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九日 第十五章——夜色下的帝都
    現在,知道在十五年前歌德裡克家發生過那件事的人中,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了。

    於是,對於他而言,這件事情究竟曾經發生過,或者只是他的一個夢,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而所有的東西中最重要的一條是——

    他太弱了。

    但他明白,強弱並不是絕對的,有人擁有強大的力量,他們卻一事無成,在失去了一切之後終其一生都生活在痛苦之中。這樣的人他已經見得太多,他的身邊都是活著或者已經死去的例子,而他並不想成為其中之一。

    從某些方面上看,曼蒂和凱茜是如此的相像——一頭柔順的金髮和令女神也嫉妒的美貌。外表美麗柔弱,內心卻倔強、自負、並且對於權勢和力量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

    因此,他選擇了默默的仰望她,將對她的愛放在心底,永遠不讓她知道自己愛著她,也不奢求她有一天能愛上自己。愛情並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而已,而是一連串的責任與代價。他不能說愛,是因為他不敢保證他能夠付得起愛情的責任——既然他沒有保護她的能力,也不能給她她想要的一切,那麼他就不配愛她。

    這就是他始終相信的,但是他也始終都知道他的結局——

    總有一天,他的偽裝會被人無情揭破,曼蒂會明白他對她的心意,於是開始利用他,那時他也毫無選擇,只能負起他一直就該負的責任。

    對於別人而言,也許這種邏輯怪異得可笑——愛情就是愛情,怎麼可以因為害怕愛情所帶來的責任而阻止愛情的產生,又怎麼可以愛極了一個人卻努力讓她相信自己不愛她。

    可是對於菲比斯,這是唯一合理的邏輯。

    只是,他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無可避免的來臨了。

    曼蒂明白了他的愛,而他,也只好拼了自己的一切來保護她。

    為了不讓曾經的悲劇重演,不讓他心愛的人再次因為他的弱小而受傷,他可以不惜一切。

    ——————————

    在黑夜中,帝都西城門內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難民們搭起了帳篷,此時,大家正排隊從熱氣騰騰的大鍋裡盛出一碗一碗的湯,火堆映照著每個人的笑臉。

    曾經,他們沒想過在自己的家園,他們竟然會像他們向來瞧不起的流民一樣搭起帳篷,吃如此簡易的食物。但是當他們見識到了北城門的血戰之後,他們開始慶幸自己還活著,還可以喝湯。

    儘管他們知道也許明天大家都會成為帝都城市中那些沒人掩埋的屍體,但是現在,熱湯下肚,他們每人心中都升起一股暖流。

    終於,一個人喝完了湯,放下了手中的碗,向北城門的方向走去。

    難民中的聲音霎時寂靜下來,人們看著他的背影一步一步的沒入夜色,直到另一聲碗底和地面碰撞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又一個人,沿著那人走過的路,義無反顧的投入了黑暗之中。

    一種叫做勇氣的物質慢慢瀰漫開來。

    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碗,默默地站起身,然後邁著沉重又堅實的步伐走向黑暗。

    穿過陰暗混亂的街道,經過一座座被燒燬房屋的廢墟,跨過那些不幸戰士或平民的屍體……越向東,所見的一切就越觸目驚心,沒人知道他們是否是這城市中唯一的倖存者,如果不是,也許他們還有希望。如果是,如果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只剩下他們和一座已經死去的城市,那麼無疑過於殘酷了。

    突然,一扇門打開。

    平凡的男人用驚懼的眼神望著他們,卻並沒有急於把門關上。

    顫抖的手從門內拿出了一個艾草編製的圓環,匆忙的掛在房門外,然後,在眾人冷漠和不屑的目光中,把門緊緊閉上。

    也許,他接下來做的是回到他的房間坐在床上繼續發抖。

    人們繼續走著。

    路邊,有一間屋子裡的燈光亮起。

    門猛然打開,一個不足十六歲的稚氣未脫的少年拿著一把鐮刀衝了出來。

    接著,門裡伸出了一隻手拉住了他——那是母親慈愛和不捨的挽留。

    少年堅決的掙脫了母親的臂膀,他沒有說話,堅毅的眼神已經告訴了他的母親:

    「媽媽,您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今天,他決定像個男人一樣戰鬥,然後,像英雄一樣死去。」

