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
蘇夢枕瞟了無情一眼,然後站起來轉過了身子,楊無邪和樹大風就緩緩推門進來。
那眼裡一向幽如森寒的冰全部化成溫暖的火。
這個人的確是天生的領袖。
當他斂起森然顏色微露溫和時,讓人有種拜倒的衝動。
因為那一刻,會使你覺得身處寒冬,而他才是唯一能夠溫暖你的火焰。
無情雖然冷靜淡漠異乎常人,也不禁為之莫名感動。
在趕來之前,樹大風一直在想這剛進京便名聲四起的蘇樓主到底是何方神聖。他以前私下認為老蘇太過迂腐,書生氣重,不能相隨;雷損喜怒無常,變化難測,難以跟隨;而神經質的關七就更不用說了,因此他周旋於多方勢力之間卻總不表態。
醫生不比其他,若為一個勢力服務,那其他的勢力是絕對不放心請他來看病治傷的。
所以刀南神第八九十次前來說項時,樹大風拗不過這老朋友的執著,只好答應。但應歸應,心裡卻後悔。可他沒想到的是,蘇夢枕剛進京兩天,便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火速召喚自己,而且還放了狠話。
——你今天不來,以後都不要來了。
樹大風初聽楊無邪轉述這句話時,頗為生氣。但接下來的感覺卻是毛骨悚然。
這是什麼意思?是要試試我的態度,還是耍耍他的威風?是說如果我不去,就不再是金風細雨樓的供奉,還是說如果我拒絕就得死?
這句話可輕可重,樹大風一時半會也猜不透他的意思。想自己在宮廷中摸爬滾打多年,沒想到會為這個年輕人隨口一句話費盡思量!
所以樹大風帶著一點好奇匆匆趕來。
他被楊無邪帶著上了紅樓,在枕夢軒外候著。只聽一個冷淡的聲音生硬的說了兩個字『進來』,然後裡面就悄無聲息。
居然沒有親自開門迎接。
——我可是御醫!
帶著一股憤然輕怒,樹大風跟隨楊無邪進了門。
枕夢軒很小,也不豪華,他一進門就看到了蘇夢枕。
任何人在任何場合,第一眼看到的都會是他。
蘇夢枕看了樹大風一眼,道:「你幫他看看。」然後他就坐回原來的地方,望向無情。
樹大風一時為之絕倒。
他看上去剛滿雙十。
這個年紀的青年一般都還銳利的稚氣,他卻銳利的霸氣。而且他的眼神是其他同齡人所沒有的寒。
不是有些年輕人故意裝出來的深沉冷酷,而是真正森然的寒色。
有了這樣一雙眼,他就是絕對,他就是命令,他就是絕對的命令。
樹大風立即尊令走到床邊,看到床上正坐的無情,不由得臉色大變,頗為意外:「成公子——」
無情也微微露出訝意:「樹大夫?」
蘇夢枕這才側頭問樹大風:「你們認識?」
樹大風道:「當然認識。」
蘇夢枕不悅道:「當然認識是什麼意思?」
樹大風察覺到他的不悅,指著無情解釋道,「這位成公子,是諸葛先生的高足,從小體弱多病,諸葛先生也時常召我去神侯府看看——」
蘇夢枕滿意了他完整的答覆,更有些驚喜知道了無情的來歷,這回卻換成無情不悅:「先生言重了。崖余哪有體弱,更不多病。先生曾進神侯府四次,其中一次是給二師弟解毒,另一次是給三師弟治傷。」
蘇夢枕聽了暗自笑他好強,明明體質羸弱還不肯承認,卻對另件事大為驚奇:「解毒療傷?你才多大,二師弟三師弟當然更小,難道諸葛先生竟會讓你的師弟也出外犯險!」
無情一手被樹大風捉過去把脈,一手挽著長出胳膊許多的袖口,抬眼道:「我那三師弟,可比你大。」
蘇夢枕一時哭笑不得。楊無邪馬上道:「公子,諸葛先生收徒弟是以入門先後為次序,並非按照年齡。」
蘇夢枕略一點頭,道:「原來是這樣。」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光微帶欣賞,意思非常明白:難怪你小小年紀就這樣厲害,原來是諸葛先生的高徒。
樹大風這時已做完診斷,扭過頭對蘇夢枕道:「蘇樓主——」
蘇夢枕糾正道:「樹大夫不必客氣。風雨樓如今改了規矩,自己人都不許稱我為樓主。」
「蘇公子。」樹大風聽他淡淡說出來的話卻覺得熱血沸騰,不禁心中更驚——連我都如此,那些江湖上打打殺殺的血性漢子不是更會被他一句話說的甘願以死相報嗎?這人年紀輕輕,倒是好厲害的手腕——「成公子沒什麼大礙,休養幾日便可。倒是我看你病由傷起,傷病纏mian糾葛,若不治療,恐怕折壽哩。」
他這麼一說,楊無邪和無情都吃了一驚。
也是蘇夢枕給人的感覺太過強勢,所以往往會使人忽略或乾脆忘記他是個病人。如今樹大夫提了起來,聽口氣蘇夢枕病的還不輕,楊無邪固然十分擔心,無情也不好受。
