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親自上門,有點出乎神侯府中任何人的意料。
接待他的是鐵手,一個真正溫厚而寬厚的君子。
鐵手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還好毫不失禮,只微笑著問了他的來意,便帶他進了府中。
蘇夢枕是第一次進到神侯府裡,他這才知道,原來神侯府的氣派是一種古樸的雅致,絕不華貴,卻又隱隱有些自賞的孤高。
他早聽說神侯府的佈局和自己的金風細雨樓有些相似,都是四座樓環繞著主建築,形成了緊密的防線,在進會客廳前,他已極目四周,將地形看了仔細,忽而停住,指向一座樓子問鐵手:「那是不是無情的居所?」
鐵手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他指的就是小樓。
鐵手有些奇怪:「蘇樓主怎麼知道那是師兄的住處?」
這一問也就等於蘇夢枕說對了,像是有些自語的,也或許在回答鐵手的話,蘇夢枕輕輕道:「那座樓沾了他的殺氣,憑地清寒。」
鐵手一怔,雖然繼續帶路,卻不著痕跡的道:「想必風雨樓頭也是高處不勝寒?」
蘇夢枕笑了:「比那座樓更寒。」
鐵手淡淡反問:「這又怎麼講?」
蘇夢枕認真答道:「無情的小樓清寒,雖然冷,卻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孤清,只是自賞,卻不傷人。我那裡卻是厲寒,是冰涼的刀鋒刺進骨內的寒,警己,迫人。所以相似,卻又不同。」
這時,他們已進了閒碧閣,閣取聯意『半世閒雲野鶴,一腔碧血丹心』,鐵手偏座陪客,著人上茶,然後道:「蘇樓主入京至今,雖殺戮不減,卻一直約束樓中子弟,道上拜你之功平靜不少,世叔也一直想見見你。」
蘇夢枕正端著茶杯,聞言慢慢抬眼,第一次仔細看向這武功與方應看齊名的高手,若說自己的沉穩是對武力能力絕對的自信,這人便是天生八風不動的仁者,也難怪那時無情提起他的二師弟便是一臉的自豪。
蘇夢枕不動聲色的喝茶,悠然道:「能被諸葛先生看重,是我的榮幸。」
小樓清寒,且幽。
瓦面的琉璃青的發白,似乎聚集了所有的春寒料峭。
窗外是不時被微風吹落的白花,桌上是攤開的經文。
一卷淨心咒,一卷般若經。
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
都說常唸經的人必定悲觀,而要靠咒文壓制心魔。
可是,『他』在壓制什麼?
無情仍是伶仃白衣,乾淨出塵,眉目間的寂意冷若刀鋒。
殺氣太烈,容易損傷命數。這是諸葛先生說的,所以他以經文靜心。
笛聲幽怨,簫聲淒涼,如今專琴的師傅卻都只是彈些靡靡之音,他不屑學,因此他看佛經。
無情攤開了經文,正打算繼續研讀下去時,便覺察出有人上了小樓。
他的小樓,等閒人是來不得的。不懂規矩摸上來的人莫不弄個灰頭土臉,更有甚者,是被人抬下去的。若說有人能在這裡來去自如,除非是諸葛先生和三個師弟,如今來的正是他最近特別不願意見到的一位。
追命。
最近無事,追命卻找不到人陪他喝酒,鐵手不好這一口,無情雖量好,卻不太喜歡沾上酒味,冷血年紀最小,追命如果拉他去喝酒一定會招人罵,所以追命退而求其次,不指望誰陪他喝酒,但他喝了酒一定會找人聊天。
聊天也要找合適的對象。像昨天,他喝盡興後去找鐵手,結果被鐵手一本正經的講了兩個時辰喝酒有害健康的理論,再比如前天,他去找冷血,人家正在練劍,小孩子直言快語,邊比劃著劍招,邊說:「三師兄又喝酒了?人家說喝酒不能解憂,酒入愁腸愁更愁,我看三師兄還是找別的法子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罷!」
冷血比無情還小了三四歲,可冷言冷語不下於其大師兄,追命沒好氣的道:「你說話老氣橫秋,越來越像大師兄了。」
其實冷血與無情還是不同。因為他雖然冷,而且傲,但是並沒有無情拒人千里的寧定。
少年冷血聽了這話,笑的有點賊:「你要是背後編排大師兄的話,我可要告訴他了。」
