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是夕陽最後一個媚眼。
此時正是春末,繁花飄零,惹起輕愁。
他卻愛秋天。愛那帶一些蕭瑟,蕭殺的淒美。
他也很襯秋天。如此倦艷,如此落寞。
雖是春末,他的周圍卻仍是秋的似暖卻寒。
然而他雖然倦,卻仍被眼角飛起的厲狠艷色強行壓了下去,只流出三分的慵懶,就像拚命燃燒卻因絕望更加洒然的火焰。
蘇夢枕倚在窗邊,極目遠眺。
一年半前,窗前平湖初雪,奪盡了天下的寂寞。
如今,紅舞湖心,仍是艷殺的驚心動魄。
無論什麼時候,這勝似天然的美景都值得品味。
這裡是瀾滄山莊,聽霜小築。
算來也換了不少主人,而風姿依舊。
這今上親筆御書,文武百官過之下馬落轎,販夫走卒經之百尺之內盡得迴避的瀾滄山莊,現在是姓蘇的。
世事變換,總是無聊。
蘇夢枕每次臨欄賞景時,也總是禁不住的好笑。
他想起那時與八大刀王淋漓盡致的一戰,不知怎的傳了出去,江湖眾人欽佩之餘,便送了他『夢枕紅袖第一刀』的雅號,直到今天,也沒有人敢於質疑,亦無人敢以一己之力挑戰八大刀王的刀陣。這一戰後,紅袖刀真正名動天下,艷冠群倫。
他想起一柄細細薄薄的劍。
劍是竹葉雨灑,青蛇靜肅的陰寒水碧。
帶著怨毒的惡意,釘進了他的骨中。
至今猶痛。
這一劍之難忘,可以激起他更狠更決的鬥志。天外有天。青梅竹的名號一直很響,而且神秘,果然實至名歸。就算遇見的是自己,仍是一擊得手,全身而退。
那一日他還遇見了更讓人難忘的人中龍鳳,翩翩俗世佳公子,夢如人生夢如夢的方小候爺方應看。血劍錦衣,難掩年少的一派風liu。
然而最難忘的,仍是在地底密室,略掃困頓醒來時,旁邊那張清冷若鑒的臉。
無情。
無情年方十四,本就帶著孩子中性的美,甚至俏。
只是他淡定漠然,氣質冷峭,所以無不在提點旁人,他是絕世的男子。
可是現在他閉上了英華閃爍的眼,散去了一身冰冷殺氣,眉頭微顰。
他就算在夢中,也是不快樂的。
蘇夢枕心中一動。
蘇夢枕的心中一時閃過許多思緒。
一彈指便是六十剎那。
他好瘦。
如自己般的形銷骨立。
平時被這少年倔強的傲意激起的好勝之心全化做了憐惜。
無情很冷。
他自己根本就是寒。
兩個冰寒的人靠的如此之近,卻有種共渡生死之後的暖。
心欲靜,而神已醉。
這就是,所謂的朋友吧
蘇夢枕的唇邊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拿一個人當朋友,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我是蘇夢枕,
他是無情。
是不是就夠了?
無情在神候府時,獨居小樓。
小樓清寒,不舉煙火。
平日的他,冷冽迫人,孤傲而堅強。
那是憑著一份孤傲忍著所有傷痛的堅強。
所以蘇夢枕即便帶著憐惜,更多的也是敬意。
可就是這樣的無情,少年時候每晚都會被噩夢糾纏。
剪不斷,理還亂。
似是永遠無法逃脫的夢魘。
那是心結,也是心魔。
勒不破時,一草一木都是魔障。
夢裡,血光染紅了蒼穹。
夢裡,火焰燒盡了罪惡。
每到這時,咽喉就好似被掐斷一樣的窒息起來,
然後腿腳處便是撕裂的痛。
無人可見,冷暖自知。
可是這次不同。
身邊這個人似暖還寒的傲慢趕走了一切的一切,包容了他所有的傷痛和伶仃淒寒的舊夢。
所以今天就算在夢裡,也是怵心的暖。
寒,暖。
暖,寒。
交織在一起的,是夢?非夢?
無情睜開眼,看著那雙緋寒的眼,不太溫柔的臉。
蘇夢枕沉思著,微笑著,靠壁,轉頭,極自然的道:「你醒了?」
「醒了。」無情也淡淡的道。
夢中那帶著荊棘刺紅的血月,
耳邊傳來誰如鎮魂曲般的輕喃?
