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向來是繁華之地。
蘇夢枕與無情就在這熱鬧城市的中心。
他們兩白衣瀟灑,與周圍的人群很不搭調。
無情不在乎。他做捕快,為的就是替孤苦無告的弱者討回公道。順帶懲奸殺惡。所以,『救』是為主,『殺』是其次。
周圍很喧鬧,他很安靜。
人潮湧動,販夫走卒齊聚,空氣中充滿了汗味、腳臭味、魚腥味,還有一股酸酸的發酵味。這些怪味彙集一處,極是難聞。
無情竟充『鼻』不『聞』。
蘇夢枕推著輪椅,微微屈身:「要再靠前一些麼?」
無情點了點頭。蘇大樓主就輕輕的撥開人群,小聲說著『借光』『打擾』,然後往前擠了擠。
喜穿白衣的人,豈非都有些潔癖。可是這一路上擦撞不斷,蘇夢枕和無情的白衣早給印上了不少污垢油墨,無情笑著抱拳說『抱歉』,蘇夢枕也只是稍稍皺眉。
蘇夢枕這個人,雖然並非難以親近,但也絕不與民同樂。
他在樓子裡就總是這樣。兄弟們聚宴起哄,他就在一旁坐著,微笑著,看著他們鬧成一團。沒興致了,就起身離開。
無情亦從來孤僻。
只不過,他的孤是孤芳自賞的清高,僻是遺世獨立的寂寞。
所以他也不怎麼合群。
一旦發現這兩個看上去就與世寡合的人物如此不拘小節,還這樣客氣,身邊擁擠著看熱鬧的人們自覺的讓了讓,倒不忍往這邊靠來。
這麼一來,蘇夢枕與無情就看到了臨時搭建的戲檯子。表演還沒有開始,場子上只有領班在翻看紀錄著什麼的本子。其他戲班的成員都在後邊蹲著聊天。
以蘇無兩人過人眼力,自是立即發現了那個傳聞中與雷損很像的男人。
他的確很像雷損,除了那一臉的鬍渣與無精打采的眼神。
可是就因為少了那份精神,他就沒那麼像雷損了。連本來相似的外表,看來也有一半模糊起來。
雷損的氣勢是霸道傲慢的;雷損的眼神是精明狡詐的;雷損的神情溫和得讓人反而覺得出陰狠。
這才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坐在高處一聲令下可定千萬人生死的雷損。
可這長的與雷損頗有幾分相似的漢子,他在劈柴。而且,他的左袖空蕩蕩的,一臉憔悴滄桑,看上去,就像被欺壓了一輩子的苦哈哈。他只有一隻手,劈柴當然很不方便,一不小心力道用的過了,『啪』的一聲,被劈成兩半的木柴跳了起來,滾動了很遠。他正要起身去拾,身旁立即有人罵了起來,揚手就是一耳光。
走江湖賣藝的班子裡有的是練家子。這一巴掌力道不弱,那漢子的臉上立即現出五道紅印,他沒有捂臉,卻捂著胸口咳嗽兩聲,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
原來他有舊傷。
他看了看打自己的人,眼神沒有一點怨恨,很是逆來順受。
然後他接著劈柴。
「是不是他?」無情問了一句。他有些遲疑。雷損的表面一直溫和,很有種黃鼠狼見到小雞的那種笑的陰險叵測,這種人再怎麼裝,受辱後的眼神也不該是逆來順受。
蘇夢枕一時之間也不敢斷言。他仔細看了又看,繼而沉吟。第一眼望去,覺得這個人就是雷損,誰知再多看幾眼,便覺得不像。再看下去,越發不像了,可是後來偏又生出幾分相似。他也搞不清到底是,或不是。
「我不知道。」蘇夢枕老老實實的說。
蘇夢枕與雷損這兩個坐在江湖最頂峰的人,各拿一把世上最有名的刀,他兩站在一起時,不是聯手砍人,就是互砍。從某方面來說是最瞭解對方的人。蘇夢枕判斷不出來,那就誰也無法肯定。
無情便道:「過去直接問問看。」
