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險的崖」
「好峭的壁」
「好惡的山」
危險、陡峭、兇惡。這是當今江湖上三大勢力的頂尖高手對禹山後山的評價。
他們分別是:諸葛神侯座下首席弟子無情。無情評了這一句後就抿緊了唇,苦思良方。他坐的很靜,靜的很定。沒有一絲心浮氣躁,卻很決絕。
站在無情左邊的是,金風細雨樓的主人。紅袖驚艷,主掌沉浮的蘇夢枕蘇公子。他感歎似的說了一句,就沒有再看向窗外。他只看著無情。
狄飛驚站在無情的另一邊。他說的有些勉強。雖然這位一句話足以將道上攪的風雨欲來的低首神龍一向喜歡揣摩人、算計人,但此時明顯沒有了那份心思。他有些發怔。
於是無情閉目沉思,蘇夢枕望向無情,狄飛驚看著窗外,所以誰都沒有說話。
蘇夢枕忽然覺得自己與無情之間,漸漸的產生了某種距離。
他關心這件案子,只是因為『有興趣』,而無情,卻是一種責任。他認為,要獲得什麼,必須有所犧牲,可無情卻顯然將小時的救世之心體現到每一個具體的人上。
蘇夢枕並不完全贊同。就像諸葛先生說的,他這把刀,從來就是呼喚血雨的殺人利器,若要為不計後果的救人而使,除非那個人是他認定的朋友。他殺了很多人,雖然同時無疑為道上的平靜出了大力,但他殺的人中,有很多並不至死的。
無情也殺了很多人,但救的人更多一些。況且無情殺的,確實都是罪該萬死的。
所以蘇夢枕對無情當了捕快很不以為然,而無情也對他輕視人命這一點看不太順眼。以往,也沒少為這些爭執過,吵到後來,誰也說服不了誰,乾脆達成了沒有約定的默契。當這方面的意見產生分歧,就同時閉嘴。
蘇夢枕第一次跟著無情辦案,親眼看著他為一個不很欣賞(甚至在某方面來說,由於雷損曾暗殺諸葛,也算與無情有點舊怨)的人耗費神智,他仍是不理解。但他遵守習慣沒有問,只說:「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無情睜開眼,看了蘇夢枕一會,目光轉向窗外。
西邊飄來幾朵烏雲,遮住了陽光,天空陰沉下來。
「下去找找看。」無情想了想,一字一句的道。
說著,他催著輪椅,到了窗前。眼下怪石林立,一望無底。
蘇夢枕沒有反對。他說:「好。」說完,三步並做兩步也來到窗邊,按著無情的肩頭,並藉著一按之力,人已縱起,瞬間翻出了窗外,只見他消瘦身影在峭壁上凸起的石頭間不停竄躍,轉眼已下降了四五丈。
無情見他第一個躍了下去,心中一熱。因為那人根本就沒有想過怎麼做,只等著自己的決斷。自己怎麼說,他就怎麼做,沒有絲毫的猶豫和不情願。
也不勸自己這個決定會有什麼樣的危險。
無情眼中掠過悅色。他按著扶手,也隨後翻了出去。狄飛驚只見一道輕飄飄的白影迅速旋落,好像渾不著力似的凌空飛行。他來不及思索,身子已自己做主跟了上去。
三道白影先後在垂直崖間向下飛縱,蘇夢枕輕功不弱,待下行十來丈時,忽聽耳後穿來衣魅被風吹動的聲音,微微側頭斜望,發現無情就在自己身後,不過兩丈。
蘇夢枕一點也不吃驚。他知道無情不會坐等自己回去,他也見識過無情詭異如魅的輕功。所以他稍微在一塊山石上佇立,等了等,意在讓無情趕上些許,看清自己的路線,這樣就不必一邊下躍一邊費心尋找落腳的地方。
無情曉得他的用意,一路隨在他身後。這麼一來,本落後無情三丈有餘的狄飛驚也趕上了一些。三人心照不宣的走著同一條路線,又下躍十來丈,蘇夢枕剛在凸起的一小塊石頭上落下,突然毫無預警的咳了起來。
他經常咳嗽,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咳的不是時候。也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狼狽。
