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看盡長安花。
自古名城,西都長安,東都洛陽。
長安花盛,仍遜洛陽三分。
「牡丹出丹州,延州,東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陽者,今為天下第一。」
雅韻樓是遠近馳名的茶樓,這裡不僅茶師傅的手藝好,更請了一位博學鴻儒講著本地的名勝,熱心為外來觀光的旅客導遊。
這一天,茶樓進來兩個人。
很年輕的人,都很好看,氣質卻迥然不同。
他們穿著同樣質地樣式的白衣,卻一個緋染,一個清素。
他們也喝茶,冷澈一派的極品。
肅殺凜幽的天山綠雪。
清寒悠遠的信陽雪峰。
同樣冷澈中帶了殺意的茶,他品出了磨劍的悲壯,他品出了救世的決然。
茶師傅遠遠的看著這兩人,茫然間,也分不清他們哪裡像,或不像。
「是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
喝了茶,靜靜坐著聽台上那鴻儒熱心的介紹他們洛陽有名的牡丹,清素的少年公子抬頭啟齒一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如一縷清風吹過鏡湖,泛起微微的漣漪,好像,不那麼寒了。
「正是。」
這姓朱的儒生點了點頭,似遇見了知音,稍稍激動了一些:「公子要是賞花,可去牡丹樓。」
「牡丹樓?」
「那是洛陽第二個賞花之地。」
「第二個?」少年公子望著他,眼中有詢問之色。
「洛陽牡丹,艷絕天下,而溫府牡丹之色,艷絕洛陽。」朱姓儒生笑了笑,有點遺憾的道:「只是……溫晚溫大人的府邸,等閒人可去不得……」
那時,茶樓裡的客人們正在談天喝茶,聽那儒生提起溫晚的名字,立即一片啞然。
也就在這時,門外匆匆進來兩名家丁打扮的青年,四下張望了片刻,對著那少年公子與他對座一直沒有說話的寒傲青年小聲詢問了什麼,待兩人點了頭,方即跪倒,聲音不高,可是因為滿座鴉雀無聲,所以每個人都還聽的清楚。
「傳我家老爺口信:洛陽溫晚拜會風雨樓蘇公子,神侯府成少捕頭。兩位既然大駕來此,還望賞光一聚!」
蘇夢枕與無情相視一笑。
溫晚,洛陽一方他稱第一沒有人敢稱第二的溫晚,消息真是靈通。
眾目睽睽下,蘇夢枕起身,攬著無情,一路去了。
門外,輕車駿馬。
想必溫晚也已知道無情來的急,沒有可代步的物事,下了車,立即有人推來檀木雕花的輪椅。
遇到考慮周到的主人,當然卻之不恭。
蘇夢枕推著輪椅,跟在那兩名家丁的身後進了溫府。
溫府也並不豪華。
若神侯府是一派古樸雅致,隱約帶些自賞的孤高,溫府便如夢境溫柔鄉,無處不瀟灑,無處不風liu。
進了這樣一座宅子,蘇夢枕和無情都放了心。溫晚想必是名士氣派,並非嚴肅過剩的古董。
溫晚當然不是。
或者應該說就算是,給這兩人的印象也絕不可能是。
因為他們見到溫晚的時候,他正趴在地上,對著桌底下那小小女孩子溫聲細語的耐心道:「柔兒,你出來,看看你縮在這裡一個時辰了,也不吃飯,爹不該罵你,你出來好不好……?」
那小女孩子穿著桃色輕衫,十一、二歲的樣子,圓的眼,俏的臉,一種表情,就是一番風景,好似這滿宅的春guang,都飛到了她的臉上。
「我不,爹你騙我出去,還是要教訓我的。」她歪了頭,笑嘻嘻的道。聲音帶著童稚的清脆,笑的好像枝頭開的正好的牡丹。
溫晚滿頭大汗的辯解,鬍子都因為汗珠凝成一縷一縷的:「唉唉,你這死丫頭,不就打碎了一隻唐三彩瓶子麼?那破瓶子家裡還有十隻八隻,你要喜歡打著玩,出來吃了飯,爹給你全拿出來任你去摔。」
「可是,可是,」小姑娘遲疑著,眼睛眨了眨:「我還在爹的官服上,繡了一隻蝴蝶……」
旁邊陪溫晚勸她,一直捂嘴偷笑的丫鬟忍不住了,「小姐,那哪裡是蝴蝶……那跟一隻長了翅膀的烏龜差不多……」
「你敢說我繡的不像!」小姑娘橫眉怒目的樣子,真是可愛。她的眼眉一片嬌癡風liu,怎麼瞪,也瞪不出怒氣來。
「像,像極了!」丫鬟立即改口。
溫晚只好歎氣:「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只要肯吃飯,都沒啥大不了的……乖,柔兒出來吧,一會爹有客人要來,千萬別給他們看見……」
他急的什麼似的,卻不知那兩位客人早在門外看了個一清二楚。
「客人?」小姑娘眼睛一亮,自己鑽了出來。
溫晚正鬆口氣,心說這丫頭好歹也還算識大體,懂得客人來了要給她老爸留點面子,卻見溫柔張開雙臂,直望他身後撲去:「師兄——」
溫晚趴在地上,與桌子腳親密接觸的眼皮不禁一跳。
——師兄?
