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十日 第二章——淹沒(下)
    當巨石如雨般傾斜在城牆上,菲比斯卻遲遲不肯走下去。他默默感受著腳下一陣陣猛烈地晃動,和時不時從他身邊掠過的巨石和陣陣慘嚎聲,莫名地想起了某一年的春天,在一棵落英繽紛的櫻花樹下他與一個美麗的女孩深情擁吻的場景。奇怪的是,雖然他早已忘記了那個女孩的相貌和名字,他卻依然深深記得當時他的感受,和那淒美的令人潸然淚下的一切。

    實際上,現在的場景和當時並沒有什麼關聯,但是記憶並不是肖像畫一般的簡單複製,這兩者之間一定在他內心深處有某種微妙的感情上的關聯——

    也許是兩者擁有類似的主題——美麗與美麗的消亡。

    也許是因為他預感到了自己時日無多,所以讓往昔的記憶都慢慢在眼前飄過。

    菲比斯本不想讓自己在這種時刻如此多愁善感,但是一想到士兵們正一個個慘死,士氣正一點點崩潰,接下來就是整個帝都的淪陷和整個帝國的崩塌。在十天之前,一切都和往日一樣,魯希瑟斯還將他招入皇宮讓他在慶典日之前盡最大的努力維持帝都的治安。在十天之前,自己還抱著一個美麗的貴族少女在不知誰家的舞池中旋轉。可是在十天之後的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所謂貴族,所謂帝都,還有所有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生活中的一切,都煙消雲散,成為歷史,成為傳說,成為一個絢爛瑰麗的美夢,只存在於倖存者的記憶之中……

    這種反差令他實在無法忍住眼眶的濕潤。帝都的平民看不到也想不到那麼遠,他們對於帝都和往昔生活的情感也沒有他來的那麼強烈。因此,也許,菲比斯是這座城市中第一個為了逝去的美好時代落淚的人……

    里昂斯就沒有這麼情緒化,至少他知道這不是感傷落淚緬懷舊日時光的好時機。他一直試圖說服菲比斯對當下的情況做些什麼,打開城門組織軍隊出去拆毀那些投石車顯然是不現實的,但是至少應該派人稍微穩定一下隨時都會崩潰的士氣,或者稍微阻攔一下潰兵的逃散。但是菲比斯似乎陷入了某種出神的境界之中,對於一切都只是漠然的掛著凝固的微笑不語,甚至連里昂斯叫他離開城頭的請求都不理睬。

    「轟隆!」一聲巨響,南側的城牆轟然倒塌了,在一片煙塵落地之後,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更多的人扔下了武器,向著和敵人相反的方向奔逃,聰明一些的人趁著這個機會逃出了帝都。

    但是,投石機的彈雨卻並沒有因此而停息,敵人彷彿根本不在乎城牆的崩塌,而繼續將似乎無限的石塊投射過來,似乎想直接把這座城市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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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嗜血橫斬,不知道切斷了誰的手臂;暗夜突刺,不知道刺穿了誰的心臟。

    鮮血粘在手上,在手指與劍柄的縫隙之間,隨著武器的每次揮動與手心摩擦變得越來越粘稠,直到已經沒有知覺,將身體與武器完全黏在一起。

    慢慢地,眼前的敵人已經不再是洶湧而來雙眼閃動著鮮紅的血光的一個個士兵,而漸漸連成了模糊,暗色的一片。而這場戰爭也就成了他與面前這只名叫命運的凶獸之間的搏鬥。他的雙刀已經揮動了145下,代表著他只要再揮動不到兩萬下就可以戰勝敵人。但是,更有可能的是,在強大的敵人面前,他力竭倒下,然後被這鋼鐵與血肉的奔流狠狠碾過。

    每個強大的敵人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面前的這個也不例外。

    他在已經被稀釋的霧中尋找著一個朦朧的手持巨斧的身影,他想要用最殘忍和血腥的方法殺死他,就像他昨天殺死敵人的那個指揮官一樣,直接摧毀敵人的士氣。

    但是這次,面對如林的刀劍,在茫茫的白色之中,他竟然再也沒有見到那柄巨斧,反倒是在隱約中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不要管他!他只是一個人。」

