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戴著斗笠,一身火紅的長袍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得煞是刺眼。
奇怪的是,這個明明應該很耀眼的人如果靜下來坐在一角,卻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是他一說話,那身打扮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見大家都望向自己,手中的酒杯轉了幾轉,繼續道:「敢情是你們這群不長眼的,只知雷老總、蘇公子,不知道這京城裡還有個關七爺麼?」
他口氣不善,這句狠話一撂下來,原先還高談闊論興高采烈的人們立即靜了下來,誰也不敢再說什麼,沉默了半天,還是那帶頭挑起這話題的壯漢賠著笑臉,囁囁喏喏的湊上前道:「雷老總,蘇公子在關七爺面前,那是當然就談不上厲害不厲害了,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關七爺已經不算凡人了,他是戰神投胎呀!」
那戴著斗笠語音尖銳的血衣漢子似滿意了一些,身子微微後仰,靠在了椅背上,「這還說的過去。記住,這裡雖然是三不管的地方,但咱們關七爺可是時不時要過來瞧瞧的!這話讓我聽見還好,若是讓我們七爺聽見了……」
這氣氛一轉,使原先坐著談酒論花正說的投機的一對『世交』雙雙看不過眼了。
——這話,要是關七自己說,也還算了。可這人還不曉得是關七的哪門子親戚,大肆肆的吐兩個象牙,便將關七捧到了天上去。
而且這話還堂而皇之的在兩尊正神面前說了。
若人人都敢這樣做,以後六分半堂也不用混了,金風細雨樓也不要開張了。
「咳、咳、咳咳咳……」蘇夢枕突然白絹帕子捂了口,猛咳起來。
雖然他常常咳嗽,那只是因為病的厲害,咳的止也止不住。可這回,誰都聽的出是裝來的。這幾聲咳異常清晰,竟壓過了所有雜音,而這怪異的咳聲一響,其他人也不自覺的放下酒杯,停下話頭,齊齊轉過了目光。
這一轉之後,誰都沒有捨得再把眼光收回來。再也不看那血衣漢子一眼。
那咳嗽的青年公子仍捂著白帕子,眼神卻斜斜飛起,看他的人,都以為他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七分的森寒,卻夾雜了三分輕艷。
森寒得迫人,輕艷的誘人。
被看到的人都覺脊背一陣淒風掃過,又好像浸到寂寞了千年的寒潭裡,連呼吸都為之一屏。
即使這樣,也無法轉移視線。
「關七是神?不要惹我發笑。」
雷損與蘇夢枕配合起來,居然十分默契。蘇夢枕一陣猛咳,再瞟了幾眼後,雷損就適時開口:「好吧,不要說關七了,如果他是神,那你是什麼?」
蘇夢枕捂著帕子,眼裡全是戲謔的笑意。
雷損則遙遙望著那血衣斗笠人挑了挑眉,瞇起了眼睛。
斗笠人萬想不到這時候居然有人敢跟自己作對,而且似乎只咳嗽幾聲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魅力之盛,猶勝關七的威風。而他更想不到另一個居然如此直接大膽的『誹謗』關七,當下倒是一愣。
愣過之後,居然帶著些須憐憫的口氣道:「你們的膽子也忒大——別怪我沒提點,雖然這裡號稱是三不管的破地方,但我們七爺可是經常來查看查看的!」
雷損斂去了笑容,抱臂胸前,歪過了頭——似乎他一對人有敵意時就會攏手袖中,雙臂環抱在胸前,然後歪頭瞇眼,用陰沉得有些陰險的眼神盯著對方,聲音也變的溫和起來。然而大概很多人不知道,當他的聲音越溫柔時,火氣也就越大。——雷損歪了頭,溫和的道:「你大概也不知道,剛才那些人口中說凡在道上行走的都要向一個人奉送六分半的紅利的那個雷老總,有事沒事也會來這裡巡視巡視的。」
蘇夢枕微微一笑,收了帕子,眉角飛揚,森寒而略艷的眼神飛瞄斗笠人,而這有點漫不經心的一眼,後者卻立即升起被看透的感覺,然後就聽他接著雷損的話道:「而那個或許有呼風喚雨之能耐的蘇公子,雖然不會像雷老總那麼閒,有事沒事就來晃晃,但偶爾也會到這裡坐一坐的。」
斗笠人全身一震。
接著他小心翼翼的慢慢問:「莫非,你們——您們——?」