他一隻腳站在石塊上,背貼著山壁,除此之外沒有可借力的地方。然後他咳嗽,連手帕都無法掏出掩住,血絲順嘴角流出,濺落在前襟上。咳的撕心裂肺,天旋地轉。只是稍微失去了平衡,腳下便是一軟。
無情聽見他的咳聲,已知不妙,待掠過來時,便見蘇夢枕的身子往下墜去。他想也不想,立即抓住蘇夢枕的手,另一隻手扳住了那塊不過拳頭大小的石頭。
蘇夢枕緩過口氣,反應也真是迅速,趁著無情一拽之力提氣上躍,正鬆了口氣暗呼好險時,只見一團白影直往下跌。
無情。
無情不像蘇夢枕有一雙腿可以使勁,也沒有內力。他的力氣甚至不如常人。勉強拽住蘇夢枕時,被下墜力道一扯,他是硬撐著才使另一隻扳住石頭的手沒有鬆開。蘇夢枕脫險,他的力氣也終告完結。
蘇夢枕立即雙腳掛在石上,身子倒翻,這才接住了無情。這麼一來,兩人的重量便全靠他一雙腿來支撐著。他緊攥著無情的手,無情仰起頭,衝著忍不住將關切之情流露在臉上的蘇夢枕,揚眉一笑:「蘇樓主這一招『水中撈月』使的漂亮!」
蘇夢枕故意拉著臉哼道:「你把自己比成月亮倒頗合適,卻把我比成猴子!」
說著,他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
狄飛驚趕的慢了些。他的武功本就不如蘇無,加上頸骨折斷,於看路甚不方便。當他掠來時,便見蘇夢枕腳背勾著山巖,頭朝下,拉著無情。狄飛驚稍一遲疑,沒有上前援手,心念電轉。
——我該不該趁此良機,除一勁敵!
狄飛驚被自己突然升起的想法嚇了一跳。蘇夢枕連同他那把艷冠江湖的紅袖刀一直是武林中神話了的傳奇。這樣一個傳奇式的人物,竟會死在我的手裡。狄飛驚不相信似的看著自己袖口外十根白皙的泛了微青的手指,胸口湧上一股熱浪。
——殺了蘇夢枕,足以名動江湖。
——殺了蘇夢枕,金風細雨樓勢必瓦解!
這兩個念頭在狄飛驚的心中糾纏著,以至他的額角滲出一串冷汗。他雖然於公於私都有足夠的理由下手,可是卻始終遲疑。於是,他考慮了很久,輕輕搖頭轉身,足間一點之間往上躍去。他打算原路回到山頂,再做打算,至於蘇夢枕和無情的命數,且由天定。
蘇無二人掛在巖壁上已有一個時辰。對於狄飛驚的失蹤,兩人均心知肚明,不過誰都清楚,狄飛驚沒有趁人之危已經很夠意思了,至於要他相救,那是想都沒有想過。
「怎麼辦?」蘇夢枕感到氣血漸漸從雙臂傳到腿腳上,迅速散開。
他的身體也不強健,相反,由於病痛纏身,相當羸弱。之所以能堅持到現在,完全是憑著狠厲的韌性和不薄的內功支撐。然而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最後的力氣了。
這期間,他曾試著摸出紅袖刀來,往石壁上扎去。那一連串的火花和丁當聲無不在警告他如果不想這把曠世神兵毀在這裡,就最好不要再去嘗試。
無情也試過發射一些帶著細鏈的暗器,但結果是自己隨身攜帶的細鏈根本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就算他智計無雙,也在這天險面前變的無奈起來。
所以他說:「放開。」
蘇夢枕的腿與手臂因為麻木而微微痙攣。他看在眼裡,說了這句話。
無情的聲音本身就很冷澈。
此時話音微微往下滑落,就有了一種命令式的語氣。
蘇夢枕饒有興致的看著他,笑了:「放開腿,還是手?」
他當然知道無情的意思。
可是他不願意。
無情也就閉了口。
不過他的手,仍掙扎著想要脫出蘇夢枕的掌握。
蘇夢枕握的很緊。
他感覺到無情想要掙脫時,迅速說道:「不要動。不然,我放腿了。」
這話十足的威脅,還有一點點的任性。
——你要想掉下去,我乾脆放開腿腳跟你一起掉下去算了。
無情只好不動。
這時烏雲散開,陽光放肆的射了下來。
漸漸西移。
藉著餘暉,無情忽爾發現了什麼,對蘇夢枕道:「你還能不能動?」
「如果能動,橫掠三丈之遠,需要多長時間?」
蘇夢枕聽他突然這樣問,知道必有深意,略一思索,肯定的道:「橫飛三丈,只需一瞬而已!」
