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尊姓大名?」
唐多愁本來想直接問『你是誰?』可是臨時卻改了口。他到底是老江湖,自認一盞茶的時間之內擺不平這殘廢少年,而一盞茶過後,雷蘇二人所中麻藥的效力可就要過去了。現在退一步好說話,他們又沒啥深仇大恨的,此時情形不妙,還是少得罪些人,腳底抹油才是上上之策!
「你不配知道。」少年冷冷的道。似乎連和他多說兩個字的興趣都沒有。
「少俠,」唐多愁乾笑著道:「唐朝可也不是好惹的。你我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咄咄逼人!何況我要走,你未必就留的下,大家都退一步,來日方長。」
「哪個跟你來日方長。」少年微微揚袖,一道閃著紫青亮色的暗器便擦著唐多愁發邊而過,釘在了門邊。仔細看去,原來只是一隻淡紫色的沒羽箭,可方才從他袖中發出之時破空疾射的威勢卻遠超鐵弓硬箭。然後他就看著那尾巴仍在顫動的紫色小箭,淡淡的道:「我要留誰,誰都走不了。」
然後他的目光才轉到唐多愁的臉上,微笑道:「你也一樣。」
唐多愁大駭。
他是高手,也是名家。
是使暗器的高手、名家。
唐門十九少,『花落幾多愁』的唐多愁,無論破門與否,都是唐家值得稱道的人才。
他這種人無論到哪裡,都是人才。
可惜他太有眼光。
他一眼就看出這殘廢少年使暗器的手法比他高明。
所以他心驚氣餒。
能讓一個出色的『人才』灰心喪氣的莫過於他突然遇見了天才。
唐多愁的眼光實在太好了,他對暗器的研究也實在太精通了,所以才更加的沮喪。
這個少年不知學了多少年的暗器功夫,但他對於暗器,絕對有著天分。
很高的,旁人難及項背的天分。
因為他望想那一尾猶在顫動的紫色小箭時的目光,突然失去了冰華清冷,取之的是戀戀深情。
他居然對無情物有這樣的感情。
而這無情的暗器,像是在回應他溫柔的目光一樣,在他的目光注視之時,紫芒愈發的明亮。
使暗器的人才,能把有情物也利用成為自己的暗器,使之變的無情。
使暗器的天才,卻能化無情物為有情,成為自己的心腹。
又或許,這少年的情全給了暗器,所以他看上去那麼冰冷寂寞。
「慢著。」
就在那少年一箭震驚了唐多愁,而後者發現他的天分後心喪欲死時,雷損突然沉沉的道:「放他走。」
「理由?」少年眉心一皺,「他作惡多端。」
雷損道:「這筆帳不能就這麼算了。少俠替我等解圍之情,容後雷某自然重謝。但雷某不能讓他死在你的手裡。」他沉沉道:「這仇,我要親自報。」
蘇夢枕正要說話,卻發現雷損眼尾的餘光似乎在警告他什麼,他立即領會,點頭:「沒錯,若今天你替風雨樓報了這仇,欠的情,可就大了。」他對救命恩人說話的語氣涼的氣人:「蘇某不願意欠你這個情。」
那殘廢少年似是一愣,冷哼一聲,憤憤然道:「少爺好心出手,你們卻——」他語氣一折,又冷了下來:「好,好。唐多愁,你走吧。以後你要找我算帳,也可以。」
唐多愁聽他們言來語去,心中暗喜,原來這六分半堂的老總和金風細雨樓的新樓主都是如此死要面子的人,大意中伏有人救還不願意,一定要自己親手報仇才行。他心中暗笑這兩人對情義債看的太重,當下怕三人說著說著又反悔,馬上拱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快滾。」
聽到唐多愁那兩句老套路,少年極不耐煩,作勢就要揚袖,唐多愁立即足一點地,倒飛三丈,只見幾個起落間,人已消失不見了。
蘇夢枕和雷損身上的麻藥效力也差不多退了。但是麻勁剛過,身子尚軟,渾身不怎麼著力,極目望去已沒了唐多愁的蹤影,這才定下心來。
少年仍是緊繃身子正襟危坐,直到確認唐多愁離遠後,才道:「多謝。兩位真是聰明人。」
然後他咬著牙從桌上跌了下來。
他已昏迷,失去了知覺。但咬緊牙關,硬是將湧上來的一口鮮血吞了回去。
這冷冰冰的漂亮孩子,連昏倒都這樣的倔強。
他跌下桌子,身邊是蘇夢枕。
蘇夢枕雙袖一舒,托在他身下,穩住了他下墜的力道。
他一咬牙才閉眼昏去的神情使人無端的心疼起來。
這時他才像一個足殘、瘦弱、需要人呵護的孩子。