於是追命立即住口,今天直接找上了無情。
若追命光明正大的上樓找無情,或許還好一點,問題是他仗著輕功和對小樓機關的熟悉摸了上來,這就有點觸犯主人的忌諱。
何況無情不是特別的歡迎他。
四師兄弟中,只有冷血與無情是自小在神侯府內學藝,鐵手與追命雖都是帶藝投師,但鐵手入門較早,而追命則是在江湖上飄蕩了很長時間後,最近才入住府中,成為『常住人口』,鑒於第一次見面時,無情就賞了他一記暗器,而追命說話一向有點百無禁忌,所以諸葛先生特別叮囑無情要對這個剛入府的師弟『溫和』一點,因為無情個性偏於孤僻,其他人自是早就深知,但追命卻不瞭解,諸葛先生正是怕追命誤以為無情不歡迎他,而特意囑咐了無情,誰知道這樣一來,無情卻越發不知如何與這個師弟相處,索性一見他就繞道而行。
若換了旁人,或許還會多心,但追命好在不甚拘於小節,只覺這位師兄有些孤芳自賞,不太合群,倒沒有誤以為他對自己有什麼成見,而無情這種個性也引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因此偷摸上來想看看這位小師兄成天沒事時就獨居小樓一天半天都不下來,到底在做些什麼。
無情坐在窗前,桌前,面前是攤開的經文。
窗半敞,隨風送來開在樹上的花香。
他讀了一段,極目軒窗,正自回味時,卻看到二師弟鐵手引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往閒碧閣去了,不禁雙眉微攢,經文卻再也讀不下去。
也就在這時,他發現有人摸上了小樓。
能在這裡來去自如不驚動任何機關的絕對是自己人。無情知道是誰。
若來的是諸葛先生,憑自己現在的道行,先生要故意隱藏行蹤就絕不會給人發覺;若來的是鐵手,一定磊落得恨不得人未至就先打個招呼;若來的是冷血,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劍,直指目標絕不分神他顧。
所以追命剛探個頭,瞥到窗前那一襲白影時,眉心就猛的一冷。
及時側過身,只見一道比紙更薄的柳葉刀就釘在了門框上,還順便掠下了他額前幾絲亂髮。
被人發覺了行蹤,饒是追命想開個玩笑,也有所不能。
無情眼中閃過些微悅色,臉上卻是比柳葉飛刀更薄更犀利的殺氣。
追命順手拔下那道招呼自己的暗器,交還給無情,才洒然一笑:「師兄每次打招呼的方式都這麼特別。」
無情也笑:「因為你不給我好好招待的理由。」
對待偷摸上來的人,這已算是客氣的了。追命明白無情給自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雖然別人看上去或許一點也不好笑。
無情看著這比自己大許多的三師弟訕訕坐下的樣子,再也嚴肅不起來,眼中的一點悅色立即延伸到唇邊,「陝西那件案子已經結了?」
「結了。」追命道:「要是師兄去,或許還會更快一些。」
無情立即別過頭去:「我還未出京辦過案,外面的事總是你們在忙。」
追命笑道:「因為那些小事根本不需要驚動大師兄親自出面!」
無情知他維護自己,心中歎了一歎。忽道:「今日府中是否來了貴客?」
追命點頭:「是,金風細雨樓的蘇樓主上門到訪,二師兄正在接待他,世叔也要親自一見。」
無情話音一頓,又停了片刻,才道:「可知他的來意?」
追命道:「他沒有說,二師兄也沒有問。對了,最近城西三十里處禹山空禪寺出了件離奇的案子,世叔本說讓二師兄去看看,但臨時改了主意,讓我來問問師兄願不願去?」
無情聽他說『離奇案件』時已起了興趣,加之他又說是諸葛先生臨時起意,更是想知道為什麼先生會突然改變主意,因此立即應承了下來:「我去。」
追命這才道:「世叔說如果師兄應承下來,就讓你去趟閒碧閣。」他有點費解的道:「世叔這麼做是何用意?」
無情聽他轉達諸葛先生的話,不禁心中微動。那個人不是正在閒碧閣嗎?為什麼我應承去辦這件案子才著我去一趟呢?
莫非,空禪寺的那件離奇案子與他有什麼瓜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