莫非……他僵直了身子,慢慢立起,回頭。
溫柔被蘇夢枕抱在臂彎裡,而他一向表情不甚生動的臉上,因為忍笑忍的太辛苦,差點沒有抽筋。
無情亦然。
「咳咳,」溫晚乾咳兩聲,理了理衣冠,面色嚴肅:「兩位來的好快。」
「蘇公子,成公子。」果然有長者風範。
「溫大人。」兩人也是恭敬有禮。
「唉,這丫頭太刁蠻,兩位想笑就笑吧。」場面話說完,溫晚瞥見兩人強忍笑意的痛苦,無奈掩面,幾近哀呼。
「哈……」出道以來,以森寒冷傲出名的蘇夢枕蘇公子,頭一回笑的如此痛快淋漓。
無情也不好意思的轉過頭,肩頭抖動,生壓著不讓笑聲太過放肆。
這是他們見到的溫晚。
什麼洛陽王,老字號溫家頂尖高手溫晚的名頭光環都瞬間被拋到天外,他們看到的,是低聲下氣逗女兒的老父溫晚。
說笑歸說笑,一盞茶後,言歸正傳。
溫晚讓丫鬟帶走了溫柔,拈著清須,悠悠開口:「蘇公子在京城主掌金風細雨樓,可做了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成少捕頭辦案一年多來,更是威名日盛,不知是什麼風,將兩位從京師吹到這小小洛陽來了?」
洛陽正是溫晚的天下。若要在這裡做什麼,理所應當過問一下他的意思。
雖然溫晚的愛女溫柔也是紅袖神尼的『高徒』,與蘇夢枕應該更親近些,但事實上世人都知道,溫晚與雷損也有『交情』。
不過世交歸世交,知交歸知交,在溫晚的交往理念來看,壓根就是毫不衝突的。
蘇夢枕微微沉吟,看向無情。
溫晚看在眼裡,便知這兩人結伴而行,要去哪裡,要做什麼,多半還得看無情的意思如何。
無情倒是痛快,「溫大人,你知道雷損?」
溫晚微笑點頭:「不止認識,還有點交情。」
他在蘇夢枕面前,在自己女兒的同門師兄面前,也不否認這『一點』交情。
他看的出,這年輕的樓主絕不會介意。
蘇夢枕當然不介意,語氣還相當的讚許:「溫大人交了個好朋友。雷損也交了個好朋友。」
溫晚聽的出話裡小小的奉承,受用的接了下來:「朋友當然要挑好的來交。」
「不錯。」無情贊同:「雷損出事,溫大人想必也是知道的了?」
溫晚這才有些愕然:「莫不是說他出家遇刺麼?」
「便是。」無情道:「奉命查這案子的,就是區區在下。」
溫晚道:「我聽說過,但未全信。」
他說的是實話。憐鏡法師住持,雷損坐鎮,若說出了事,沒有親眼見到的誰都不會信。
「不過,既然少捕頭這樣說……那個傳聞,或許是真的……」溫晚沉吟片刻,示意無情先說下去。
「在下與蘇樓主恰好同行,他便協助一同調查。追查中偶遇一起殺人越貨的血案,兇手作案後一路逃到了洛陽,急切中來不及報官,便伸手管了此事。一路追到洛陽,方結了案,正打算返京的。」無情說的很詳細,也明白著告訴這洛陽王,我來洛陽沒別的事,更沒意思給你添什麼亂。
溫晚聽出他的意思,哈哈一笑:「那麼,兩位就不要急著走了。」
明知無情重案在身要迅速查明,卻還出聲挽留,蘇無二人一起剔眉,不解的問了:「為何?」
溫晚道:「昨天傍晚,有人告訴我說,城裡來了一個表演雜耍的班子,裡面有個漢子行貌與雷損頗為相似,我還不信,沒放在心上。」
「有人?是誰說的?」
「朋友。」
溫晚說到這裡,拈鬚,微笑,不語。
溫晚有許多朋友。他在官場中仍握有相當實權。他在武林中也有相當聲望。洛陽溫氏的『家底』,還算『厚實』。有『權』、有『勢』、有『家底』,還怕沒有『朋友』嗎?
無情的眼睛亮了起來:「大人的意思是?」
「這或許是條重要的線索。既然兩位來了……似乎也就不用溫某人多事了。」
這句話的風格,怎麼跟某個人如此相似……
諸葛……世叔……
蘇夢枕與無情的心中同時泛起諸葛先生睿智得有些狡詐的眼。
——那意思好像(本來就)是……本來我要派人去查的,既然你們來了,就省了我的事了,所以,你們去吧,我在這裡等著好消息……
……
冷風吹……
「好!多謝溫大人相告,在下這就去一探究竟,請溫大人稍安毋躁,等崖余的消息!」
無情與蘇夢枕對望一眼。
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諸葛先生的影子。
洛陽溫晚,就算是那個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女兒出來吃飯的慈祥父親,他也畢竟是溫晚。
是個意料之中的厲害角色。
還好,他們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