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十日 第六章——天使
    即使到了今天,在他已經失去了身體八年之後,他依舊深深地記得那天那些人的拳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的感覺,畢竟,那是他此生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次——

    感受到什麼……

    此時,在皇宮地下的一間密室裡,15盞油燈圍成一個圓形,散發著並不明亮,但是卻穩定柔和的光,時常會有人來給這些燈添加燃油,但是他們始終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手在不經意間遮擋住光線,更不敢讓任何一盞燈哪怕有片刻的熄滅。因為那樣,就會有一片陰影打破這辛苦築成的「光之囚籠」。

    而在這15盞燈之間,有一團蜷縮的影子,只有在此刻,才有人能依稀的辨別出來,這是個男人的影子,身材中等,體型瘦弱……

    但也僅此而已,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人見過他的相貌,即便是隱世會的那位女士也不知道……

    除了他自己,還記得很久以前別人對他的稱呼——

    賽洛姆。

    平凡的名字,他懷疑是否曾經有人知道過,因為他印象中,除了他的父母,沒人這樣叫過他。

    ……

    「滾開,不長眼的小乞丐!」一輛貴族的馬車駛過,在揚起的煙塵之中,馬車伕扭頭對他喝罵道。

    印象中,這樣的稱呼更加熟悉。

    「去,去!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一個大家族的門房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嫌惡的揮手示意他走開。

    這樣的情況也曾出現過。

    「這次是讓你記住了,不准再在這附近出現。」在一群貴族紈褲少年的拳打腳踢的間隙,一個為首的男孩冷笑著說,

    「還有,不要癡心妄想了,你連看她都不配。」

    這樣的情況最經常出現,大約每星期兩三次,有的時候,那些貴族少年會特地來找他「找點樂子」,他們知道如何找他,因為他們知道他來北區的原因,也知道他只會在阿諾尼摩絲家附近出現。

    他不是一個乞丐,雖然他也不是一個貴族。他只是帝都的一個平凡的早熟少年,無所事事的他在某一天無意中瞥見了只有15歲的曼蒂的美貌之後,就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心中想要見她的衝動。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仰慕曼蒂的男人都有很多,即便如他般狂熱,不惜受人侮辱、毆打而只為見她一面的人,也只不過是他們中的平凡一員。

    最令他每每想起時都幸福的難以自已的事,是某一次他撿起了她無意中掉落在地的手帕,追上前去還給她的時候,她將那手帕重新裝回了口袋,然後,還衝他微笑……

    事實上,他想過她也許會把那髒了的手帕丟掉,畢竟它碰過他的手。他自慚形穢地認為,卑微如自己的人一定是玷污了她的手帕,他甚至不該撿起它,他只配遠遠看著她,或者是如他們所說連那都不配。但是她並沒有嫌棄自己,她收回了那被自己的手弄髒了的手帕,並且對他微笑……

    從那時起,她不僅是一個美麗的令他心動的女孩,還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天使,世間所有純潔和美好的象徵。

    他明白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但是如果可能,他願意變成她的影子,不求她的關注,更不奢望她的感情,只為了默默地在她身邊。

    看著她……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准來這裡!」先是一個有力的勾拳將他掀翻在地,然後就是一陣疾風暴雨般不間斷的拳打腳踢,營養良好的貴族的力量和耐力遠遠超過了他這樣的平民。

    他又看到了那些貴族少年的醜惡嘴臉,但是他不在乎。

    他微笑著,因為曼蒂剛剛對他微笑。

    這個舉動無意激怒了那些以看著他求饒為目的的貴族少年的怒火,他們認為這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的表現。

    他們更猛烈的毆打起來,嘴裡還罵罵咧咧:

    「你知道嗎?你這種低等人在我們眼裡連臭蟲都不如,殺死你就想殺死一隻臭蟲一樣容易……」

    話音未落,為首的一個最兇惡也最粗壯的人突然停止了毆打。

    其他的人也紛紛停下。

    賽洛姆天真地以為結束了。

    「你剛才說什麼?」他問剛才說話的人。

    「我說他在我們的眼中連臭蟲都不如。」

    「不對,是後面那句。」

    「殺死他就想殺死一隻臭蟲……」

    為首的一個人先獰笑了起來,然後是所有的人。嗜血的光芒在這些十幾歲的孩子眼中沒有絲毫顧忌地閃動。

    此時才意識到不對勁的賽洛姆已經無路可逃,兩個人將他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為首的貴族少年掏出了一把精美的短刀,那是他父親14歲生日送給他的禮物,從此他就時刻戴在身邊。

    「把他的腦袋割下來!」少年們肆無忌憚地叫嚷著,證明了他們那句「殺人就像殺臭蟲」的話並不是空口白話,而是在他們心中,事實就是如此——殺人不過是一個最刺激的,他們還沒體驗過的遊戲。