雷損和蘇夢枕相視一笑,然後蘇夢枕指了指雷損道:「這位就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雷老總。」
雷損也衝著蘇夢枕撇了撇嘴角,道:「這位呢,就是金風細雨樓的少樓主,蘇夢枕蘇公子。」
蘇夢枕頗為開懷的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們,你是什麼?」
斗笠人猛一仰頭。
他的臉色雖然看不清楚,但想必已難看的很。
然後他澀聲道:「雷老總,蘇公子,人都說你們素來不和,看來——」他乾笑兩聲,「你們的關係好的很嘛!」
蘇夢枕臉一沉,輕叱道:「不要賣弄嘴皮子。快滾,莫說我與雷損欺負人。」
當那斗笠人一說關七時,在座的江湖好漢已經有些懼意,如今雷損與蘇夢枕報了家門,便有大半站起身來,想偷偷溜走,卻又忍不住有些好奇,還不時向雷蘇與那斗笠人看幾眼。這時聽蘇夢枕的口氣,並無動手之意,倒一半安了心,又坐回原位。三大勢力在這三不管的地方碰了頭,誰都想看看能弄出什麼動靜來。
雷損低聲迅速道:「趕走他,我們換地方談。關七一向護短,現在不能與他開戰。」
蘇夢枕略一頷首,只聽那斗笠人突然冷笑道:「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接著,他雙手一拍桌面,也不知怎的,周圍數丈便一齊起火,火勢之猛烈,堪比雷家火yao的威力。
這一下變化太過突然,有些坐觀的漢子走閃不及,便被這突然而起的火焰上了身,在地上打滾,卻怎麼也撲熄不了。一時間,火光大盛,哀號連連。其他想看熱鬧的人一見,爭相往門外擁擠,片刻這小店亂成一團。
雷損和蘇夢枕自重身份,不欲兩人聯手與這迷天七的小卒為難,還真沒想到,他居然敢先動手!變化太過突然,陰狠如雷損者,都不由變了顏色。
「你——」蘇夢枕一向面慈心狠,但猛見這人視人命如草薺,一拍之間妖火連無辜一併牽連的冷血手段,也不禁動了真火,當下再顧不得身份地位,人還未站起,身子已掠向斗笠人。他盛怒之下出手,身法端的驚人,以一掠之力,迅如急電驚雷,轉眼已與斗笠人交上了手。
雷損本欲助他,卻總覺以六分半堂和風雨樓兩位領袖聯手,去打壓一個無名小輩,似乎不妥。就在他一閃念之間,情形又發生了巨變。只見那斗笠人武藝頗為嫻熟,竟險險連封住蘇夢枕的紅刃,雖沒有還手之力,卻暫無性命之憂。就在這幾招之間,地面突然裂開,四隻手伸出,全扣在了蘇夢枕的腳踝上!
雷損大悟。
原來那斗笠人早已悄悄招集了遁術高手,難怪敢先撕破了臉面!他旨在引二人攻擊,卻在地底埋下了伏筆,如果雷損不顧身份上去與蘇夢枕夾擊聯手,想必此刻那兩雙手立即會分出一雙來對付他!
雷損心念電閃。顯然對方有備而來,自己與蘇夢枕一個不查,大意中伏。如今尚且不知對方來了多少高手,如果力戰,會不會陰溝裡翻船,反叫人笑話。但由不得他多想,蘇夢枕雙腿被扣,反應卻快,紅光從他袖間一閃,扣住他的四隻手齊齊斷掉,血肉橫飛。可是,地下的埋伏也根本就不是要蘇夢枕的命的。誰也不會對地底的埋伏抱這樣的奢望。但底下的伏兵拼著斷手,卻也制住了蘇夢枕一剎那。
就在這一剎那間,已有八朵白花開在蘇夢枕全身八個要害。
唐花。
據說唐花是唐門中最狠毒最美麗也是最難防的暗器之一。
唐花開的時候,光華蓋過了火光,艷麗勝過了紅袖。
唐花美麗得像全世界的花在一齊怒放。
唐花脆弱得像少女衣衫盡裂。
唐花難防得像那一閃而逝抓不住的煙火。
在江湖上,一朵唐花已可以要一流好手瞬間喪命。
顯然這八朵唐花是一早為雷蘇兩人準備的。
如今,雷損自重身份,沒有與蘇夢枕一起出手,這八朵唐花忍不住就一起向蘇夢枕招呼。
蘇夢枕低低的呻吟了一聲。
他的眼,本來淒寒冷艷得泛著緋紅,如今已被白芒映得慘亮。
他的紅袖刀,半截露在袖外,因斬了人吸了血而嫣然艷紅。此時卻被白芒洗得黯然了顏色。
這時他第一次生起了後悔的感覺。
如果他不是有意放那斗笠人一條生路,一早就格殺他的話,此時大有機會拿他的屍體來抵擋唐花。
江湖中的血戰,本就不應該留手。
留手的結果,就是反招其害。
唐花盛開。
怒放。
美麗飄搖,無情無意。
蘇夢枕輕吟一聲,眼中艷色全無,狠意頓生。
拼著挨幾朵花,也要仗袖中紅袖,使這裡血流成河。
誰想要殺蘇夢枕,無疑也是要付出代價。
慘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