的事。
「蕭煞蕭白,去給收屍。」
方應看眉眼不抬,彷彿說著『開飯了』一樣平淡的話,又好似他根本不知道這句話的輕重。
可是蔡京卻知道他忍不住了。
蔡京心裡奇怪,瞥了他一眼。方應看好像沒覺察到蔡京的打量,回頭對猶豫著的蕭氏兄弟淡淡一笑:「你們沒聽清楚麼?」
蕭氏兄弟領命而去,蔡京卻暗暗盤算:他這是什麼意思?
當今聖上明擺著厭惡看到血腥場面,耶律親王下令收屍那是皇上謝過了的,如今方應看卻出了這個頭,他就不怕趙佶不悅麼?
還是說,這年輕人到底血性,看到壯士義舉,再也按捺不下去內心的激動,而要出手保住大好江山了?
——不對。
蔡京立即否決了這個念頭。
方應看不是蘇夢枕。蘇夢枕的夢是收復中原還我河山,他保的是王城保的是趙家的江山,除此之外他從未有過非分之想。蘇夢枕是個殘忍的領袖,但是他卻沒有野心。
方應看與蘇夢枕壓根就不是一路人。
他小心翼翼的隱藏著野心,就算天下人都看不出來,又豈能瞞過他蔡京的法眼?
他喜歡風雲際會然後藉機扶搖直上。
亂世出英雄,天下越亂,恐怕這姓方的越高興。
——那麼他到底是何意?
蔡京狐疑的又瞥過去一眼。
方應看依然盯著場中蕭氏兄弟與領命去收屍的遼邦官員押不樓爭執著什麼,表情很悠閒,甚至還帶著些許興致勃勃的表情,好像覺得很有趣。
但蔡京也知道方應看做什麼必然都是計劃好的,決不可能是因為『有趣』。
蔡京的眼光不經意掃過他腰畔懸著的寶劍血河,一個念頭突然滑過腦海,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會吧,這姓方的小子難道想……
方應看這個時候微笑著轉過頭,迅速與蔡京狐疑的眼神交匯了一下然後移開。他帶著風情的眼神在眼神交匯的剎那忽而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
蔡京心裡咯登一聲,直覺告訴他這次他猜對了。
而方應看也知道他猜到了,所以那一眼……是預告加警告?
——他該不會想借米蒼穹、八大刀王以及鐵樹開花等麾下高手之力,就在今天製造一場兵變吧……
蔡京下意識的回顧自己身後。因為要讓耶律逍宗放心,他沒有召集什麼高手,而方應看與聖上坐的如此接近,如果他……自己是否攔得下?
蔡京第一次感到事情脫離了掌控,甚至手心出了汗。
方應看的武功可謂極高,膽子也可謂極大,萬一他狠了心,自己還真有點難辦。那小子方才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否可以理解為:如果我要做什麼,你不幫忙的話,就請不要亂伸手。
想到這裡,蔡京反而坐穩了。
姓方的,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薑還是老的辣?
