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留了下來。
留在金風細雨樓裡吃午飯。
不過他當然不是為了一頓飯留下來的。
就算是這樣,也足以使蘇夢枕稍微開懷了一些。
——畢竟是被自己不知不覺間認為可以做朋友的人。
金風細雨樓之主,自然有樓主的排場。
蘇夢枕不講究這些,可他也決不會浪費時間自己動手做菜。(汗,差點寫成惡搞==)
不僅有專門的廚師以他的口味做菜,還有人每次為他試毒。
蘇夢枕就在玉塔裡,自己的房間『大夢江山閣』中招待他剛結識卻頗為看重的朋友。令他更為高興的是,無情與他一樣也愛吃素,不喜油惺。
所以飯菜在專人試過毒後,一道一道的上齊,然後蘇夢枕就召了楊無邪和上官悠雲陪坐,讓無情上座,自己則坐在了偏席。
菜色雖然以素為主,但經過一流的廚子精湛手藝的加工,色香味俱全。可惜吃飯的人都沒有心情品嚐。
蘇夢枕並不是個會招呼客人的主人。所以相對來講比較擅談的楊無邪就不時向無情介紹一下菜名、做法,以使氣氛不至於太過凝重。
總的來說,開會和吃飯代表的不一定是字面的意思。就像蘇夢枕的開會純粹就是下達命令而不是聚眾會談。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一大堆人費上三四五六個小時商談出來的結果往往還不如他一個人馬上作出的決定。
他給人機會反駁他剛出口的命令。但是一刻鐘之後,如果沒有人反對,他就要看到自己的命令實施。
不過看他滿臉病容慘淡的倦意,以及劇烈的有時還帶著血絲的咳嗽,誰都不忍心浪費他的時間。
吃飯當然也不全是吃飯的意思。
現在這個飯局便是變相的小型會議。會議的內容是關於另一個飯局,那是個凶險難測的鴻門宴。
可明明心裡清楚,卻又不能不去。這就頗為痛苦。
無情才動了動筷子,就說飽了。「蔡相不讓我告訴神侯府裡任何人這次邀約,就是怕世叔知道了會想辦法攪他的局。他耳目眾多,我不能冒這個險。」
蘇夢枕也停了筷,道:「蔡京經常請客?」
楊無邪立即答道:「他經常借各種名義擺宴——給他自己或三妻四妾,兒子女兒擺的生辰宴;初春的踏青宴,暮春的賞花宴,秋月冬雪,盛夏還有清涼冰飲宴,過年的年會,中秋的煙火宴,各種各樣的名目數不勝數。總之,他要想擺宴請客,總能找到理由。」
聽到這數目繁多的宴會,蘇夢枕固然聞所未聞,就是無情也覺得新鮮。想起蔡京窮極奢華的花樣,都是不以為然。
蘇夢枕又道:「那他也經常請道上的人麼?」
楊無邪道:「他經常請京城內各勢力的領袖赴宴。原先老樓主在時,請的是雷損、關七和老樓主,可是老樓主不願意和他有什麼牽扯,所以本樓一直是刀南神代為前去。」他停了停,又補充道:「關七的神智清楚之時,也曾受邀赴約,但之後迷天七就也是派些代表去了。只有雷損,倒是一直親自前行,至於其他幫派聯盟,那就是去奉承蔡京的,受到邀請,個個覺得光榮無比。」
無情常在神侯府內,對宮廷裡的派系鬥爭一清二楚,卻對道上的事知之不詳,僅從師弟或府內其他行走江湖的好手口中知道了一些,不過他記性過人,只要聽到的,多少都忘不了。此時聽楊無邪說起蔡京宴請武林人士,不禁好奇起來:「蔡相是朝廷大員,怎麼公開與道上人物打成一片?何況雷損還是黑窩子裡的老大!」
