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與無情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突然闖入人家宅院的不速之客。
雖然這邋遢漢子未必就是山洞的主人,可他們的確是『後來者』。
於是他們懷著微微的歉意,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蘇夢枕。」
「無情。」
那漢子是突然睡醒發現有人闖了進來,一驚非同小可。現在仔細看來,這兩個美男子一個形削骨立臉有病色,一個腿上殘疾還是少年,哪個都沒有自己強壯,想來要是動手絕不會吃虧,因此便放了心,拿起了主人的架勢,盤問起來。
蘇夢枕懶得搭理這粗俗漢子,無情倒是一一見告。得知他們是『不小心』從空禪寺掉下來的後,這漢子同情的道:「兩位的命也真好,居然……」說到這裡,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警戒的看了他們一眼,道:「不過,這洞裡也沒有清水食物,摔不死,也一樣!」
無情看他的樣子,已知這漢子在這裡待過一段時間,想必是有什麼法子勉強求活,因此道:「我們不需什麼清水食物。」
他這樣一說,那漢子反而好奇起來:「為什麼?」
蘇夢枕道:「因為我們下的去。」
那漢子笑了起來。笑的很大聲,很嘲諷,也很淒厲。
「下的去?別癡心妄想了!這樣陡峭的山壁,除非是神仙,才下的去!」
他既知這兩個人不打他食物的主意,神色便和緩了一些。待無情問起他的遭遇時,便和盤托出:
我姓馮,行四,人家都叫我馮四。
我是附近的村民,以採藥為生。每年這個季節,後山就生長著一種叫做『胡婆子』的草,我不知道是治什麼的,但是有人每當這個時候就來我們村裡高價收購。於是,我和幾個不怕死的兄弟就一起來這裡採藥。
「然後,」馮四黑黝黝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人有失手,一不小心,就掉在這裡了。我們從山上下來採藥,都是腰上綁著條繩索,繩子一斷,既上不去,也下不來。只好待在這裡,活一天,算一天。」
「我在這裡,算算已經待了半月有餘。」說罷,便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半月有餘?」無情奇怪的道:「那你說這裡沒有乾糧清水,又是靠什麼過活?」
馮四一聽無情問起,方才消除的警惕又浮現在臉上,緊張的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無情啞然失笑:「反正我與他發誓,絕不打你食物的主意,說說又有什麼關係?」
馮四看看無情的下擺,還有蘇夢枕前襟的血跡,微微安心。他一個人獨自待在這裡也是無聊之極,有人聊天倒也一掃以往的寂寞。便道:「你往上看。」
無情與蘇夢枕依言抬頭,發現就在這山洞頂部的石塊上,有個樹枝搭起的大窩。巢裡還有些碎骨。
馮四看著他們眼中的了然神色,道:「這是個鷹巢。初時,我剛落在這裡,那對大鷹很有敵意,現在倒也相安無事。它們吃剩下的,就丟下來給我,有時,還有帶肉的骨頭哩!」
無情輕歎。蘇夢枕默然。
人要活到了這個份上,如果是你,你會不會選擇生存?
每日靠那扁毛畜生施捨點爛果子,偶爾一點帶肉的骨頭,都成了美味佳餚,還生怕被人搶了去,這種日子,是否生不如死?
馮四看到他們臉上的憐意,激動了起來,大聲道:「你們覺得我很可憐嗎?等你們嘗到飢渴的滋味,就知道有東西吃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就向前幾天那人,穿著最好的綢緞縫製的衣服,手上一隻扳指一看便知價值連城,可他落到了這寸步難行的地方,錢有什麼用?權有什麼用?沒有東西吃,還不是照樣自尋了斷!」
「什麼?!」蘇夢枕與無情聽他這樣說,都是一驚。
馮四得意洋洋的道:「看你們兩,也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不過那個人的衣著打扮,可比你們氣派的多了,只是衣服全被血染的紅了,就算有東西吃,怕是也活不成的了。」
他這話一說,蘇無便知那人確是雷損無疑,均喜出望外。沒想到在這隱蔽的山洞裡,居然能發現這樣的線索!