    賽洛姆掙扎著,他明白自己的卑微,也明白這些貴族對他的不滿,他甚至聽聞過這些人的草菅人命,但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就這樣死去,他想的是……

    也許就再也見不到她……

    他拚命掙扎,一個人拽起他的頭髮,然後將他的臉狠狠地砸向地面,然後再抬起……他可以看得到自己的鼻血滴在自己的影子上……那一刻他想,如果自己只是一個影子,那麼他就可以永遠的守在她身邊,永遠的看著她……

    一個影子遮擋住了他的,他看到了一把利刃的形狀切在了他的脖頸上,同時,他感到了貼在自己脖子上的短刃的顫抖,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初次殺人的興奮。

    賽洛姆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重,他沒有力氣再掙扎。

    抓住他手臂的人鬆開了他的手,於是他的身體就這樣墜落……

    直到融化在他的影子之中。

    ……

    貴族少年們驚叫著跑掉了,扔下了那把帶血的刀。

    沒人知道賽洛姆去了哪,甚至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父母不知道他死了,那些貴族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們的孩子殺了人。他就這樣消失了,成了一個影子,只有那些當時在場的貴族少年們還會在噩夢中見到他樣子,這樣的噩夢困擾了他們三個夜晚。然後在第四個夜晚之後的清晨,他們都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床上,身首分離。

    ——————————

    而八年後的此時,在瑞文戴爾的塔頂,賽洛姆心中的天使恰好想起了他。

    塔下,她能清楚地看到三路大軍湧進不設防的帝都,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她不是沒有情感的人,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不可能不傷感;但是同時,她又明白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她造成的。

    而且,她心中的某一部分希望這群入侵者被菲比斯,被艾或者被隨便什麼人打的落花流水,抱頭鼠竄;可是另外一方面的自己卻非常清楚——既然她已經做出了選擇,她就無法回頭,她必須幫薩沃坎和草原人取得勝利,她才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此刻,她想起了那個一直在她身邊的影子,她猜他大概是去刺殺魯希瑟斯的時候遭到了不測,雖然她想不明白有什麼人或者東西能威脅到他,但是此刻的她竟然有些後悔——後悔如果她沒有派他去皇宮,那麼也許她就不用像現在一樣對薩沃坎卑躬屈膝。

    但是即便是她,也不能對他要求更多了……她利用過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甘心被她利用,甚至不惜一死,但是彷彿只有他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不一般的感覺,她無法解釋為什麼,就像她無法解釋為什麼在那個夜晚她把她的身體真正的「第一次」給了他……

    她回憶起他們第一次見面。

    ……

    實際上,那不是他們第一次見對方,他曾無數次的見到她,而她也同樣。

    但是,那是第一次她知道他的存在。

    那天,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桌上放著一張黑色的卡片。

    她恐懼的幾乎無法行動,她從來不知道她所效命的這個組織真正殺人的程序是什麼,但是她卻深深的知道這張卡片的可怕。她慢慢的走進,用顫抖的手指拿起了那張卡片,然後在上面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卡蒂婭……」她輕輕地念出聲,無數種可能閃過她的腦海,她卻毫無頭緒,這張卡片沒有任何道理會在她的房間出現。

    就在此時,一個沙啞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他們給了我這個,是我的任務。」

    那時她被嚇得心臟都快要從胸口跳出來,她一面警惕地看著四周,一面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不要尖叫出聲來。

    似乎一切如常,這房間裡沒有人,只有她,和他的影子。

    「是誰?」她壓低了聲音問道,身為一名魔法師,以及隱世會的一員,閱讀過隱世會的大量秘密資料,她並不是那麼容易被嚇倒。而且,她知道,如果來人不是想殺了她,那麼一定是有什麼事想和她談。

    「我就在你身邊,我可以讓你看見,只是希望你不要害怕。」那個男聲又說。

    「你嚇不到我的!」曼蒂強作鎮定。

    然後,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變成了一個男人的形狀。

    「相信我……我並沒有惡意。」

    「那麼說出你的來意。」曼蒂語氣中的戒備不再那麼明顯,因為她從那人沙啞的,不連貫的聲音中聽出了真誠。

    「我和你一樣,是這個組織的一員……我的代號叫『影子』,是個殺手……」

    「那我們不是不應該見面嗎?」她說。

    「的確,但是我……接到了這個任務,我覺得也許我應該告訴你,因為她是你的……朋友……」

    「哈……」雖然那怪異的聲調和怪異的邏輯讓她在想笑的同時,莫名的就相信了他說的是真實的,但是她依舊對此疑惑不解,

    「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因為……如果你不想我這麼做……」影子急切的話語更加斷續,她猜這是因為很久沒有說過話的原因,