楊無邪道:「他擺宴地點時常更換——他產業多,有人曾開過玩笑說蔡京的所有別院別居加起來,面積起碼有東京城十分之一。——而這些房產卻不一定在他的名下。像這次設宴的地點『瀾滄山莊』便是他送給『神通候』的別院。這神通候愛它清幽,是以最近常常住在那裡。」
聽到神通候這個名號,蘇夢枕對朝廷官員不甚瞭解,還未覺如何,無情卻臉色更白,冷冷的道:「方應看?」
無情一語道出那『神通候』的名字,蘇夢枕也皺了眉:「方歌吟的義子?」(註:由於溫大新出的怒犯天條裡為了時間順序把方歌吟改成方大俠,但他才寫了個開頭,所以偶仍以原有的為準。)
楊無邪道:「便是他。這個年輕人還未在江湖上走動,因此在道上的名號也不算響。可是他在官場上,卻是人人頭疼的角色。只是無法得知他的武功到底怎麼樣。」
無情道:「他很厲害。」
若在平時,上官悠雲一定第一個不服,可是楊無邪警告過他,這孩子是諸葛先生的高足,諸葛先生的武功人品向來是江湖好漢交口稱道的,所以他強忍著沒有發作出來。
只聽無情繼續道:「宮廷之中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折鐵手,斷血河』。這是說如果年輕一代誰想奪得那大內後起第一高手的美稱,就必須先放倒兩個人。」
楊無邪道:「這麼說,那兩人必定是大內之中年輕一輩的頂尖好手。斷血河,血河神劍,說的就是這神通候方應看吧?那折鐵手指的是?」
無情的神色飛揚了起來。他在人多的時候,表情一直冷郁。很少有這樣明顯的眉飛色舞。
他還笑了。笑得自豪:「那說的是我二師弟。他的外號就叫做鐵手。」
蘇夢枕好一陣輕咳。
——原來無情還有那樣的神色;原來號稱大內年輕一代的兩位絕頂高手之一那個什麼手是他的師弟。從他的神色就可以看的出來,他們師兄弟感情很好。
很好,便是很好。事態如此嚴重,我還有空想這些不相干的,實在無聊。
蘇夢枕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不去的話反落人口實。如今,管他龍潭虎穴,只有去了。」
楊無邪看著他的眼光亮了起來。
他知道他的樓主武功很高,且富機心,是難遇的明主。
他又不像一些過於倚仗心計的人那樣膽小。
但他也當然不是一味逞匹夫之勇。個人安危與整個樓子的基業在他心中相較之後,他完全沒辦法選擇。所以他接著道:「楊總管,上官中神,到時候包括你們在內的任何人都不要插手。蔡京要我單獨與宴,我們不要給他捉到把柄。所以,我就一個人去。如果沒回來,也不要派人去打聽。」
上官悠雲對蘇夢枕佩服的五體投地,此刻見他說的凶險,立即道:「公子,那老賊既然怕人家說他勾結『匪類』,連請客都擺在別人的莊子裡,那如果在宴上出了什麼事,他也不好明著動咱們。公子此去,莫若帶著煙花旗火,萬一危險便撒手即燃,我們預先在莊子周圍伏下人手,看到公子信號,就平掉『瀾滄山莊』!」
蘇夢枕略帶苦笑的搖了搖頭。
這時,楊無邪已著人將殘羹撤了下去,沏了茶水送來。
無情忽道:「你以為神通侯的別院是這麼容易埋伏人手的麼?別弄個不好,反害了你家樓主。」
上官悠雲一時為之語塞。訕訕了半天,道:「那你呢?不通知神侯府的人,你自己前去,很是危險……」
他看無情年紀小,身子弱,且帶著殘疾,雖然氣質淡定說話老成,可畢竟還稚,因此神色未免帶了幾分憐意,更多的卻也怕他與蘇夢枕一道,反倒害蘇夢枕要護著他而吃虧。
他為蘇夢枕考慮原也無可厚非。
無情冷冷的道:「就算我自己去,也不見得會連累你們公子。」