    就像湍流中的一塊礁石,但也許更像被困在無人問津的競技場中傷痕纍纍的野獸,他的武器一次又一次的揮動,讓一個又一個的人在他面前倒下,但似乎引不起圍觀者的任何興趣,他們都只是匆匆地通過他的身旁,彷彿這個殺戮的機器根本不存在一般。

    敵人喊著自己的口令,在他身後豎起一架架雲梯,邁著大步向城樓衝鋒。剩下的不足千名疲憊的士兵用他們的生命和身體做著最後的抵抗。

    薩馬埃爾也在抵抗著,他試圖在這人海中站穩腳跟,儘管他的雙刀還在不知疲倦的揮動。

    他能聽到最後一個向後摔下城牆的守軍士兵的哀嚎,能聽到草原人的士兵在城上的歡呼和旗幟揮舞的獵獵作響的聲音,能聽到城門被拉開和士兵湧入的聲音……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了,整個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隨著人流向城門內湧去。

    他還在掙扎著,但是他一個人是無論如何阻擋不住一支軍隊的。

    突然,他腳下一痛,也許是踩到了遺留下來的箭頭,也許是被陰險的敵人偷襲,總之他站立不穩地倒了下去。

    敵人從他身上踩過,分不清是誰踩過了他的手掌,又是誰踏過了他的面頰……

    ——————————

    薩沃坎享受著現在的每一刻。

    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親眼目睹一個國家的傾覆,何況這種傾覆是如此直觀的展現在面前。

    又一陣大地的震顫,白色的濃煙沖天而起,帝都的東側城牆只剩下了一半。

    他高高舉起了右拳。

    轟然作響的投石車和歡呼著的軍隊在同一時刻寂靜了下來。

    然後,薩沃坎緩緩抽出了彎刀,在所有人期盼的眼神中,終於將刀尖指向了帝都。

    「殺!」

    不需要他再說話了,早已被胸中的幾乎要爆出來的熱血燒的要發狂的士兵衝向了那座幾乎已經不設防的城市。

    「撤吧!」里昂斯提著菲比斯的最後一個建議,一個他認為憑借他對菲比斯的瞭解他一定會接受的建議,

    「撤到城市裡吧,現在在這裡我們已經無險可守,而這些人也是我們僅剩的部隊,我們必須保全他們。」

    菲比斯卻依然無動於衷。

    「大人,做決定吧!」里昂斯焦急地說,「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菲比斯輕輕的開口:

    「直到現在,你還認為我們有希望嗎?」

    「只要相信,永遠都有希望!」里昂斯堅定地說,「如果放棄,就什麼也沒了。」

    「不是這次……這次希望已經失去了……」

    里昂斯終於失去了耐心,他衝上去一把揪住菲比斯的領口:

    「你在攝政王面前發過什麼誓?你現在又在做什麼?這就是一切你能做的?既然你知道毫無希望,既然你只是一個毫無能力遇到危險只知道逃避的懦夫,何必做出一副誓死抵抗的姿態?你昨天在演講時說的那些話又算什麼?只是為了騙相信你的士兵去死嗎?」

    菲比斯並沒有收起他一貫的優雅,也沒有變換他從容的語調:

    「我只是很清楚我的能力和我的責任,我不做我能力所不及的事情,不試圖為已成定局的事做無謂的努力,最重要的是,我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從來沒有做出過錯誤的決定,你明明知道這一點!」說完,菲比斯推開了再一次質疑他的下屬,發出了充滿了譏諷和瘋狂的笑聲,

    「你以為我現在在做什麼?」

    「自暴自棄。」里昂斯直視著菲比斯的眼睛,他很少見到他的上司發怒,但是激起了他的怒火也是好的轉變。

    「不,希望現在不是我們需要的,一切希望都已經失去了。」菲比斯望著蜂擁而來的草原人,

    「我們需要的是奇跡,而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待著奇跡降臨,直到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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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帝都東側的聖心教堂。

