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的事?」無情不禁詫異起來。
蘇夢枕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到這少年老成的無情失去淡漠的表情。
這時他不禁想起雷損幾次三番的故意抬槓乃至戲謔自己,是否也是想看自己的沉靜全無的樣子。
「你走神了,」無情靜待他說下文,卻發現蘇夢枕似乎神遊天外。
「看到你的臉上帶些表情,我覺得比原來生動多了。」蘇夢枕道。「以前你的神情氣質總讓人忘了你還是個孩子。」
無情可不領情,他微詫的神色一閃而沒,冷冷的道:「不好的興趣會給人給己都帶來麻煩。」
蘇夢枕立即轉移話題:「你知道雷損?」
無情輕哂:「誰不知道雷損。」
蘇夢枕道:「昨天我們從三合客棧出來時,他對我說了三句話。關於你的。」
「他說什麼?」無情不禁動容。雷損的評價當然不可不聽。
「他說你一定大有來頭;還說你的武功和智計已不在我們之下。」蘇夢枕道。
能得到雷損這樣高的評價,就算是無情,臉上也難免有些悅色,「雷老總也太過謙虛。還有第三句呢?」
蘇夢枕將那句話略加『修飾』的傳達給他:「他說我們都殺氣太重,若走的太近,總歸不好。」
無情怫然道:「他以為他是算命的不成。」
蘇夢枕笑了:「他雖然不是算命的,但通常能決定很多人的命運。」
無情卻不著痕跡的話題一轉:「都說你與雷損相處的不怎麼好,可是卻在深夜一起躲到三不管的地方喝酒,你們到底是敵人還是朋友?」
蘇夢枕道:「有時候敵人和朋友不是分的那麼明確。只是現在我們不是敵人,但我和他絕對不可能是朋友。」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們是朋友,就少了能讓人振作的敵人。也不會再有人敢做我們的敵人。那樣豈非太過無聊。」蘇夢枕其實並沒有明確的答覆什麼,但是卻像是一切都說明白了。
「寧願做敵人也不做朋友,你們真的很無聊。」無情像是下定語一樣的道。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以雷損手眼通天的本事,當然知道你是誰。可是他為什麼對我隱瞞?」蘇夢枕道。
無情一聽就笑了起來。
蘇夢枕勒不破的的事情他卻知道,所以忍不住就笑道:「他在避嫌。」
「避嫌?」
「京城裡的幫會之所以能壯大,是因為朝廷默許,」無情小小年紀,說正事時,表情卻像入定一樣:「金風細雨樓一向主戰,六分半堂主和,但是貴樓上任樓主據說不屑與朝廷官員掛鉤,所以一直兩面不討好。但雷損卻是主和派首腦蔡相的堂上客。」
「蔡京老賊惡事做絕,沒想到雷損竟甘願與他同流合污。」蘇夢枕知無情是諸葛先生的高足,又智能天縱,對朝廷形式的分析當是十分恰當,因此洗耳恭聽。此時聽到雷損與蔡京勾結,未免有些齒冷。
無情繼續道:「那也未見得。聽世叔講,雷老總創業之時也是意氣風發,霹靂手段,但守業時卻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僅斂了一身的傲氣,還變的頗為膽小。但他喜怒無常,誰也猜不透他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六分半堂魚龍混雜,但卻也不會幫著蔡相做什麼殘害忠良之類的勾當。這一點,世叔曾說雷老總雖然狡詐陰毒,卻大節不失。」
蘇夢枕心中一寬。無情立即看了出來:「你好像很寬心?」
「你繼續講罷。」蘇夢枕不欲多說,立即道。
「然而六分半堂的發展,有很大原因是蔡相的支持,所以雷老總不會失了這個靠山。而我是諸葛先生的人,諸葛先生與蔡相的關係並不怎麼要好……」
蘇夢枕恍然:「原來雷損是避這個嫌。」
無情道:「便是。我還聽世叔講,蘇遮幕蘇老樓主曾率子弟兵抗擊遼人,蘇家本極盛,卻因為這樣而漸漸衰落,是以令尊才發奮在京師建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突然打斷他的話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已經開始為諸葛先生招兵買馬了。」
無情反問道:「你難道就看著遼邦虎視眈眈,金國狼子野心?你回京主掌風雨樓,難道就是為了一己私慾?」
蘇夢枕不怒反笑,「哈!說的好,蘇某一向是以收復中原,還我河山為己任,但是卻不一定學雷損靠蔡京那樣投到諸葛門下。」
無情忽道:「可是你帶了我回來,現在就算你不願意,蔡相也會將你劃到世叔那一派裡去的。」
蘇夢枕突然發現,無情心思之縝密,詞鋒之犀利更超過自己的想像。
對於能在氣勢上壓制自己的雷損,他是有些敬而遠之的,連在這個人身邊多待片刻都有所不願。他們可能是天生相剋。
而無情雖然年幼,卻隱隱然已能與自己分庭抗禮,可是卻無端的感到親切。
所以他不願繼續這樣談不攏的話題,淡淡道:「諸葛先生素有清譽,如果方便,我會支持他。」
無情點了點頭。
他看的出來,
這個人,就像他衣上濃烈的血味與藥味一樣,
他的狠毒,是一種以殺止殺的慈悲。
有時候的沉默就像黑夜的溫柔。
並不尷尬,反而愜意。
反正是兩個孤獨慣了的人。
也能夠享受寂寞的輕擁。
「我要走了。」
突然,無情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蘇夢枕正在想著什麼,聽到他這樣說,眉心輕輕一鎖。
那句話憑地清冷。
無情的聲音本來就有一種冰晶玉碎的冷。
但是這次冷的不是聲音,而是話的本身。
無情給人的感覺應該是很冷的。
而且是明顯拒人千里的。
——可是為什麼我卻會因為一個冰冷的人要離開而更加的冷。
是因為那一句『我覺得藥味親切』嗎?