——難怪他衣上的藥味已經濃的洗不掉了。
楊無邪澀聲道:「公子幼時的內傷……紅袖神尼難道也沒有法子麼?」
蘇夢枕道:「太晚了,傷已化為病痛糾纏五內。師父也沒法子。樹大夫,你是名醫,可有良方?」他這麼問的時候,語氣帶著幾分譏誚自嘲,顯然已不抱什麼希望。
可是樹大風卻道:「有。不但有,還能使蘇公子的傷病全消,健康如常人。」
蘇夢枕大喜之下,反而狐疑:「真的?」
樹大風誠懇的道:「真的。但是治好之後,蘇公子的武功卻得減損一半左右。」
蘇夢枕的眼中又復譏誚之意:「還是算了罷。治好了傷病,武功恐怕損失的就不是一半了。」
這句話卻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麼意思。他的紅袖刀法青出於藍,隱然有超越乃師的勢頭,而紅袖神尼也說本以為他先天體質羸弱學不了武,沒想到正因為如此他反而將淒艷纏mian的刀意發揮的淋漓盡致。如果治好傷病的代價是一半的功力,而他也沒有把握如果身子健康還能否使出那樣淒美哀婉的刀意,所以他說武功可不止要打一半的折扣。
樹大風有些不解。
不過他當然不理解。
他不是蘇夢枕,武功也不怎麼高明。
他是醫生。所以他仍帶著勸說的意思道:「蘇公子,失去的武功可以再練,但命只有一條。你的病與傷互相糾纏,所以暫時平衡相安無事,但長久下去,命數可要減損二十年以上。」
樹大風當然不是危言聳聽。
聽到他這麼嚴重的預警,楊無邪為之心酸的差點變了語調:「公子——」他幾乎就忍不住也要勸說蘇夢枕就醫了。雖然蘇夢枕武功打折扣對樓子有害無益,但他又怎能忍心這驚世奇才如此折壽的掙扎生存。
——難怪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
無情想。
——如果我雙腿能恢復正常,卻要我失去這一身的功力,換了是我,我願不願意?
然後他自顧自的搖頭歎息。
蘇夢枕卻像看透他的想法一樣,問道:「若是你,可否願意?」
少年無情想到不想,直視蘇夢枕的雙眼,緩緩的道:「我不願意。有了武功,我可以救助更多像我這樣身世坎坷的人。我幸運,因為我雖然腿殘,卻遇到了明師貴人,學得一身絕藝,可天下許多像我這樣有著悲慘過去的人,還在苟活殘喘,再沒有光明可言。所以不能沒有武功。如果是個正常人,卻沒有能力打抱不平,那還不如死了的好。因為遇到不平事,我無法坐視。」然後無情清冷的莞爾,竟然道:「你跟我的想法大同小異,所以還是不要治的好。」
蘇夢枕也笑:「沒想到反而是你最清楚我。」
他端正了神色,「你小小年紀,居然懷抱救世之心,我佩服你。」
無情道:「亂世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守護的東西。雖然一個人力量有限,但努力去做,總比不做的強。」
蘇夢枕衝著樹大風眉毛一揚,帶著些許笑意卻森然道:「時不我待。」
樹大風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他只好乾咳道:「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派人送樹大夫回去。」蘇夢枕對楊無邪下了命,也等於是將兩人『請』了出去。
楊無邪帶著樹大夫退出去並掩上門後,蘇夢枕與無情又是一陣對視。
方才楊無邪及時敲門化解了蘇夢枕片刻的微窘,有樹大風和楊無邪在場,他就仍是一切的主宰,此時兩人一走,他面對著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的少年,便也沒了話題好講。他的身邊,有的是可以發號施令的部署,剩下的就是傾力相爭的對手,而無情卻兩者皆非。
無情看出他是個不擅與人交流的人,可惜自己也一向孤僻。他心念電轉,卻也找不出什麼可說的東西。
這時蘇夢枕又將昨晚驚心動魄的一幕回憶了一遍,終於找到了由頭:「我有一件事搞不明白,你智計過人,幫我分析一下吧。」
無情道:「你家楊總管的老謀深算名滿江湖,何必找我,我是外人,不方便。」
蘇夢枕道:「不是我樓子裡的事。」
無情有些詫異:「那是什麼事?」
「是關於你的事。」
蘇夢枕望定他,表情似笑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