    「我就不做……」

    ——————————

    十一天之前的那個晚上,他說的那些話幾乎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在那次沉默之後,有一些話就順理成章的從他嘴裡說出來了,變得不再那麼急切和磕絆,但是他猜她不會知道這些話在他心中反覆練習了幾百萬遍。

    他不知道那晚他哪裡來的如此之大的勇氣,他也不知道為何默默地守護和凝望了八年之後的那天他為什麼突然向她說出了一切,但是總之,他說出來了。

    而且,她相信了。

    她頹然的坐在了她自己的書桌之前,默默地看著那張黑色卡片上的那個鮮紅的名字。他猜她一定是想到了她的好友,卡蒂婭曾經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燦爛的笑容都在她腦海浮現。他認為他可以理解她此時的心情,因為曾經,他也經歷過……

    看著她淒楚的神情,他後悔了——他後悔為什麼不直接燒掉這張卡片,假裝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然後把她完全排除在這一切之外。他甚至還可以做更多,例如保護卡蒂婭不受別的殺手的傷害……總之,他不應該把她放在這樣一個難堪的境地之中,他不該逼她做這種選擇。

    他覺得他自己真的是一個失敗的守護者。

    眼淚從曼蒂的眼角滴落,賽洛姆終於無法再保持沉默了。他努力組織著自己的語言,無非是這樣的意思:

    「我不會讓她死的,因為我不想讓你傷心。不管是誰要殺她,為什麼要殺她,我都不在乎,既然你不想,那麼我就會盡我的一切去保護她!」

    可是正當他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曼蒂將黑色的卡片丟給了他。

    「去做吧……」

    話還未完,她已經伏在桌子上泣不成聲。

    賽洛姆撿起了卡片,看著正在為好友慟哭的曼蒂,深深地歎了口氣。他詛咒著那位女士以及下達這個任務的人,他們怎麼忍心讓一個年輕的女孩這樣哭泣,他們怎麼忍心逼迫一個如此善良美麗的天使做這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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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在場的兩人都不知道,這張卡片在被從沼澤地的小屋通過曼蒂的魔法瞬間移動到醉夢月的那位女士手中之前,只寫了「塔布」這個姓氏。

    「塔布家族?」那位女士笑著自言自語道,「太貪心了吧!」

    「憑借一張卡片就像讓我幫你們除掉你們面前唯一的障礙?你們把我當成什麼?」她這樣想。

    「除掉了塔布家族之後,德洛瑪和歌德裡克家族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接收帝都禁衛軍,而魯希瑟斯也可以瓜分掉塔布家族的其他勢力而且順利登基。等到那個時候,無論是選擇哪一方隱世會都將處於被動的次要地位。」

    「我不會讓形勢如他們所願發展的。」很顯然,在卡片上寫下塔布兩個字的人忘記了,那位女士是隱世會的一員,而隱世會的原本宗旨不是利益和權力,而是混亂。

    她拿起紅筆,在塔布的前面填上了「卡蒂婭」。

    「這樣夠混亂了吧!」她笑著,似乎已經能看到混亂的到來,而魯希瑟斯在他面前請求隱世會的幫助。

    ——————————

    而在這張卡片被投遞進沼澤的那間小屋之前,上面本來什麼字也沒有。

    「為什麼是塔布家族?」德洛瑪問,「或者說,為什麼只有塔布家族?」

    「因為只有塔布家族擋了攝政王登基的路!」弗朗索瓦笑著說,「攝政王這是在考驗我們的忠誠,而一旦我們通過了,你猜沒了艾爾姆斯和法爾,誰會掌握帝都禁衛軍?」

    德洛瑪終於恍然的笑了:

    「是我們!」

    弗朗索瓦狠狠地閃了德洛瑪的腦袋一下,像是對待十幾歲的孩子:

    「如果你再這樣駑鈍的話我實在不放心你繼承這個家族。」

    德洛瑪不解,他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

    「不是我們,而是你!」弗朗索瓦鄭重的說,「他會把禁衛軍交給你,因為他只信任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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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這之前,魯希瑟斯的命令卻沒有這麼複雜……

    「隱世會?」攝政王在書房的寬大椅子上坐著,德洛瑪恭敬地肅立在他身旁,「我為什麼要與他們合作,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可是他們的勢力非常龐大,那位女士已經表達了對您的忠誠,並且表示願意幫您做一些你無法直接出面去做的事。」德洛瑪說,「她保證會做的乾淨、利落、不留痕跡,她說您一定會滿意的。您知道,很多位大陸的統治者,包括您的祖先,都曾經與他們合作過,達到了很好的效果……」

    「哼……」魯希瑟斯冷笑了一聲,朝著德洛瑪揮了揮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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