    隨之而來的是人們讚許的目光,而正是這樣的目光讓母親感動了,在淚眼的朦朧之中,她揮別了兒子的背影,輕輕的關上了房門。

    人群接納了少年,繼續向前。

    又有一些房門打開,一些人加入了他們,一些人用讚許的目光看著他們,而有一些人只是在他們面前冷漠地將門窗緊閉。

    隊伍逐漸壯大了。

    在街角,他們遇到了另一群手持長劍的青年人。

    衣著光鮮,長劍雪亮,明顯的來自於帝都的北區。

    那些俊美的年輕面龐的上有驚訝、有欣喜、有讚許,卻也有那種盛氣凌人的懷疑和輕蔑。

    也許他們並不想,但是那種上等人天生的優越感怎麼抹也抹不去,在言語中不經意間就顯露無疑。

    「你們就用這個?」為首的一名貴族青年似乎炫耀似的揮了揮手中的長劍,含笑的眼角瞄著他們手中的鐮刀和乾草叉,語氣輕佻又虛偽,把普通的一句問話變得諷刺意義十足。

    一名被激怒的平民上前一步,卻被他身邊的人拉住了。

    「上了戰場再看吧!」後者冷冷的說。

    一時間,兩群人就這樣對峙著。

    貴族的陣營中,幾人似乎是經不住這樣的壓力,扭頭離開了。

    平民們紛紛發出不滿的嘲笑。

    而剛才大放厥詞的那個貴族也笑了。

    「接著!」他說完,向那個平民拋出了手中的長劍。

    剛才言語頂撞他的平民伸手接住了劍柄,然後隨手揮舞了兩下,動作純熟,也許是個退伍的老兵,或者曾經受過戰鬥訓練。

    「如何?」貴族青年笑著問。

    「好劍。」他實話實說。

    「那就拿去吧!」剛才離開的貴族青年們回來了,帶著一車寒光閃閃的武器。

    「我們還有很多,沒有武器的人來這裡領。」他說。

    平民們的面色都舒緩了下來,沒有什麼猶豫的就走了上去,開始挑選他們中意的武器。

    兩個曾經涇渭分明的階層,在危機之下,終於融合在了一起。

    月光太微弱,一名貴族點起了火把。

    隨後,火把一支支的被點亮,在人群之中傳遞著。

    不久之後,靜默的人群變成了一條閃耀的長龍。

    星星點點的火光,也能將黑夜照亮。

    ——————————

    阿罕布拉宮深處。

    「神降下黑暗籠罩整個城市,這黑暗有如實質,粘住了氣體和液體,沒有人和牲口能夠再發出任何聲音。」魯希瑟斯手中拿著一本又舊又厚的書,「世界從來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這樣的黑暗。」

    「黑暗衝垮了一切,火燭熄滅,房屋倒塌,人畜暴斃……一切希望都失去,罪人們不再乞求原諒,只是默默的等待審判日的來臨。」

    「神將降下大火,焚盡世間的一切,每個罪人都會因他的罪而得到應有的懲罰,不多也不少。沒有一個罪人可以僥倖免於懲罰,也沒有一個無辜的人會受到不應有的降咎……」

    「所以,你認為,這就是末日了?」伊麗莎白的聲音和十年前比起來少了純真和歡欣,多了憂鬱和沉重,這也許就是這座死氣沉沉的皇宮給一個曾經有著美好幻想的女孩帶來的。

    「對於有一些人來說,是的。」魯希瑟斯同往日一樣,將他的喜怒哀樂都隱藏起來,「而對於我和這個帝國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

    「你依舊不肯放棄你的夢想?」

    「你認為我已經沒有希望?」

    「我不知道。」伊麗莎白歎了口氣,「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女孩。」

    「預言上提到希望喪失,但是你非常清楚,現在的情況並不是如此。」他說,「而且,你並不再是一個平民女孩了,你將是帝國的皇后。」

    伊麗莎白搖搖頭:

    「你明明知道是什麼使這個城市墮落至此,神罰的降臨無關希望,只有關每個人犯的罪。」

    「無論有關什麼,都無關你我,我們是清白的,我們會一起走到最後的。」魯希瑟斯握住了她的手,「我只請求你站在我這一邊。」

    這一次,伊麗莎白任由他的手握緊自己。

    「我會站在你身邊的。」她的黑色面紗上似乎有被眼淚沾濕的痕跡,

    「只是,我們都有罪,烙印在我們血脈深處,逃不出降咎的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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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比斯還默默的躺在床上,做著從十五年前就一直反覆做著的噩夢,反覆的看著那行鮮血寫就的控訴,反覆的眼睜睜的看著由於自己的弱小,任由最愛的人在身邊死去而無能為力。

    也許,這個噩夢就從未醒來。

    里昂斯離開了他的床邊,走出了這間已經失去了主人的三層小樓,面對門口那一片火把和眼中燃燒著希望的人群組成的海洋。

    「歌德裡克大人已經休息了。」里昂斯對人群之前的幾個打扮各異的貴族和平民代表說,「我是歌德裡克大人最信任的下屬,帝都警衛隊的代理副隊長,也是目前守城部隊中的副長官,因此你們的任何想要報告給歌德裡克大人的事也同樣可以報告給我。」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終於,剛才那個給所有人發放武器的年輕貴族走上前:

    「在下帕托艾斯波,內務部首席機要秘書威烈隆艾斯波之子,代表我身後和身邊的這三千帝都子弟,志願加入守城部隊,抵抗侵略者,請里昂斯大人接收。」

    已經跟隨了菲比斯太久,里昂斯的確變得越來越像他了,尤其是面對別人時總露出的微笑,從前嚴肅的他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我很難說我不歡迎你們的到來,帕托。」里昂斯苦笑著說,「你也看到了,守城部隊在第一天損失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已經不剩下多少戰鬥力,我們急需要一切用得上的人手。」