說也奇怪,他這句話比上一句語氣更冷,給上官悠雲的感覺卻是和悅的。
蘇夢枕道:「我們一定要去赴約。而且也最好按照他的意思不帶人手。你有什麼更好的主意麼?」
無情哼道:「倒是有……」
陡然間,殺氣大盛。
就像他聽楊無邪說蔡京要處決牢裡三位清官時一樣,只是殺氣取代了怒意。
楊無邪立即反問:「什麼辦法?」
他看著無情微笑。
無情也微笑不語。
楊無邪道:「成公子厲害的緊哪。」
無情也道:「楊總管才是高人。」
兩人忽然客氣了起來。
蘇夢枕輕咳道:「總管,但說無妨。」
楊無邪道:「只要殺了他,一切事情都解決了。」
這一句話說出來,蘇無兩人似早就知道,所以一齊會意笑笑,倒把個上官悠雲愣在當場。「總管…軍師…你可不要開玩笑。」
無情歎道:「我也是…原本也這樣想…只是…」
楊無邪立即接下去道:「只是不知蔡京武功深淺,怕殺不了他,反受其害。」
無情點了點頭。黯然之色頓消,狠色便起:「但若蘇樓主肯與我聯手,應有八成把握。」
蘇夢枕道:「你我在這件事上是一條船上的,我為什麼不肯與你聯手。但若事敗,諸葛先生一脈都要受到牽連。」
無情帶著些許回憶的神情道:「我自小住在神侯府裡,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聽經常聽他們說話。他們說的最多的就是蔡京。昨天他又害了誰,今天他又想搜刮什麼寶貝討皇上歡心,世叔清廉正直,被他所忌,做為世叔一派的我們也被他視為眼中釘。」他一直很少說話,此時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像是口舌有些難受,喝了口茶水,冷笑道:「世叔一直想讓我們以蒼生為念,學捕神劉獨峰那樣做鋤暴安良的捕快,二師弟,三師弟也的確將捕神做為偶像一樣崇拜。但,若不是世叔的教誨,我一早已去做了殺手,恨不能將天下貪官污吏都殺個乾淨!」
蘇夢枕聽得血脈賁張,為他激揚的理想而想起了自己更為清烈的夢。
——或許,無情說的是對的。殺了蔡京,清除君側。或許,這個腐敗混亂的大好江山,還是有救!
他在他一向孤冷的大夢江山閣裡,第一次熱血沸騰。
楊無邪仍沉吟不語,上官悠雲是個直腸子,不會動腦筋,此時有些發呆。
蘇夢枕衝著無情點頭,眼中有欽佩的神色。
無情則為這傲慢樓主的敬意而感動起來。
他記得他在三合客棧出現時,連對手都笑他,可憐他,只有這個人,一直是抱著敬色。
他想起這個人笑著對自己說:「你殘嗎?我都忘了,為什麼你自己要提?」
顯然楊無邪沉吟良久,也沒想到更好的策略來。
正在他幾乎要贊同無情的主張時,門響了起來,
楊無邪就起身出去,不一會便拎了個厚厚的包裹進來。
他將包裹放在了桌上,先在蘇夢枕耳邊輕道:「莫北神已經全滅青市。」待後者微微頷首,才坐下去道:「六分半堂送來的。是狄飛驚親自送到花無錯的手上,說要樓主親自拆看。」
蘇夢枕就動手將包裹拆開,滾出一個擦拭乾淨的人頭。
唐多愁。
半天時間,六分半堂已拿下了他的人頭。
雷損是有仇必報的。
楊無邪道:「狄飛驚還傳了一句話。說雷老總特意囑咐公子的。」
蘇夢枕沒想到雷損將唐多愁的人頭送來,更不意他還『特意』帶話,眉頭不禁皺了皺,問:「什麼?」
楊無邪沉沉的道:「一句話,六個字。殺之易,撼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