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希望都失去……」
城下的人群如潮水一般一般,彷彿隨時都要衝垮已經被投石機砸得殘破不堪的堤壩。
菲比斯站在城頭向下望著,反覆念著這一句話,
「當一切希望都失去……」
「歌德裡克大人……」滿身血跡的里昂斯走到他面前,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去敬一個標準的軍禮,只是慌忙地說,
「走吧!離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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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0日的清晨,帝都被大霧籠罩。
帝都人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霧了。
一切都彷彿是種預示,預示著不論是那些能看穿迷霧的自詡的天才精英,還是那些只有等到敵人的士兵拿著彎刀刺破濃霧揮向他們的頭顱時才知道大難臨頭的平凡人,都只能等待著毀滅的命運到來,誰也扭轉不了,誰也躲避不開。
奧爾勒加是草原人中最英勇善戰的一位將領,他有唯一心甘情願臣服的人,那是他在格鬥場上從來沒有勝過的薩沃坎;他有唯一願意親如兄弟的摯友,那是昨天已經被那個黑衣人殘殺在帝都門前的修;他還有唯一的作戰法則,那就是——發動暴風驟雨般的攻勢,一舉擊破敵人。
而這,也正是薩沃坎在離開之前將兩萬軍隊交給他時交代給他的任務——
不惜一切代價,用最快的速度拿下帝都的北城門。
「殺!」
奧爾勒加一馬當先的衝了出去,舉著一柄一人多高的巨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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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遠處的被濃霧封鎖的帝都北城牆,昨夜一戰之後的生者與死者終於同時暴露在了晨光之下。
這是一幅充滿了悲壯與殘酷的畫卷——千瘡百孔的城牆與焦黑的攻城塔殘骸,烏黑的箭羽上已經凝固了的暗紅色鮮血與被微風吹熄的灰黑色灰燼相映成趣。疲憊不堪的士兵就這樣被這微光喚醒,從他們死去的兄弟的屍體旁爬起來,隨手拿起武器,默默地面向遠方敵人即將到來的方向。他們心中已經沒有了恐懼,而同時,也沒有了希望。「戰鬥」,「死」或者「希望」都不再被賦予更多的意義,也不會激起他們任何感情上的波動,他們將用生命的最後一絲力氣本能地去戰鬥,也僅此而已。
從這個角度上看來,能夠站起來的他們和他們身旁已經不能再站起來的人也沒有什麼區別。
又一次的,生與死之間的界限被模糊了。
城牆上零星的士兵在城頭上搜索著一切還能用的箭矢,石塊甚至一些燃油或者火把。
他們有些回頭望望,試圖尋找他們的戰友。
他們只看到了和他們一樣疲憊不堪的行屍走肉,和茫茫的大霧。
也許是受不了這樣的了無生氣的墳場,一名士兵下意識的點起了一支火把,只照亮了不超過一平方米的地方。
只是他忘了蒼茫大霧中的一縷紅光對於敵人是多麼明顯的目標。
在火把亮起的幾秒之後,三支箭矢破空而來,兩支穿過了他的胸膛。他的屍體像漏了一個洞的水袋一樣噴射著紅色的液體墜落城牆,這說明,至少,在落地之前他還是活著的。
但這些並沒有在漠然的人們中激起任何漣漪,他們仍然茫然的看著遠方,或者手中的弓或者劍,努力地在記憶中尋找著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
城門咿呀的打開了,像是對敵人的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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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東側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去。
兩天前艾率領的活死人部隊對城牆造成的傷害依然還在,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跡,更別提那座已經被zha藥炸毀的已經變成一堆碎石的城門。與北面一樣,這裡也有堆積成山的來不及處理的屍體,上面盤旋著的禿鷹和蒼蠅正繼續著他們的盛宴。
與死寂如墓地的北側唯一不同的是,五千名懷著強烈殺敵慾念的帝都年輕人,正拿著武器在城頭上翹首期盼著敵人的到來,他們用大聲說話或者大步地在城上來回走動來發洩自己的緊張,他們象徵著這座城市的最後希望。
菲比斯揉揉惺忪的睡眼,剛剛被里昂斯從溫暖的床上拖起來的他實在是不習慣這麼早就起床。
里昂斯如往常一樣不明白他的這個上司心中所想:
「大人,您不對他們說些什麼?」
「說什麼?」菲比斯似乎不解。
「訓話,演講。」里昂斯試著解釋,「就像您昨天在戰前做的那樣。」
菲比斯笑了,也不知是苦澀的或是嘲諷的笑容:
「如果我的訓話可以將這些傢伙變成驍勇善戰的士兵,那麼我會做的。」
「可是……」里昂斯條件反射地試圖勸說,儘管他已經知道不會有用,「至少做點什麼……」
「已經來不及了,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嗎?」菲比斯笑著問。
「什麼?」
「你就不應該叫我起床。」菲比斯打著哈欠,「帝都已經完了,我們要做的應該是用盡人生中最後的時間享受生活,你卻連最後一個好夢都不讓我做完。」
里昂斯的神色明顯的黯淡了下去,他無法做到像菲比斯那樣談笑著面對死亡,他也發自內心的對這個表面上看起來玩世不恭的上司的勇氣表示欽佩,但這掩不住他對局面的擔憂。
「難道就這樣接受失敗與死亡的命運?」他不甘地想,但還是將這句話悶在了心中。
在一旁,菲比斯默默地歎息著,他無法對面前這些憑藉著一腔熱血而走向戰場的年輕人抱什麼希望:
「魯西瑟斯,也許我無法守住對你的誓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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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塊呼嘯著掠過薩沃坎的耳邊,提醒著他其實並不需要提醒的事——帝都城破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5架投石機的長臂抬起又落下,幾十名士兵熟練的往投石機上源源不斷的裝填彈藥。霧漸漸散去了一些,他們只能看到城牆的大概方位,但這已經足夠了。
投石車算是他們的終極武器,但並不是秘密武器。他沒有在昨晚就將它們投入戰場的唯一原因是他低估了這座城市的抵抗決心。這次,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在投石車徹底的毀掉東面城牆之前他是不會進軍的,同時,如果守城軍隊的士氣也在這一次次的轟擊之下崩潰,那無疑是更完美的結局。
他已經知道了敵軍指揮官的名字——菲比斯歌德裡克,即便不在帝都的他也從沃夫加口中聽過這個帝都第一花花公子的風liu逸事。但是在昨晚的戰役之後,如果他還敢對他掉以輕心就太愚蠢了,這個人絕對不是一個只會享樂的墮落貴族。
這個晚上,薩沃坎明白了一些他之前沒想到的事——
昨晚並不是一個好的進攻時機,而強攻也並不是一個好的進攻選擇,他們應該用一個晚上的時間仔細的搜集守軍的情報,然後在第二天破曉也就是現在發動進攻。但這一切都不是失敗的主要原因,失敗的罪魁禍首是他自己,或者說是他說的那些過於樂觀的話。它使得士兵們心中有了「敵人不堪一擊」的先入為主的印象,這讓他們在面臨敵人堅決的抵抗時有些始料未及,很快的就萌生了退意。同時,他只讓五千名士兵攻城同樣是不明智的做法,而暴躁冒進的修也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換句話說,在他不經意之間,自己就給昨晚的進攻賦予了一層「試探」的意味,他內心深處並不認為單憑借這些兵力就足以拿下帝都。也就是說其實,那些陣亡的士兵實際上是被他犧牲掉了。
這種想法讓他覺得心中不好受,但他絕對不是一個會被這種微妙情緒影響的人。他在承認了自己錯誤的同時,也對對方指揮官菲比斯更加的警惕了起來。無論對方是有心或者無意,昨晚那種拚死一搏的氣勢正好讓他的試探碰了個頭破血流。也許這正是菲比斯猜透了他的想法,才特意佈置的戰術。
所以,今天,也許他的敵人依然詭計多端,但薩沃坎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他不再做任何的慷慨陳詞,不刻意的去激發士兵的戰意,也不制定任何計劃和目標。
帝都就在面前,孤立無援,苟延殘喘著,落入他的掌中只是時間問題,他所需要的一切就是耐心。
於是他身後的軍隊都在焦急的等待,好在有他們主帥胸有成竹的鎮定和昨晚強攻失敗的前車之鑒,才讓他們能夠忍著滿腔戰意強作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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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的西城門依舊寂靜,絲毫感覺不到大戰前的氣氛。
得益於此,在城門前搭起帳篷的難民們絲毫沒有逃離的自覺,他們絲毫感覺不到,透過濃霧,有成千上萬雙仇恨嗜血的眼睛正凝望著他們,恨不得立刻將彎刀刺進他們的身體。
當然,這也許是因為曼蒂帶著瑞文戴爾的全部法師,拿著一封菲比斯的親筆信接管了西門的防禦更加堅定了他們的信心。僅僅一夜,曼蒂的英雄事跡就已經在帝都的居民間添油加醋地流傳開了,她的強大已經被升格到了神明的境界,而有她坐鎮的西門也成了人們心中最安全的地方。他們甚至認為這種寂靜代表了敵人的畏縮,他們包圍了整個帝都,單單留下了西城門是因為他們畏懼曼蒂的力量。
只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默默地站在城牆上看著遠方的曼蒂心中所想。
也沒有人知道,在濃霧之外不足千米的地方,草原人的大軍正虎視眈眈的望著這裡。