——別說你無法行事,就算真的成功了,還有諸葛小花要找你拚命咧。
想起諸葛小花找方應看拚命的樣子,蔡京更覺得好笑。
——不過老夫坐在相位上舒服的很,還沒打算早早退下哩。
這時方應看又迅速掃了這邊一眼,蔡京立即回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方應看愣了愣,眉毛微微一揚。
——臭小子。
——老匹夫。
兩人心裡同時罵了一句。
蕭煞蕭白奉命收屍,押不樓也是遵旨行事,雙方僵持半天,自家主子沒一個發話的,爭執中,押不樓仗著是遼邦親王的親信,對著蕭氏兄弟指手畫腳的辱罵半天,蕭白一個沒拽住,蕭煞那號稱世上最毒的刀法『大開天小闢地』已經把押不樓化整為零,即使被亂刀分屍,押不樓的慘叫聲仍響徹會場。
蕭煞一向狠,而且毒,更是沉不住氣。他一出手,蕭白下意識的立即回頭,台上方應看唇角一勾,丟給他們一個『無所謂,就這樣吧』的眼神。他心下稍安,知道小侯爺雖然不一定想命令他們殺人,但也對那狗仗人勢的押不樓看不上眼。
方應看當然看他不順眼。之所以沒有出聲下令,是他派出蕭煞的時候就預料到某人會沉不住氣。不然他會讓八面玲瓏的孟空空去。
何況在這麼多人面前辱罵蕭氏兄弟,與罵他沒什麼兩樣。
既然已經擺明了要跟耶律逍宗搶著為李明雙等人收屍,那押不樓殺不殺這梁子都算是結定了,所以方應看倒不怎麼介意。
果然那邊耶律逍宗憤然起身,對著趙佶就道:「皇帝陛下,敢問這位神通侯是什麼意思?」
趙佶其實看到方應看的手下宰了押不樓,心裡也有點暗爽。算起來這是北域狂飆的賭局開始以來,我方的第一次『勝利』,尤其是蕭煞的刀法如此狠毒,更是讓人有點解恨,讓趙佶臉上也有了點光彩。畢竟連日慘敗使他多少有點鬱悶,雖然不至於心疼丟掉的城池,但隨同城池一併丟掉的還有他皇帝的面子。
不過暗爽歸暗爽,看到耶律逍宗冷臉質問,趙佶還是有點慌張,忙道:「愛卿這是何意?」
方應看早就擬好了說辭,他這句話只要接上茬,就有自信讓趙佶與耶律逍宗當場翻臉,如果兩邊鬧崩了,局勢越亂對他越有利。
豈料他還未說話,那邊蔡京立即道:「方侯對屬下約束不嚴,出了這樣的血案,實在令人痛心!方侯,你放縱部下殺害友邦官員,對我大宋與遼國的邦交造成惡劣影響,你負責麼?」
他這番話說的應景,趙佶本就是個牆頭草,當下剛剛暗爽的心情猶如被當頭澆了盆水,還是超涼的那種,又覺得蔡京說的很對,也變了臉色對方應看道:「愛卿,你那個屬下跋扈的很啊,真不把朕放在眼裡!還是就如蔡卿家所言,他這麼做是得到你授意,故意要讓朕與耶律親王失和?」他問的嚴厲,心中也先怕了,心想萬一耶律逍宗拿這件事大做文章又要對他用兵,那他只好把方應看賣出去了。
方應看雖然是他一向寵信重用的紅人,但他可不願意為了他丟了江山。
這花花江山其實他不怎麼愛管,但若沒了江山,便沒了美人,沒了供他玩樂的資本!
方應看準備好的一番說辭被蔡京搶先堵了回去,吃了啞巴虧,又驚又悶。驚的是蔡京這老東西的確很有一手,悶的是他漏算一步——他壓根沒想到蔡京會公開彈劾自己,根本不把他的預警放在眼裡。
——老匹夫,算你狠,我記住了。
方應看把已到口的話硬生生嚥了下去,笑的無辜而茫然:「臣怎麼會授意蕭煞這麼做呢,臣冤枉啊。」
趙佶看到他這個神情倒是信了七八分,神色間也緩和了不少。事實上誰看到方應看此時的表情都會忍不住的覺得他真的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為他不平為他心疼。
蔡京見趙佶不再追究方應看的『責任』,不失時機的又澆了桶油過去:「方侯既然不是有意的,為何不起身向耶律親王親自賠禮,難道還想讓陛下代你道歉麼?」
說著,也不知有意無意,望了對面猶自憤然的耶律逍宗一眼。
耶律逍宗何等聰明之人,已知蔡京的意思是要自己藉機除去那錦衣王侯,這提議倒是甚合他意,待方應看起身拱手,面帶羞慚誠懇的道歉時,耶律逍宗故作大度的揮手道:「下人們爭強鬥狠,跟咱們沒關係,沒關係。」
方應看正奇怪著陰翳精明的親王為何如此好說話時,耶律逍宗『嘿嘿』笑著又補了句:「聽說方小侯爺是中原絕頂的高手,鄙人不才,想討教一二!」
方應看一向自然的笑容也不禁僵了一僵,方知自己急於求成,過於低估了蔡京的城府,好一招煽風點火順水推舟連著借刀殺人的連環算計!
