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吧!」
在每個人的皮膚都開始滲出汗珠的此時,只有菲比斯的這句話依舊呈現出一種超然的冷靜。
而站在他視線另一端薩沃坎則正是另一個極端,他的怒火與此時皇宮的溫度相仿,就像是火熱的烈焰。
「你以為你贏了?」薩沃坎不顧一切的狂笑著,「你們是瘋子沒錯,但是現在又如何?我也一樣!別以為只有你們會同歸於盡的這一招,草原的勇士們從來都不懼怕死亡!」
彷彿為了佐證薩沃坎的這句話,當火焰從東側走廊的某個房間爆出時,所有人草原士兵幾乎是同時向後退縮了一下。
「何必呢?」菲比斯搖搖頭,「同歸於儘是失敗者的戰術,而你們已經勝利了,理應滿載著戰利品和勝利的喜悅回到你們的土地,何必無故的把自己和手下將士的性命葬送在這裡?」
菲比斯能看到薩沃坎的雙拳緊握。
「你知道,憤怒在此時沒有任何作用,你需要冷靜下來想想你作為草原之王該做的事。」菲比斯向前一步,攤開雙手代表他沒有惡意,
「十萬士兵是個很龐大的數字,你發動這些軍隊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吧!以我對草原的瞭解,如果你們想要發動這樣一支軍隊,那麼你們所要準備的世間也許已經不止十年。」
「那麼,你們的目標應該不會是小小一個帝都,也許是整個北方也許是整個大陸,我說的對嗎?」
菲比斯的每一句話都如同一瓢水從薩沃坎頭頂澆下,不是冰冷徹骨的那種,而是溫暖的,緩緩流淌的。讓他的怒火逐漸冷卻,曾經的目標和憧憬又重現眼前。
「進攻帝都的傷亡也許超過了你的預期,事實上,你正在皇宮的這一刻,依舊有士兵在死去。而且你知道,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都是草原花了幾十年才孕育出來的,如果你讓他們全部戰死在這裡,草原上也許連男人都沒有了吧!」
薩沃坎緊握的手鬆開了。
「但是你不必沮喪,你畢竟是勝利了,立即從這裡撤退,你至少還有七萬軍隊,而且,你們獲得的戰利品分文未少,我可以保證你們皇宮中的寶物和你們在北區得到的珠寶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你依舊可以重整軍隊,以勝利者的身份離開。而這些珠寶足夠你們購買可以配備給整只軍隊的精良武器,而七萬人的軍隊也足以讓你們平定整個北方。放心,整個北方只有帝都和艾靈頓配得上『堅城』的稱謂,而如果不出我所料,你們在這裡展現出的強大實力足以讓艾靈頓望風而降。」
薩沃坎的眼睛亮起來了,菲比斯所說的正是他所擔心的。
「而且,相信通過這場戰爭你也至少應該明白了。人數並不是取得勝利的唯一因素,良好的訓練和出色的下級指揮官也至關重要。所以,我建議你在統一了北方之後,在劍指整個大陸之前,以這個作為你的首要任務。同時,草原人的人口基數太少,如果你有稱霸大陸的野心,像在帝都發生的這些就不能再次上演,否則,你對抗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帝國,而是整片大陸。」
薩沃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欲言又止,菲比斯卻停下了敘述,微笑著看著他。
終於,薩沃坎的怒火被水澆滅,也放棄了自己的高傲,此時,連周圍的火光看來都不那麼刺眼了。
「我輸了。」他坦白的說。
「你沒有。」菲比斯糾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在我知道自己確確實實的輸了。」自信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我現在會帶著軍隊離開,感謝你剛才跟我說了那麼多,我會考慮這些建議。」
「至於下次見面,我希望不會是在戰場上,但如果是在戰場上,我不會再犯這次的錯誤!」菲比斯微笑著看著薩沃坎指揮著幾乎要雀躍起來的部隊退去,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白色襯衫——這絕對不是冷汗,因為他一直都知道,在現在的情形下,只要他還是個合格的草原之王,他只有退兵一種選擇。
但對方表現出的風度依舊讓他稱讚,這種可以放下尊嚴向敵人承認失敗,並且不介意從擊敗自己的敵人身上學習的人,即便現在還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事將領,但是以後,終有一天會是的。
在離開皇宮之前,薩沃坎轉過了頭,向菲比斯行了一個貴族的禮節,菲比斯當然知道它的意思:
「期待與您再次相逢。」
……
「把曼蒂留下。」之前自從被打倒一來就一直默不作聲的艾突然說。
而之前戰戰兢兢地跟在薩沃坎身邊向門外走去的曼蒂也被嚇得停住了腳步。
「求求你……」她看著一步步走進的艾,向薩沃坎哀求著。
「你也看到了,我是失敗的一方,而失敗者也沒有資格提任何要求。」
說罷,薩沃坎甩開曼蒂糾纏著他的手,隨著軍隊離開了皇宮。
眼淚不知為何,就這樣順著曼蒂的臉龐滑落。這是故作可憐的偽裝,還是絕望心情的寫照,她自己都已經分不清了。艾面容上的冷酷讓她不寒而慄,尤其是這張面孔還是那麼熟悉,曾經,自己還抱著他的腰撒嬌似的叫他「哥哥」。