他的殺氣盡失。
帶著下墜之勢,被全身酸麻卻異常有力的蘇夢枕接著。
——他的衣服上,好濃的血味,還有藥味。
——可是,卻使人這樣的安心。
他模糊的意識到此為止,在一個充滿濃烈的血腥味和藥味的包圍中沉沉睡去。
「這小孩子一定大有來頭。」
蘇夢枕和雷損用盡力氣,才從已燒的快倒塌的三合客棧中出來,雷損就望著昏在蘇夢枕懷中的少年,意味深長的道。
「他的武功以及應對的智計已不在你我之下。」
這是雷損說的第二句話。
「不過你最好不要靠他太近。我感覺,他身上的血味和殺氣,就算現在還不重,但將來,一定不比你輕。你若靠他太近,不是你受傷,那麼就是他。」
蘇夢枕回到風雨樓裡,反覆玩味著的,是以上雷損所說的第三句話。
新任樓主一夜未歸,破曉時分,全身是血的抱回一個昏迷了的漂亮孩子,而看他的樣子,也是疲累不堪,被蘇夢枕命去安置這少年的楊無邪心中驚異萬分。
「公子,這孩子是……?」
「不認識。」蘇夢枕將這孩子交給楊無邪,正想回房換件衣服,聽他這麼問,並沒有回頭,背對著楊無邪道:「不過——」
蘇夢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這孩子飄舞在空中的絕代風華,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剛救了我的命。」
「什麼!」楊無邪和聞訊趕來的上官悠雲一起驚呼出聲。只不過楊無邪只是暗暗的輕呼『天啊』,而大聲叫出「什麼!」的是上官悠雲。
「別吵。」蘇夢枕猛的回身,「他中了唐門的『牽動一江愁』,你見識多,知道怎麼救治吧?」他問向楊無邪。
「見血未?」楊無邪沉吟道。
「沒有,似乎是擦破了皮。」
「那就無大礙。」楊無邪的口氣很能使人安心:「只是被毒氣傷了表皮,加上冰絲寒氣侵骨,一時昏迷。」
「不行。」聽楊無邪這樣說,蘇夢枕反而道:「萬一毒氣殘留成了內傷,你負責?唐門的毒,非同小可。」他忍不住望向少年蒼白的臉色,沉吟道「去把樹大夫叫來看看再說。」
「公子!」楊無邪也忍不住聲音高了起來:「樹大夫是御醫,剛被刀南神說動,給我們樓子當供奉,一點小事,這麼早就驚動他,不好吧……況且,一向支持我們的張大人昨天就托人請樹大夫今天去他府上給他那寶貝兒子問疹……」
蘇夢枕不耐煩的揮手打斷道:「張自得,讓他等等!至於樹大夫,你告訴他,如果他不來,以後都不要來了。」
楊無邪聽他的口氣那是絕對的命令,並且沒有商量、迴旋的餘地。立即點頭,蘇夢枕這才轉身,放心而去。而他剛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便見莫北神已在那候著,一見蘇夢枕露面,對他渾身血跡視而不見,立即拜倒:「樓主,昨天晚上本樓數名外圍子弟與『青市』的子弟發生口角,進而械鬥,十死九傷五殘,青市傷亡等同。此事起因乃青市弟子為爭奪西郊的水上離亭一帶的地盤而挑釁,還請樓主處理。」
蘇夢枕推開房門,示意莫北神一併進來後,褪去了沾了血的外衣,倦倦的道:「不要叫我樓主。」
「是,還請公子定奪。」莫北神一凜,立即改口道。
「報告確定屬實嗎?」蘇夢枕道:「是他們先動的手?他們砸我們的盤子,還想取而代之?」
「是!」莫北神補充道:「消息是經過楊總管和薛西神分別確認過的。外圍子弟並無謊報。」
蘇夢枕略一頷首,左手併攏輕輕一劃:「如此,你去滅掉他。」他換好外衣,緊了緊前襟,補充道:「全滅。」
「是。」莫北神微微鞠躬,匆匆而去。
這時,他突然想起那白衣飄零的少年帶著無奈而寂寞如冰湖鏡碎的笑容說:「我真的很無情。其實,我並不想殺人。」
蘇夢枕想著他,卻忽爾想到了自己。
原來看到他,竟有點像看到了自己。
同樣的殺氣,同樣的倔強。
「好像,我也很無情。」蘇夢枕望著窗外濃濃的早霧晨霜,看著自己袖中瘦而蒼白的手,笑著低語:「其實,我也不想殺人。」
他這時的笑容竟也和那少年一樣。
帶著無奈,帶著寂寞。
如冰湖鏡碎般的深深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