耶律逍宗話音一落,蔡京即淡淡的道:「方小侯技藝蓋世,不過耶律親王是萬金之軀,可千萬要留點情,免得他在閣下手上有什麼閃失,那咱們可擔待不起。」
這句話貌似善意提點,但怎麼聽怎麼不對味,方應看謝過他的『好意』,轉而向趙佶請示,趙佶哪肯逆耶律逍宗的意,當即令方應看答應。因為受蔡京方纔之言的『啟發』,也沒忘了加句『愛卿千萬不可誤傷耶律親王,免得遼人諸多借口』。
耶律逍宗遠遠看那情形,已知趙佶與蔡京在叮囑方應看不得傷害自己,心中自信滿滿,已打定了必殺的決心。
——那小子年紀輕輕位列王侯,又有一干武林高手為他賣命,如果宋國當家的不是趙佶而是這小子的話,對我大遼的雄偉大業便諸多阻礙。這等危險人物放著不管極為有害,莫若現在先行除去……!
方應看掉進蔡京的套裡,因為設套的人是蔡京,所以他乾脆省下了反抗的力氣。先前一個忍不住判斷失誤,不過也真虧他還能這樣從容不迫:「耶律親王,應看用劍,你亮兵刃吧。」
耶律逍宗在狂飆的賭局前就向蔡京將這位在朝野中舉足輕重的方小侯的底細摸了個一清二楚,深知他血河神劍的厲害,當下不敢怠慢,命人抬上了他的兵刃,這傢伙一亮,宋營中人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武器極為長大,足有兩米來高一抱來寬,好像戰場上用的重劍,偏又帶著弧度,開刃處白森森的泛著磷光,竟是通體白骨製成,好不駭人!
方應看也微微擰眉,心中轟的一聲倒塌了什麼東西,猶有些不可置信。
——早聽說番邦蠻子蠻力驚人,原來還是真的!一對一的比試上居然抬出戰場上連人加盔甲帶馬一齊劈成兩半的重兵器斬馬刀,偏偏還不能傷他,這可真讓人——哭笑不得。
說起這斬馬刀的形狀,大致與關公的大刀有幾分相似,但體積上又大了兩倍有餘,在戰場上是橫掃千軍的蠻橫武器,因為能夠劈開盔甲連人帶馬一起斬斷,因而得名。但是一把斬馬刀的重量高達數百斤,等閒人根本抬都抬不動更別說使用自如了,如果方應看仗小巧身法搶進大刀的死角去,要勝簡直輕而易舉,但是礙於皇帝與蔡京的『提點』,方應看一時還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又不能招架——這巨型兵器威力奇大,帶著呼啦啦的風聲橫掃過來,正面硬接的話恐怕『血河紅袖不應挽留』四大神兵從今兒個起就可以改為三大了。
方應看只好仗著輕身功夫遊走在斬馬刀攻擊範圍之外,身姿固然美妙,氣度也自神閒,但若說他心中不鬱悶那是不可能的。
耶律逍宗天生神力,舞起這超巨大的兵器居然得心應手,本來斬馬刀比他都高都長,注定了招式只能是一字橫掃活十字豎劈,而且由於武器委實過於巨大,出招後收回來的僵直時間比一般兵刃都長的多,一旦擊不中敵人,使用者便會露出極大的破綻。
不過那耶律逍宗也是個奇人,他一手將斬馬刀揮舞的虎虎生風劈砍之勢兇猛異常,而左手卻從腰間拔出一把鑲金嵌玉的短劍來,這一來彌補了斬馬刀一招攻出後來不及收回的毛病,可謂攻防一體!
方應看心中讚了一聲,看他拎著這麼個傢伙出來,還以為是仗著天生神力頭腦簡單的蠻子,如此看來,倒是個奇才了。
不過奇才歸奇才,遼邦苦寒之地,格鬥向來推崇『力』,而忽視了『技』,與百花齊放的中土武功有著本質上的差距。方應看的身手就算放眼江湖也是一等一的高,猛然碰到這麼個不可理喻的主兒,可笑之餘,免不得就頭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