因此,當這個「哥哥」手中的劍將要毫不留情地穿過她如花朵般嬌美的身軀時,她才會如此恐懼,因為這時,連她最拿手的色誘都起不到作用了。
艾嫌惡地看著她的眼淚:
「如果我是你,我至少會選擇死的有尊嚴一些。」
曼蒂的抽泣聲就被這一句話生生的掐斷了。
「別難為她了。」菲比斯勸道,「她只是個女孩而已。」
「女孩?」艾沒有回頭,依舊死死地盯著曼蒂的臉,彷彿她一不注意就會從自己面前消失一般,「你不知道她都做了什麼!」
「我知道。」菲比斯之前還彷彿是調侃一般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所以,算了,讓她走吧!」
「你說什麼?」艾對於菲比斯突然轉變的態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他想要轉過身時……
冰冷的劍鋒已經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上面那些五彩斑斕的寶石,他再熟悉不過了。
「我說,放了她。」
將劍架在自己視為兄長的人的脖頸上,菲比斯又笑了。
又變成了兩個男人的爭鬥,依舊是配角的曼蒂滿心歡喜——她從來沒指望過菲比斯真的能幫上她什麼,向他表白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是今天她才明白他對她立下的那些誓言不是瘋話。
「菲比斯,別做傻事。」艾笑著,手卻將熾炎的劍柄握得更緊,他不允許有任何人阻擋他的復仇之路。
「在你看來,這是傻事嗎?」菲比斯笑容更盛,曼蒂認出來了,這是那些拖著貴族式長音的語調和指桑罵槐的譏諷從菲比斯嘴裡冒出來之前的笑容。
「這麼說,在伊芙和薩拉就這樣死在你面前而你卻袖手旁觀的原因不是別的,而是你認為這些都是『傻事』對嗎?而你,世界上最年輕的聖騎士,則有太多的聰明事要做。例如拒絕向朔望會求援,讓你的士兵和整個帕拉迪亞去送死,然後等著伊芙犧牲自己救了他們;又或者拿著劍去找自己心愛的女人復仇卻下不了手,而第二天帶著玫瑰去向她求愛時卻帶去了死亡;又或者帶著兩萬活死人士兵殺進你生長的城市,將無辜的平民殺掉一半之後第二天再帶兩萬人來把另一半夜殺掉。」
菲比斯冷笑著說完之前的一串,卻一點停下這段奚落的意思都沒有,
「艾啊,我從小就知道你不聰明,可是我沒有想到直到現在,你卻依舊是這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如果這世界上有誰應該去死,我覺得是你,因為你沒有發現,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會美好許多嗎?」
「也許。」艾的聲音變得更冷,「那又如何?」
「對啊,那又如何?」菲比斯繼續譏笑著,「你這句話越來越有我們親愛的薩米的風範了。」
「是啊,那又如何?」菲比斯一本正經地模仿著艾的樣子,「反正我就要殺了她,為伊芙復仇,為薩拉復仇,為毀在光明聖教手中的帕拉迪亞復仇,為死在我手中的帝都無辜的平民復仇,為我沒能守住的那些誓言復仇,為我死去了的理想復仇……」
「沒錯,只有這樣,你才能不在夜裡輾轉反側的想這些名字,實際上,你並不關心他們,也不關心什麼復仇,你只在乎你自己內心的平靜,而唯一得到它的方法就是把這些罪惡和錯誤全都推到一個人身上,然後再把她殺死。我猜現在,你八成還在想——菲比斯是怎麼知道這些的,莫非他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無所謂,把他們兩個都殺了吧!擋在我復仇之路上的人都要死。」
菲比斯的話音落下,皇宮裡一片死寂。
只剩下皇宮的牆壁在火焰中迸裂崩塌的聲音。
艾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
「你很愛她,是嗎?寧可激怒我,然後代她承受我的怒火?」
「拜託你,艾.佐迪亞,不要說那個詞。」菲比斯搖頭冷笑,「那個詞從你嘴裡說出來只讓我噁心。你曾經為你愛的人做過什麼,你愛的人們又為了你做了些什麼?」
「你擋不住我的,我不會殺了你,但是還是會殺了她。」艾不去理財菲比斯的話語,在他看來,這些譏諷和職責根本就不存在,甚至連他職責的內容都是編造出來的謊言,「你很失望吧。」
「你可以試試。」菲比斯針鋒相對地在手上加了一些力量。
寶石劍的劍刃在艾的脖子上割出了一條淺淺的傷口。
在菲比斯挺身而出之後,曼蒂懸著的心就已經放了下來,憑借她對這兩個人的認識,菲比斯他看不透,既然他可以對艾拔劍相向,那麼他就做好了殺死自己兄弟的準備;而至於艾,她倒是很放心,因為他認識的那個「哥哥」是不會對自己的兄弟動手的。
直到艾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冷酷的笑容之前,曼蒂都以為自己已經安全了。
但是她忘了一種可能——
如果菲比斯根本就擋不住艾,那又會如何。
在熾炎刺向曼蒂的那一刻,菲比斯的眼神之中閃過了一絲猶豫。
但是就是這霎那的猶豫,他就不再有機會。
在那一刻,艾想的是——
用如此痛快的一劍,結束這株集世間所有美麗與罪惡的罌粟花的生命,是否過於仁慈?
