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徽章反射著夜幕的星光,在失意者的手心中絕望的躺著。
然後,手心翻轉,徽章無力的墜落,墜落……
玫瑰與荊棘的圖案落入那個淺淺的墓穴之中,與一個木匣碰撞發出金屬的脆響,旋轉著停下。
依舊閃亮著這黑暗沉淪的大陸上最後一絲光亮。
接著,簌簌落下的泥土將它掩埋——
與那木匣中的她的日記以及那本《神典》一起。
但這,並不是她的墓。
失意者將一柄銀色的劍插在了墓穴之前。
劍身上如火焰般的朱紅色條紋不再跳躍,而像是疲憊的睡著了。
聖心與十字,玫瑰與荊棘,都像征著光明聖教的兩大要義——愛與犧牲。
伊芙為了愛犧牲了她的理想和她自己。
薩拉則為了她的理想犧牲了愛。
這兩者何者更高貴一些?
失意者覺得他無法決斷。
但他唯一能確定的是,無論如何,高貴這個詞和他沾不上邊。
卑賤,無恥,齷齪,怯懦……
這些才是應該冠在「艾佐迪亞」這個名字前的形容詞。
而現在,這個人已經死了。
失意者默默地站在夜風之中。
直到他看到薩拉的日記,他終於明白了一切——
當年,一同誓言要改變光明聖教的三個人中,只有艾佐迪亞背叛了,或者說,在艾心中,從未將這個誓言當一回事。
伊芙從未認同過艾所說的關於守護或者改變之類的一切,她太瞭解艾了,她知道他不過只是個孩子——好高騖遠,誇誇其談,腦中只有口號和夢想,卻從不知該做些什麼。
但是她依舊不計一切的放棄了自己的理想而選擇追隨他,因為她愛他。儘管他並不愛她,她仍然遷就著他。
而三個人中,只有薩拉堅守著他們曾經的理想走到了最後,她默默地忍受著部下和世人的猜疑、親密好友的誤解和愛人的背叛,只為了三人曾經的約定和自己心中的理想——將光明撒播在整個大陸,而決不讓黑暗降臨。
她只是一個弱女子而已,她沒有強大的武力,而在她接任聖女之位時,光明聖教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但是她卻做到了,她將預言中的將要降臨的黑暗延遲了六年,將已經失控的大陸控制在秩序之中,直到一個叫艾佐迪亞的白癡毀掉了她苦心經營的一切。
更加諷刺的是,曾經發誓要幫助她做到一切的人,曾經她認為她可以依靠的人,卻因為自私和軟弱逃走了,不僅沒有幫她,還惡語相向,甚至親自與她為敵。
這個叫艾佐迪亞的人曾經發誓要留在她身邊,守護她,也守護她的理想。但是以上三者,他一項也沒有做到。
而除此之外,這個艾還發誓過要守護帕拉迪亞,守護伊芙,為伊芙復仇……
結果,他什麼也沒完成。
現在,這個人已經死了,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和所有他未盡到的責任,未完成的誓言一起死去了。
那麼,現在站在他的墓前的人又是誰?