蘇夢枕神色複雜,無情看在眼中,知道這年輕的領袖注定很少擁有朋友。
他眼底的森寒可以對自己化為溫暖,他眼底的暖意也可以在自己要走時泛起比平時更寒的淒寞,然而驕傲如他,卻使這帶著淒意的眼神剎那全部轉為冷漠。
高處不勝寒。處於蘇夢枕這樣的地位,如果喜怒都讓人一眼看透總歸是不太好。
所以他隨意問道:「不等午飯過後再走?」
已經快正午了。
深秋的艷陽,淒涼的暖意。
無情忽然發現,這樣的天氣很像蘇夢枕。
乍暖還寒。
他點了點頭。
然後蘇夢枕就再沒有留,他叫花無錯找了幾名部下,將一頂青簾小轎直接抬進了枕夢軒。
「送他去諸葛神侯府。」
然後在眾人面前,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帶著矜持的尊貴姿態道:「替我問候諸葛先生。」
無情似乎不喜歡人扶,一按床面,輕飄飄的落在了轎中。「我會帶到的。」他說。
蘇夢枕就隨在轎邊送他出了紅樓。
「公子。」
剛一出紅樓,遠遠便見楊無邪竟然用輕功掠了過來。
什麼事能讓這決勝千里的軍師如此急忙趕來?
蘇夢枕負手站定,深吸口氣。
看來不像是好事。
楊無邪飛快趕來,截住了一行人,並示意抬轎的幾人先放下來。
他的臉色鐵青。
一向溫文爾雅的氣質變的有些氣急敗壞。
就連蘇夢枕一夜不歸,臨晨滿身是血的回來也沒讓他如此變色。
看到楊無邪這樣的神色,蘇夢枕心知一定不是好事了。
——只希望不要太壞。
楊無邪抖了抖披衣,定了神色。
「公子。」
語調仍是以往的悠然安然。
「相爺半月之後在別院『瀾滄山莊』置下酒宴,剛才已著人過來下了帖子。」楊無邪看了看轎裡的無情,不禁歎了口氣:「請的是樓主與成公子。」
然後他又著重加了一句:「單獨赴會。」
蘇夢枕和無情幾乎同時用同樣冷峭的語調道:「不去會如何?」
楊無邪道:「公子如果不去,蔡相很可能藉機打擊風雨樓。咱們樓子雖然向來不做黑道上的營生,但畢竟不是白道那麼乾淨。何況他要動手,總有理由。」
一時無語,幾人都現出沉思的神色。
楊無邪附耳對蘇夢枕道:「公子,我們樓子主戰,蔡相一向看的不怎麼順眼。加之連成公子的請貼一起發到風雨樓,擺明了就認為我們已和諸葛先生一派聯手,所以此宴頗為凶險。」
無情靜靜看著楊無邪與蘇夢枕低聲說完,忽而道:「看來,還是我累了你。」
蘇夢枕搖了搖頭。
楊無邪走到轎邊,探近頭去,苦笑著輕聲道:「成公子,至於你,如果不去的話,蔡相就要將慕容非容,呂賢和黃一鳴三位斬首示眾了。」
無情終於神色大變。用很沉很冷但很輕的聲音迅速道:
「那三位是被他用*誣陷才鋃鐺入獄的,世叔正想辦法開釋!」
「而且三位都是清官,好官,恰好還都是諸葛先生派系的。」楊無邪道:「蔡相還特意著人給成公子一個禁令:不許你將赴宴之事告訴神侯府內的任何人。否則,那三位大人一樣立即處死。」
楊無邪說完,就退回到蘇夢枕的身邊。
無情一直淡然靜定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深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