恐懼像是枷鎖一般銬住了曼蒂,那一刻,她連呼吸都不能。
只能看著那劍尖上的火焰慢慢靠近。
菲比斯的劍,始終保持著剛才那個姿勢,只是在熾炎就要刺進曼蒂身體的那刻,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曼蒂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劍鋒刺穿肉體,艾感到仇人的鮮血沾滿了他的手。
而劍尖……卻停在了曼蒂身體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她連聲尖叫都發不出來。
而艾和菲比斯,都愣愣地看著突然出現為曼蒂擋下了這一劍的陌生男子。
艾想要把劍抽出來,那個人的雙手卻緊緊地攥住了他的手,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瀕死的,其貌不揚的陌生人,手上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量。他嘗試了好幾次,那劍就彷彿鑄在了他的胸口,怎麼拔也拔不出來。
「放手。」艾低沉的吼了一聲。
「那是個清晨,朝霞照在她的臉上。」
那個男人突然輕輕地說。
艾被這一句話擊潰。
一句簡單的話,將他帶回那個他永遠也不想記起的清晨。
「你的手裡拿著一支玫瑰,像個孩子一樣一路跑向她的房間。」
那人接著說,聲音平緩。
「你怎麼……」
「然後,我慢慢地爬上她的脖子,拿出利刃。」
艾的牙齒猛然咬緊,將牙齦都咬出了血。
「沒有形體的刀刃劃過她脖子,繞了一圈,然後,血慢慢流出來。」
「你是那個影子!」艾大叫道,手上發力把劍刺得更深
「然後,她說了一個「我……」字,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而她美麗的頭顱就這樣落下去,鮮血從脖子的斷口噴出來。」
那人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像刀一樣刺進艾的雙眼。
「那時,你只是站在那,什麼都沒做。」
「我做了。」艾下意識地反駁道。
「不,你沒有。在她死的時候,你什麼都沒做。」賽洛姆的聲音逐漸微弱,但每個字都那樣堅定,
「直到她的頭顱與你手中的玫瑰一同落地,你才衝上來抱起她的屍體。」
「我能做什麼?」聽到這裡,彷彿被雷擊一般,艾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他很想說他說的不是真的,可是當時的場景在他腦海中不斷地重放,重放,折磨得他感覺生不如死……
「我能做什麼?你是個影子,你沒有形體!」
「的確。」賽洛姆用不屑的眼神看著這個做痛苦狀的男人,
「我沒有形體,但是,我在這裡,為她擋了一劍。」
艾無言以對。
「當她需要你為他擋這一劍的時候,你什麼也沒做。」
艾不再痛苦地掙扎,而陷入了完全的迷亂之中。
賽洛姆說完話,吐出一口鮮血——
鮮紅的,正常人的顏色。
他緩緩坐下,卻用手支撐著身體不倒地。
曼蒂走上來抱住了他。
「影子,是你嗎?」
賽洛姆還給她一個瀕死的微笑。
猛然,曼蒂一陣恍惚。
從很久很久以前她幾乎已經遺忘的一段記憶中的片段攫住了她。
像是紙邊發黃的素描上的一個模糊地微笑。
「你是……」曼蒂努力地尋找著這個人的名字。
賽洛姆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知道,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一個把她掉落的手帕還給她的陌生人。但是,她竟然還能記得自己,這就已經令他足夠滿足了。
「謝謝你,曼蒂。」
賽洛姆笑著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