蘇夢枕卻道:「這樣合適麼?」
無情笑的有些倦。「但這樣最直接,也最有效。」
無情說的有理,蘇夢枕也就不再想反對的理由。於是他推著無情向那個劈柴的漢子走去。
「兩位請留步,演出一會就要開始了。」
台上站著翻筆記的班主一見他兩意圖明顯的要找自己班子的人,立即伸手攔住,上下打量著。
「我們找他。」蘇夢枕指了指:「要麼,我們過去,要麼,你叫他過來。」
「我們班子的成員是禁止和客人單獨相處的。」
領班長著一張娃娃臉,看不出有多大年紀。清秀的有些女子的漂亮。他笑的很客氣,拒絕的時候,還有些許的風情。
能撐起一個戲班子的,必定是有兩下子的。所以蘇夢枕命令式的語氣,他故意忽視。
「班主貴姓?」無情忽然問道。
「敝姓燕,燕子的燕。燕唐。」娃娃臉的班主擦了擦臉上並不存在的汗,答的很詳細。他笑起來很甜,因為這張臉,顯得更加天真無邪。而且漂亮。
「燕班主。」無情拱了拱手。「那人是你班子裡的老成員麼?」
他指的,自然還是那長的與雷損相似的漢子。
「是,」燕唐答的很乾脆:「他叫做鉤子。是一早就加入我這班子的老成員。」
「鉤子?可是他使刀,刀法還很有火候。」蘇夢枕冷冷的道。他從那漢子劈柴的手法中,已看出了這些。想讓他這個當世刀法大名家看走眼,也還真不容易。
「沒錯,他負責表演的就是刀法。」燕唐依舊笑瞇瞇的。他的眼睛呈彎月狀,細細長長,看上去總是在笑。或許就是因為生了這樣一對眼,他也愛笑。他笑著反問:「難道名字裡有『劍』的,就必須使劍;叫『槍』的就要會用槍麼?叫什麼『飛』的,也未必就擅長輕功,」接著,他甚是直接了當的說:「就像閣下,名字叫做蘇夢枕,也不一定睡覺就喜歡抱枕頭,對不對?」
敢當面跟蘇夢枕這樣說話的,如果不是『總』字輩的人,就是一種失禮。可是這個人笑的很無辜,聲音也很好聽,蘇夢枕反而唇角勾起:「原來你認識我。」
燕唐微微彎腰為禮:「咱們跑江湖賣藝的,四海為家浪跡天涯,在各個幫派的盤口上混口飯吃,要不認得你蘇樓主,那才是瞎了眼哩!」
無情看著他躲閃的眼神,笑了:「既然認識,還不退開?」
誰知這次燕唐沒有絲毫的堅持,立即屈身退下:「在下只是想趁機與蘇樓主攀個交情,別見怪,千萬別見怪。」
「這人不簡單。」無情看著燕唐退到一旁,以眼示意。
「我知道。」蘇夢枕回他一個微笑。
他們走到鉤子的身前,看著他劈柴。
一刀,又一刀。乾淨利落,沒有浪費一點多餘的力氣。
這個人使刀的動作是無意識的,或者,已成為一種出刀的習慣。
「鉤子。」蘇夢枕心情複雜的喚了一聲。
不管他有沒有雷損那份氣質,這麼近的看來,他就是雷損。
鉤子抬起頭,看了看眼前這兩個與週遭人群明顯不同的公子,應了一聲,繼續埋頭幹活。
「你認不認得這個?」無情的手在袖中,扣著『不應』,半截刀尖忽然滑在袖外,揚了揚,一片青光。
「這是我的。」
鉤子癡癡的道。承認的很快,很絕對。
「哦?你是誰?」無情緊跟著問道。
「我是鉤子。」
回復了那渾濁的眼神,鉤子喃喃的道。
「你說這是你的,那麼,這把刀名叫什麼?」
「我不知道。」鉤子固執的道:「可我知道,它就是我的。」
他的神色又暗淡下去,迷惘起來:「可它既然是我的,為什麼會在你的手裡?奇怪,我為什麼不知道我的東西的名字?」
他一邊搖頭,一邊劈柴,眼神空洞,神色癡狂。
這時,燕唐走了過來:「不好意思打擾了,蘇樓主,承蒙青眼有加,只是我們的表演,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