沒人知道,他沒有名字,只是一個單純的失意者,徘徊在他和她曾經相愛的地方,遙望著那座被他所毀滅的城市。他突然覺得他和托薩卡琳有那麼多的相似之處——托薩卡琳的身體死了,但是靈魂活著;他則是靈魂已經死了,剩下一句空殼般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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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十四年前的往事。
在如同孩子般的賭了三天的氣之後,菲比斯發現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她。
第一天他因為她的背叛而惱怒,他賭咒發誓要讓她和他的哥哥付出代價,並且,在這樣的仇恨中昏昏睡去。可是當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剩下的只有被淚水浸透的枕頭和滿心的思念。
於是第二天他開始說服自己:這世界上還有很多美麗的女人,而他其中的大部分都會主動向她*,他沒有必要將自己的人生綁在一個下賤的女僕身上。但是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又開始想:她們沒有她的唇、她的眼、她的腰肢、她的體熱……她們不是她。
第三天的時候,他已經放棄了,他決定依然愛她,無論她是否背叛,無論她做了什麼,他都願意付出一切去愛她。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任何貴族可能理解他這種瘋狂的不顧一切的愛情,他們總是在矜持,在權衡,將他們的感情隱藏在詩句或者花語之中。但也許,他會這麼愛是因為他身上的一半平民血統,是來自她對於愛情執著珍惜的因子,是幼年時受到的愛情至上的教育。
總之,又是無眠的一夜之後,他決定去找她,去下人住的房子裡去找她,說愛她,讓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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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去找了伊萊莎,此刻伊萊莎正在為德洛瑪準備早餐。
「伊萊莎姐姐,你知道凱茜的身份嗎?」
伊萊莎曖mei的笑著:
「不就是你的貼身女僕兼床伴嗎?」
「不是說這個!」菲比斯假裝害羞的跳腳,「我是說她來歌德裡克家當女僕之前,她的行為不像是平民家的女孩。」
「這個嘛……」伊萊莎想了想,「她來的比我早,具體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據說她曾經也是一位貴族小姐,但是因為她是一位私生女,所以在她的父親去世之後,她就被她的異母哥哥趕了出來,那時候她還很小……大概就是這樣,只是傳言,未必是真的。」
菲比斯勉強的笑了一下:「謝謝你,我知道了。」
他說完就離開了,對凱茜的不滿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又加重了幾分的愛憐之情。
當伊萊莎將早餐端進了德洛瑪的臥室時。
「穿上你那天穿的那條短點的裙子。」德洛瑪在她的耳邊用曖mei的聲音低語,「我喜歡你那天的樣子。」
紅暈霎時爬上了伊萊莎的臉頰,她的心中充滿了對菲比斯的感激之情——如果不是他的建議,也許自己不會這麼快受到歌德裡克家族未來主人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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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斯在捧著一束玫瑰去傭人房的路上,被兩個人截住了,他認得那是父親的手下。
「菲比斯主人。」兩人恭敬的說,「您的父親叫您去書房。」
菲比斯扔下了手中的玫瑰,隨著兩人轉身去了書房。
而他沒有看見的是,兩個人沿著他本來要去的路線,向傭人房走去。
一個人撿起了放在花園長椅上的玫瑰,隨手如垃圾一般丟進了花壇之後的樹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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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斯走進書房,發現他的父親已經等在那裡了,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手中把玩著那封信。
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明白了一切——
凱茜是他父親派來的人!也許讓他的兩個兒子競爭,本來就是他父親的意思。
「一切都是你計劃的是嗎?」菲比斯笑了,語氣和神情中都已沒有了往日的恭敬和天真無邪,反而老成世故的像一個深諳貴族間爾虞我詐的成年人,「那我也坦白算了。」
「沒錯,我是討厭德洛瑪。不僅如此,我還討厭你和你的整個家族,我從來都不把自己當成這個家族的一員。」
「你也看到了,這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菲比斯歌德裡克,而你們見到的那個只是我的偽裝。我遠比你們想想的要成熟的多,也可怕的多。德洛瑪是個無知無能而且貪心好色的蠢貨,我從來都沒有掩飾過這一點,而我所做的也是這個目的——我想讓你看清你生出來的這個兒子已經愚蠢的無可救藥,然後讓你知道你的另一個兒子的能力要遠遠超過他。」
「不,我並不關心這個家族,正如你所見,我可以將對於這個家族如此重要的信件偷走以達到我的目的。本來,我很滿足於我的這個貴族紈褲子弟的身份,但德洛瑪的愚蠢和你的過度寵愛毀了這一切,你從來就不該給我機會。」菲比斯平靜且誠懇的說,儘管依舊是謊言,