    艾又從一個夢中醒來,夢中有薩拉,有伊芙,有蕾絲,有薇薇安娜……大家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睜開眼睛,發現這次他不是在伊芙的床上,而是在一個叫做「艾佐迪亞」的人的墓前。

    他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睡著了,但是他寧願自己就這樣一睡不醒,寧願剛才那個夢中的一切是事實,而現在他感受到和看到的身邊的一切都是夢。

    他站起身,霧已經散了,剩下的是遠方帝都燃起的煙。

    艾猛然想到了些什麼,彷彿自己昨天就是看著這燃燒的帝都沉沉睡去的。

    而此刻,他又想睡去了……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儘管部分的他強烈的想要做些什麼,再做回從前的自己——覺得自己對那座燃燒的城市有責任,將帝都的安危抗在自己的肩上,發下守護帝都的誓言,但是這卻是他剛剛埋葬的自己。那個他誰都沒能拯救,最後失去了他誓言要拯救的一切。而現在的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變回那個自己,現在的他應該仍然在為失去了摯愛傷心欲絕,而不應該去做或者去想任何此外的事情,那應該都可以視為對她的一種背叛。甚至,如果他能夠拯救帝都,這又算什麼?他有這樣的能力卻沒能救得了薩拉?

    「我不會去拯救帝都,因為那並不是我的責任,我沒有任何理由去這麼做。那個會天真的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的艾已經死了,而現在,既然這個世界拋棄了我,那麼我為什麼還要理會它?」

    儘管他這樣想,或者說他強迫自己這樣想,但是仍然有一部分在蠢蠢欲動。

    他猛然將右手抬起,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時竟然握住了墓前插在地上的「熾炎」的劍柄。

    「我不會去!」他這樣對自己說。

    但是迴響在他腦海的竟然是托薩卡琳的聲音:

    「你不知如何分清你想做的事和你要做的事……」

    「你每做一件事之前都需要理由嗎?」

    「問問你的內心究竟想什麼……」

    「在那個房子裡,我給你留了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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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門已經被攻破,東門敵人的軍隊也已經開始進攻。」

    在曼蒂的耳邊,一名魔法師輕聲耳語。

    對於曼蒂,這本不應是一個太難做出的決斷,尤其是在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的情況下。

    而讓她遲疑到現在的唯一原因就是——這一切都太突然,太瘋狂了,連她都看得出來這個決定會對她身邊的一切和她的未來造成一個多麼巨大的影響。雖然她努力說服自己她只不過是這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粟,但是她卻依舊能看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在未來的歷史上劃下的痕跡……

    那顏色,並不那麼光彩。

    「這也是代價的一部分。」她又用這樣的借口說服自己,「我扭轉不了局勢,我只能順應潮流,選擇順流而下而不是逆流而上才是最明智的。我並沒有改變河水的流向,我只是一隻小船。」

    正是因此,她等待著,等待著……堤壩崩潰的一刻終於到來。

    既然整個城市都將被淹沒,那麼水究竟是從哪裡湧入的已經不重要了,誰打開了閘門也不重要了。

    曼蒂輕輕的走到了盡責的守城士兵身後。

    「打開城門。」

    她的故作鎮定壓不住兩名士兵心中的驚訝,他們交換了一個詢問的眼神之後,其中一個開口了:

    「我們知道您是歌德裡克大人認命的指揮官,但是您的這個決定歌德裡克大人知道嗎?」

    「沒有時間通知他。」曼蒂語氣冰冷,「快開城門。」

    「您知道這意味著投降嗎?」

    「不是投降,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快開門。」

    曼蒂的步步緊逼反而引起了士兵的懷疑,他們終於下定了決心。

    「對不起,我們不能這麼做,除非您拿到有歌德裡克大人的簽字的軍令。」

    「對不起……」曼蒂徑直走向相對她的柔弱身體稱的上是龐然大物的城門,而那重量同樣遠超她身體的門閂就這樣在她面前憑空浮起,而大門也隨之慢慢打開,

    「我必須這麼做!」她堅定地說。

    兩名士兵的屍體此時才倒地,身首分離。

    他們沒有預料到一個下定了決心的偏執女人的可怕。

    ——————————

    吉姆巴率領著五萬士兵進了城。

    通過城門時,他們甚至沒有下馬,而是感受著這種高高在上的任由馬匹的鐵蹄踏過大地的感覺,彷彿他們已經征服了這裡一般。

    然後,他看到了馬前那個美麗的,眼神中卻露出桀驁光芒的女人。

    吉姆巴笑了,征服面前這個女人和征服這座城市同樣有挑戰,而他同樣樂於接受。何況這兩者也許並不矛盾。

    他當然知道這個女人是魔法師,他也多少能猜到這個女人和薩沃坎的協議,因此他認為,如果有更大的利益做誘餌,他很有希望將這個女人拉進自己的陣營。

    因此他下了馬,用最標準的貴族禮節行禮。儘管他並不年輕,但是當他微笑時依舊散發著一種成熟的魅力。

    「曼蒂小姐,感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

    他努力讓自己說得真誠,讓她想不到其中的諷刺含義。

    但是對方顯然心情不好,只是冷哼了一聲:

    「接下來我可以離開了嗎?不用看你們對平民的屠殺和對這個城市的洗劫。」

    「不,這些都是薩沃坎的命令。」吉姆巴似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我個人也反感這樣的行為,但是我卻無力阻止。但是既然你提出了,我會嘗試節制手下的行為……」

    聽著吉姆巴的話,曼蒂突然想要笑出聲來——

    這虛偽的話語,幼稚的話中有話,不正是她所擅長的把戲嗎?此刻竟然有人用在她的身上。

    「你在試圖拉攏我嗎?」

    「當然不是,只是我想既然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有相同的觀點,不如合作……」

    「想明白你的身份。」曼蒂冷笑著轉過身,

    「的確,帝國完了,帝都要被毀滅了,我也叛變了,將入侵者放進了這個城市,成了可恥的叛徒。但是這並不代表你們已經勝利,並且可以在我們的面前用這種小兒科的權力鬥爭來爭奪戰利品。」

    「沒錯,我選擇了投降,選擇和敵人作交易。但我的交易對象是薩沃坎而不是你,你沒那個資格。」

    吉姆巴被這種毫不留情面的譏諷激怒了,他的怒火用一種更刻薄和惡毒的方法表達出來: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值得我去拉攏?你只是一個用身體取悅薩沃坎的婊子,你和你的魔法師在我看來一錢不值,在我的大軍面前也只能俯首稱臣。」

    「你最好祈禱,因為我是草原的第二號人物,在這支軍隊離我的影響力也只比薩沃坎稍遜。等到什麼時候我取代了他的位置時,你會哭喊著爬到我的床上請求和我結盟的,但那時也許我就不會這麼好說話……」

    曼蒂轉過身,用冰冷刺骨的眼神凝視著他。

    吉姆巴被看得渾身發毛,他猛然想起面前昨晚戰場上這女人表現出的強大實力。

    「儘管我知道是愚蠢驅使你說了剛才的那些話,但是我還是有點佩服你的勇氣,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或者說你在威脅誰。」曼蒂一揮手,轉過身大步走開了,

    「我再說一遍,從各個角度上,只有薩沃坎配和我交易,你差太遠了。」

    吉姆巴呆立在原地目送她遠去,過了很久才覺得他的右手一痛,他抬起來發現手掌早已鮮血淋漓,而他的小指和無名指已經永遠離開了他。

    ——————————

    在這個黑暗的時刻,天空本應該陰雲密佈,可是霧散去之後的帝都此刻卻是如此晴朗。早晨和煦又溫暖的陽光灑在草原來的征服者身上,見證著他們從三面闖進這個有千年歷史的城市,帶著歡快的心情給它帶來毀滅和死亡。

    帝國歷400年9月30日上午10點,帝都被入侵的潮水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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