率領他們的是吉姆巴,在草原上地位僅次於薩沃坎的部落領袖,同樣的野心勃勃,卻是另一種不同的偏執與瘋狂。實際上這種對力量的渴望並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來匹配,這一點上他似乎與他將要面臨的對手十分相似。
但是,這次,上天把一個絕佳的機會放在了他的面前,如果他加以把握的話,也許,他真的將建立不世之功。那麼,他在草原上的地位和聲望也將得到飛躍,也許仍舊比不上薩沃坎的如日中天,但是至少會威脅到他,成為對他不滿的人擁立的第一人選。
他知道這場戰役不會從他這裡打響,但是也許,將在他這裡結束。
薩沃坎讓他等待,說勝利會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
對於此,他只是冷笑。
薩沃坎太自命不凡了,以為每個人都是傻瓜,以為別人都猜不出昨晚那個走近他房中的女人和昨晚那個草原人的夢魘中的女法師的關係,以為別人都猜不出他派重軍到西門卻只等不攻的用意。
但是對於他而言,這都是命運的安排。薩沃坎為了不讓他的計劃洩露只能繼續坐鎮中軍和對方的指揮官正面對抗,而剩下的軍官之中,唯一可以指揮五萬人的大軍並且能夠靈機應變的指揮官就只剩他了。
對於這樣一個機會,他應該做的一切就是把握,儘管他自己的心中,卻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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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帷幕以一種沒人預料到的方式拉開。
北門外的軍隊怒吼著發起了衝鋒,他們的口號響亮地足以驚動城牆上的守軍,他們已經做好了迎接箭雨洗禮的準備,可是城上竟然未發一矢。
接著,在茫茫的大霧中,城門的形狀逐漸清晰了起來,而在緊閉的城門前,那個黑色的人影也逐漸顯形。
決然的目光隨著他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落在了面前的眾人之上。
草原軍隊的衝鋒勢頭竟然因為這目光的一掃而猛然一滯,周圍大霧中的水汽也彷彿因為這目光而凝結。
城上的守軍霎那間有了窒息的感覺。
而這,並不是帝都的北城門第一次看到有人獨身一人面對一支軍隊——
400年前,有人做過同樣的事。
而那個人失敗了,從此銷聲匿跡。
薩馬埃爾並不知道這些,也不知道這也許是命運安排的輪迴。
但是即便他知道,他依舊會義無反顧的去做與現在同樣的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將他自己徹底從罪責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為了完成他對他曾經深愛卻又傷害過的人發下的誓言,他寧可一次性的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嗜血與暗夜都緊握在手中。
「來吧!」他想著,血紅色的瞳仁中帶著狂熱的挑釁。
卻沒有人再上前一步。
連那個手持巨斧看起來無所畏懼的敵軍首領也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他是怕了,還是單純的把我當成一個已死的瘋子?」
薩馬埃爾咧開嘴笑了,他向著彷彿望不到盡頭的血肉與鋒刃組成的人海,他已經十年,甚至更久沒有體會到這樣的感覺了——
這樣的輕鬆和解脫般地自由。
同樣的現實和負罪感折磨著他,他嘗試掙扎,用鮮血和殺戮麻醉自己,可是就如一個夢,醒來時一切都都照舊。即便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死去了,可是他卻又莫名的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依舊在一個看不見陽光的深淵中,受著永恆的折磨。
而這一次,他知道,只要他將自己的身體扔進了敵人的刀劍之中,無論他之後是死了或者活著,無論他還會不會再次醒來,他都已經被原諒了,此後,再也不必受到內心的譴責。
他比對面那些畏懼了的敵人更渴望這場戰爭。
「你們還在等什麼?」他用低沉卻響亮的聲音說,卻並沒有得到回應。
薩馬埃爾轉過頭,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帝都,彷彿是在對艾麗說:
「這是我最後為你做的了,此後,我們兩不相欠。」
然後,他孤身一人,向著面前兩萬人的軍隊發起了衝鋒。
像是水滴滴進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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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結束,爭取在短期之內恢復到3天2章的更新速度,然後在這個月裡結束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