那樣安心,驅走了所有纏人的夢魘。
是他。
無情也笑。
他這時的笑,如春風吹過湖心,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那段對話似曾相識。
是了,那枕夢軒裡初次問候,便是這樣的開始。
只是那時誰又能想到今天這樣的局面?
蘇夢枕扭著頭,淡淡的宣佈:「我們,算是朋友了吧?」
他雖然帶了問句,語氣卻是絕對的命令式定語。聽在無情耳中,就只是『你是我的朋友了』的宣告。
「天下可以做你朋友的人很多。想做你朋友的人更是數不勝數。」無情認真的道。
蘇夢枕更加認真:「即使如此,你,仍不同。」
無情沉默。
能被這樣的人看做知交,應該值得快慰吧……
無情微歎,默認。
那時背對著無情,蘇夢枕撫袖輕吟。「世間蒼涼心間閒,眼裡山河夢裡飛。心欲靜時神欲醉,劍已還鞘志未消。」
無情回味良久,直到蘇夢枕回過頭來時,才輕輕道:「可否送我?」
歲月如梭,轉眼已是一年有餘。
人說蘇夢枕蘇公子五進五退,終於無法袖手這混亂局勢,仍仗袖中紅刃只求安定河山。
這一年,是他第三次半隱。
那日從地底出去後,無情背上被中間人的掌勁傷的不輕,他無暇多說,便送他回了神候府,而自己的傷也該靜養。
結果沒多久,就傳來諸葛先生被行刺的消息。
再不久,便是雷損深夜相邀,披雪而來。
是雷損。拼著掉了三根手指,也迫得諸葛先生吐血內傷。
那一夜,與他品盡了『雪裡紅』和『月夜殺』。
梅蘭共醉,正是極品。
傲慢如雷損者,只說:「相爺已很不滿我表面依附卻有所不為,金風細雨樓與他立場相對,他更不欲你坐大。除了你後,便輪到我了。迷天七渾渾噩噩的樣子最得他口味。」雷損冷笑,「你不必這副神色,現在京師之內,能與我聯手制住迷天七,平衡相府勢力的人,只有你。我自己也早想與諸葛那樣的高手一戰,得遂平日心願。」
關心則亂。雷損此時已波瀾不驚:「所以我與相爺約定,我廢諸葛半月功力,七年之內,他不再動金風細雨樓。」
雖然那次是自己逃出瀾滄山莊的,卻無形中仍是欠了雷損的情。這個人已經做到如此,合作的誠意再也無可質疑,怎能不使人動容!何況,雖他口口聲聲說想與高手一戰快慰平生,可是雷損這樣的人,沒有把握的事,向來不肯做的。此間,雖然有七分是他說的聯手對敵好過被各個擊破,但三分卻是關切。
蘇夢枕沉思良久,終於道:「雷損,你儘管放心出家。京師內有人替你招呼吧?我允諾你:關七一日不除,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一日不動干戈。」
這雖然只是口頭約定,但蘇夢枕的話通常比一萬張契約都有效的多。
之後,雷損出家,蘇夢枕半隱退。狄飛驚與楊無邪打理日常事務,直到去年七夕左右,上官中神因急功近利,私掠雷動天的地盤,而被狄飛驚設計身死,蘇夢枕一怒之下欲舉兵復仇,幾乎破了與雷損的約定。那時,仍是無情,不願意看到京師之內血流成河,以一人之力,阻住了雙方過萬的精兵。
經過這許多事,唯一不受牽連的,就是方應看吧……
方應看明知蘇無逃離,而不通知雷損的結果就是,雷損仍然依約刺殺諸葛,之後為避六扇門追究,而遁入空門,京城勢力一時持平,而有橋集團卻在這時悄然崛起,等壯大足以與迷天七等一較高下時,已沒有人制的住了。
他把握住了最好的機會,乘風直上,真正成了飛翔天際的鳳凰。
而這座瀾滄山莊也被他當作撇清自己的賠禮,送給了蘇夢枕。
世事無常,莫過與此。
正是第三次半隱的蘇夢枕,眼中平湖春曉,思想卻飛馳在萬里家國。
眼中蒼涼,世態炎涼。
眼裡山河,夢裡飛逝。
人生難得一回閒,這時的蘇夢枕忽而想起:自從那次化解自己與六分半堂的血戰後,無情便沒有與自己聯繫過了。
他當捕快也有一年多了吧?據說還是六扇門中拔尖的好手。
如今道上平靜,也該是時候去探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