無情微微點頭,然後毫不猶豫的開始用另只空著的手解自己的衣帶。
衣帶長約丈許。他偏頭算了算,又從指間滑落一柄銳利的飛刀,將衣帶從中切開,繫緊。
很簡單的事,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做的非常艱難。
無情做完了這些,抓住白色布條的一端,將另一端甩給了蘇夢枕。
「左方斜下,三丈遠處,有一個平台。」
蘇夢枕攥著衣帶系成的布條,心知無情這是將性命交付在自己手中。
他瞥眼看了看方位,點頭道:「好。」
然後鬆開了手,瞬間重量一輕,他雙腿旋飛,身子騰空立起,同時腳尖在石上一蹬,借力橫飛。
無情拽著布條的另一頭,下墜之時,另一隻手緊帖巖壁,減緩了力道。手心被岩石劃出道道血痕,他只仰視著頂上那道白影掠過的身姿,並不覺得痛。
他的另一隻手上,仍捏著飛刀。
如果蘇夢枕失手,他就立即劃斷衣帶。以蘇夢枕的身手,一個人定有法子脫險。
蘇夢枕穩穩的立在了平台之上,將無情小心的提了上來。
直到無情平安的坐在了台上,他才感到腿腳處一陣酸麻,不禁也坐了下去。
兩人相視而笑。
「好身手。好毅力。」無情讚許的道。
「是你的主意妙。」蘇夢枕笑道。
他們坐了片刻,烏雲復又移來,遮住了陽光,天色瞬時暗了下去。瞧這樣子,多半有場大雨。兩人縱使藝高膽大,也不禁有些後怕。
還好,他們把握住了那一瞬間的機會。
方才透雲灑出的陽光,似乎在特意為他們指路一般。
無情解了衣帶,外面長衣敞開,裡面的衫子甚是單薄,露出月白色的頸,消瘦的鎖骨。
蘇夢枕解下外衣,裹住了無情,攬了起身,撥開雜草,面前就露出一個小小的山洞。
他們剛進來,洞口被撥開的雜草就呼啦一下合攏,外面也是陰天,僅剩一點點的光線也被拒在了洞外,登時一片漆黑。
「有沒有火折子?」蘇夢枕問。
「有,在我懷中。」無情點頭,伸手摸出了火折子,遞了過去。
「我真的怕,怕剛才一旦方位出些許差錯,就站不到那檯子上。」
蘇夢枕接過火折子,並沒有點燃,只是靠在壁上,緩緩滑坐在地。
他怕死嗎?絕不是的。他絕不是。
無情的視力漸漸適應了黑暗,他定定的看著蘇夢枕的眼。
眼中,似有什麼閃耀的光華。
蘇夢枕垂下頭,道:「因為如果我出了差錯,你就一定會想辦法弄斷衣帶。」
他知道了。
無情也覺有種帶著淡淡哀色卻又七分顫慄的暖流從胸口洋溢到眼眶,幾乎奔湧而出。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失手。」
他靠在他的身邊。
這個驕傲的唯我獨尊的霸主,從沒見過他怕過,也絕沒有承認他怕過什麼。
一直以來他都是霸道的,自負的認為他可以承擔所有的傷痛,給身邊人絕對的安全。
可是這次不同。
他怕他的錯誤,會使自己離開。所以這次並不那麼自信、霸道,甚至有一點點的慌亂。
「不過這次是個巧合。不會每次都這樣好運。所以,下次,你一定要放手。」
無情靠著他,淡淡的道。
「不會有下次了。」聽到這句話後的蘇夢枕,攬著無情的手臂緊了緊,像是下定了決心做出了承諾:「我永遠不會再讓你遇到這樣的危險。」
——就算我掉落萬丈深淵,也絕不會再去碰你伸過來的手。
他說的話,向來一言九鼎。
因為他是蘇夢枕。所以無情沉默。
火光在蘇夢枕的手中溫柔的亮起。
照過無情清煞的臉,照過四周昏暗的山壁。
照在離他們不遠處,那橫躺在地上的人身上。照在那人的眼皮上,也不知是火光還是眼皮跳了跳,然後他猛的坐起,驚恐的環顧四周,看到這邊靠壁而坐的兩個俊美人物。
「你是誰……你們是誰?」
他的衣服凌亂而骯髒,鬍子拉嚓,手背上佈滿傷痕。他驚叫一聲後,迅速將地上的幾個爛果子慌忙塞進了懷中,狠狠的瞪向蘇夢枕與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