    「但是……」他話鋒一轉,「我並不認為你們已經是合格的戰士了,也就是說,如果我有選擇的話,我不會選擇你們。」

    彷彿並不在意這句話會對這些志願的平民和貴族心理造成的打擊一般,他繼續刻薄的說下去:

    「每個人都希望他身邊的戰友勇敢而且可以依靠,而不希望他們在士氣高漲地發起衝鋒時畏縮不前,不希望他們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面對敵人不知如何出手,不希望在需要他們堅守陣地時他們卻最先潰逃,也不希望他們在面對死亡時嚎哭的像一個孩子,在我看來,以上我所希望的,正是你們做不到的。你們面對的是百倍於你們的敵人,你們現在看不到希望,在戰鬥中更看不到希望。不要說面對敵人,我看你們中的大部分光是走上城牆看到剛才激戰之中慘死的士兵的屍體就會嚇得屁滾尿流了!」

    在里昂斯不留情面的諷刺之下,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里昂斯在心中暗自搖頭——如果他們面對自己的時候都畏縮成這樣,怎麼指望他們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拿出勇氣。

    此時只有剛才說話的那個叫做帕托艾斯波的貴族青年還微笑著。當里昂斯訝異的目光掃過他時,他輕輕的說了一句話:

    「我們都死了,不是嗎?」

    里昂斯終於滿意的點了頭。

    帕托用平靜的語氣繼續說下去,不僅僅是說給里昂斯聽,也是說給身後的將要成為志願軍的人們:

    「我來的目的不是為了活著,不是為了戰勝敵人保衛我們的家園不被入侵,不是為了保護我的家人,不是為了榮耀我的家族。如果我想活著,我大可以在屋門上掛上艾草編織的圓環,然後放下武器默默的祈禱。我來到這裡想要的只是一種體面地死法,我想要在戰場上死去,在戰鬥中死去,我想在死前看到敵人的鮮血。因此,在我出發的時候,我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了。」他轉過頭,面對人群,「我奉勸諸位,誰還對自己的性命心存僥倖的,最好回家去,因為在那裡你可能會活下來,而來了這裡,你已經死了。」

    許多人放下了武器走了,但更多的人留下來,眼神變得更加堅定。

    里昂斯再一次覺得,誠然,這是一個墮落的階級,人人都過著腐化的生活。但是,他們其中的一些人,或者是大部分人,的確擁有著優於常人的頭腦和膽識。

    「只是,一隻聰明的蛀蟲仍舊是蛀蟲。甚至,對於這個國家而言,更加危險。」他這樣想,「他們毀滅了這個帝國,罪無可恕。」

    「跟著我宣誓吧!」他舉起了右手。

    面前的人們,在帕托的帶領之下,紛紛舉起了右手或者手中的武器。

    「你們生長在這城市裡,將自己視為這城市的一份子,現在你們決定為保衛這座城市而死!」他也抽出了腰間的箭,「下面跟著我念!」

    「我們誓言戰鬥,我們誓言守衛,我們決不讓敵人踏入我們的城市,我們用血肉組成這帝國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為我們的國王流盡最後一滴血。我們忠於帝國,忠於國王,忠誠高於我們的生命、榮譽、信仰乃至一切。我們將嚴守此誓言,直至我們的生命被死神奪取的那一刻為止。」

    ——————————

    「曼蒂!曼蒂!」

    瑞文戴爾之下,簇擁的人群高呼著一個名字。

    「曼蒂!曼蒂!」

    人們左手舉著火把,右手則有節奏的攥成拳在空中揮動,他們的聲音如此有力而虔誠,並不像是在喊著一個戰爭英雄的名字。

    「曼蒂!曼蒂!」

    在為首的那個只剩下半張面孔的帕吉的帶領下,人們的情緒越發高昂,將是在呼喚他們的神。

    他們翹首期盼著曼蒂出現在塔頂向他們微笑的一刻,他們甚至願意為了她做任何事。即便是她讓他們赤手空拳的衝向草原軍隊,他們也許也會照做的——她的強大正漸漸變成一種信仰,她的魔法正逐漸成為神跡。

    可是,眾人膜拜的主角並沒有在塔頂現身。

    在這個封神的最好時刻,她選擇了保持神秘。很難預測這一舉動會對她未來的信仰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但可以知道的一點是,至少在今晚,她傷了她的第一批信徒的心。

    塔下的火把漸漸散去,無論他們怎麼喊,她都不肯現身。

    帕吉也離開了,帶著一個失望的眼神。

    他所並不知道的是,在塔頂屬於塔主的房間裡,曼蒂正呆坐在桌前,呼喚著一個名字:

    「維格菲……為什麼?」

    可是她得不到任何回應,每當她思考,薩沃坎那堅決的飽含殺意的眼神總會在腦海浮現。

    不願回應的不僅僅是維格菲,曾經隨手就可以在她手心燃起的火焰此時也不肯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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