無情立即道:「那人落到這裡後發生了什麼事?還請詳細見告!」
馮四見他問的誠摯,以為那個人與他有什麼親戚關係,心中暗歎這一家人的命怎麼都這麼苦,接連落崖。因此搖頭道:「小哥,你請節哀吧,那個人是絕對活不了的了。」
看著無情眼中的堅持,馮四思索了一陣,終覺有個人陪自己說話,實在解悶,還是將雷損的事說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正在睡覺,突然聽到有人撥弄洞口邊的雜草,於是醒了,藉著月光,看見那人踉蹌著扶著內壁走了進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似是在給自己療傷。不過照我看,他的前胸像是被什麼利器穿過,流的血染紅了好大一片衣服,就算神丹妙藥,也醫不好的了。
他沒有看我,敷上了藥,又伸指在自己胸前點了點。說來也奇怪,他的手指很枯瘦,卻有種神奇的魔力,指頭點到哪裡,哪裡的血就止住了。
於是我好奇起來,走到了他的身邊,他還是沒有看我,倒頭就睡。
我見他受了傷,便沒有打擾,也依然睡下,直到第二天大亮。我起來時,發現他盤膝坐在地上,換了藥,又是用手指在傷口處戳戳點點。
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樣子。
他穿著最好質地的衣服,左手只有兩根指頭。大拇指上戴著一隻流光異彩的扳指。他看上去很陰狠,卻也有點溫和。於是我問他:『你是個有錢的大老闆哪!』
他笑了笑,點了頭。我就這樣與他搭上了話。與他說話的同時,我發現,他的眼睛盯著人看,有種會被看透的恐懼。
可是我不怕他。他又枯,又瘦,要是他來搶我的食物,我非把他打的滿地找牙。
(說到這裡,無情不禁笑了起來,蘇夢枕的唇邊也忍不住勾起一個微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笑的馮四繼續自顧自的說道:)
於是他也開始問我。問的問題與你們的相同,我怎麼會掉到這裡,我叫什麼,是做什麼的,然後他也問了我,怎麼能活到現在。
我如實告訴了他。他那雙能看透人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可是隨即黯然起來。
那一天,大鷹只扔下來三個果子。我想,留一個給他吧,畢竟他身負重傷。可是飢腸轆轆的我,一口氣就將三個果子全吃光了。
他看了看大鷹的巢,站了起來。似乎發了瘋的想跳上去。可是剛一站起來,就捂著胸口又坐了下去。
然後他瞇起眼睛,看著我。看了很長時間。
過了很久,他坐在地上對我招手,對我說:「你過來,我會看相,我幫你看看。」
我正無聊,聽他這樣說,也來了興趣,就走過去,坐在了他的對面。他枯瘦的只剩三根手指的左手抬了起來,伸出拇指,按在我的額上。那一刻,我突然有種發自內心的顫慄。他的神色有點傷感,看了我一陣子,收回了手。「你的運道不錯。」
我冷笑著回答他說:「都落到這個田地,怎麼還能說運氣不錯。」
我想,他說會算命是騙我的。
我起身,回到了原先坐著的地方。但是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這個人的手指按在我額頭上時,我會那麼害怕,好像要死的一種害怕。我於是對自己說,我太膽小。一根手指能做什麼啊?
我正在胡思亂想,他就站了起來。這一次,他沒有捂著傷口,站的很慢,很直,也很傲慢。
他大笑了一陣,因為笑的劇烈,本已止了血的傷口又迸裂了。然後他說了一句話,就走出洞口,縱身跳了下去。
當馮四說雷損騙他近身,將拇指按上他額頭時,蘇夢枕與無情明知道他活的好好的,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當時雷損或者真沒有能力走過去殺人,但將人騙到眼前,一指下去,便有了生還的機會。
一根手指能做什麼?
哈哈!那可要看是什麼人的手指!
雷損的一根手指,便是能讓人可生可死!
直到馮四說雷損垂了袖,放過他,兩人才鬆了口氣時,卻聽他講雷損自己跳了下去!
雷損這種人,只要有一線生機都會抓住,怎麼可能求死?蘇夢枕與無情眼中都是不信,一起問道:「他說了什麼?」
「他說——」馮四想了一會,眼中仍是迷茫:「天要亡我!對一個毫無武功的人,就算老天要我殺他苟活,我又怎麼能夠動手!」
雷損雖然狡詐、陰險,但也相當傲慢!
身為一代宗師,一方霸主,他的傲慢不允許自己對一個平民百姓動手!
他是雷損!他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
「好!」
無情與蘇夢枕脫口而呼一個『好』字,登時起身!
「既然他從這裡跳下去,而下邊卻沒有什麼發現,」無情道:「至少說明,他沒有立即死!」
「如果他沒有死,找到他,這件案子便可迎刃而解!」蘇夢枕道。
他攬起無情,讓他伏到自己的背上:「要下去麼?」
這次,無情決然點頭。
馮四眼睜睜的看著蘇夢枕背負著無情縱身跳下,遠遠看去,竟如御風飛行。他想起蘇夢枕笑著對自己說『我們下的去』時,自己還放聲嘲笑,不禁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難道我遇見神仙了?」
他的確以為自己遇見了救命神仙。那兩個俊美青年走後,隔天,山上便垂下條繩索。直到他重回村子時,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當得知是一白衣殘足的少年通知村裡速去救人時,才一頭栽倒,向著空禪方向便拜。
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在山洞中的這幾日裡,分別見到了怎樣的人物,他只是在感謝上天派神仙搭救的同時,總會想起那個一臉陰沉的男人笑著將按在自己額頭上的拇指收回,說:「你的運道不錯。」他突然覺得,這個人其實說的很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這人的指下,走了怎樣的生死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