「你讓我覺得我有可能取代德洛瑪的地位,所以我才會做這些。當然你也可以看到,德洛瑪確實不堪大用。」
弗朗索瓦依舊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菲比斯認為這是他的一種心理戰術,因此依舊從容的說下去。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從此剝奪我在家族中的一切權利,儘管本來就沒有什麼。然後將我趕出帝都,將我軟禁在帝都郊外家族的隨便哪個莊園裡,直到德洛瑪完全接手了家族的事務之後。或者,既然你已經見識到了我的能力,你可以將第一個選擇中的我換成德洛瑪,然後把德洛瑪換成我。」菲比斯伸出了兩根手指,
「我並不排除第一個選擇,只要我的漂亮女僕跟我一起去就好。但是如果你選擇了第二種……」菲比斯的稚嫩面龐上露出了和他年齡不相符的野心和狂熱,「我保證會給你一個更光明的家族的未來。」
弗朗索瓦的臉似乎也被這光芒照亮了,菲比斯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了這野心也不過是他的偽裝的時候會作何感想。
但是菲比斯先聲奪人說的這些話似乎根本沒有對他起到任何影響,他放下了一直摩挲的那封信,俯視著桌子後菲比斯高傲地抬起的臉:
「如果我說我兩者都不想選呢?」
菲比斯的嘴角微微一翹,他早就料到父親會這麼回答,而真正重要的是他後面要說的話。
「沒錯,你的能力和德洛瑪相比的確是天壤之別,而我也不否認我的確有過立你為繼承人的念頭,而這念頭直到現在也沒有絲毫改變。」弗朗索瓦鄭重地說。
「你的條件是什麼?」
「我要你立誓,將永遠對這個家族忠誠,將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菲比斯即刻伸出了右手的三根手指,誓言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我,菲比斯,在此鄭重立誓……」
「別這麼快就發誓。」弗朗索瓦打斷了他,又拿起了桌上的那封信,
「你知道這信是怎樣又回到我的手中的嗎?」
菲比斯搖搖頭。
「是在家族之外的一個中間人和家族的敵人交易的時候被我的人發現的,當然,他們都已經死了。」弗朗索瓦說,「而這封信顯然是家族內部的人放出去的,我們已經知道是誰洩露出去的,而我們需要你去處理掉這件事。」
菲比斯的臉色變得古怪,難道他想錯了,這封信不是凱茜交還給父親的嗎?
「你明明知道這件事是我做的。」他試探道。
「不,不是你。」弗朗索瓦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是你的貼身女僕凱茜。」
菲比斯知道了自己錯了——
凱西不是父親的人,而他自己,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你希望她怎麼樣?」
「家族的敵人必須死。」弗朗索瓦的語氣殘酷,「而家族的繼承人,應該行事果斷,心狠手辣。」
聽到這裡,菲比斯衝出了父親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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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洛瑪的房間,華麗的大床隨著床上兩人身體的起伏而上下晃動。
和德洛瑪緊緊相擁著的伊萊莎的叫聲逐漸高亢起來。
短短的裙擺已經被向上撩起,雪白的大腿纏在男人的腰間。
德洛瑪的雙手慢慢地攀上了她聳立的雙峰,然後繼續往上,隨著她一步步接近極樂的頂點,輕輕的環繞在了她修長的脖頸上。
伊萊莎的喘息逐漸微弱,而德洛瑪的喘息卻逐漸粗重。
終於,他發洩似的吼叫起來。
片刻之後,德洛瑪穿好衣服,整理好儀容之後,打開了房間的門,然後對守在門邊的兩個面無表情的人略一點頭。
兩人走進房間,拖出了伊萊莎已經無生氣的赤裸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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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茜小姐,請打開門好嗎?」
門內,門鎖已經被徹底破壞,而整個門板都被死死地定在了牆上。
顯然,她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雖然她知道這樣並不能改變什麼。
但這畢竟為她爭取了一些時間。
她用剪刀剪短了她的一頭淺金色的長髮,菲比斯喜歡它,她並不知道自己剪掉了之後他是否還會欣賞,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她猜自己沒有可能再見到他了,而且,她也不想再取悅任何男人了。
她曾經愛他,但是現在她恨他。
她為他付出了一切,可是這就是他回報她的嗎?
凱茜絕望的目光移上了她自己的手腕,然後淒然的笑了。
不,她不會這麼放過他。
她要讓他永遠的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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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斯正好趕上看到伊萊莎的屍體從德洛瑪的房間裡抬出,他猛然間手腳冰涼。
她剛剛還和自己說過話,現在卻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第一次感受到胃裡這種翻湧的感覺。
但當他看到一臉無所謂的看著他的德洛瑪,他將悲傷化作了怒火向他撲了過去。
「你這個混蛋!」菲比斯揮起了他的粉拳。
德洛瑪一把就將瘦弱的菲比斯推開了,畢竟,年齡和身體上的優勢在這種情況下展露無疑。
「嚇到你了,小菲比斯?」德洛瑪用最惡毒的聲音揶揄著菲比斯,「不過是個女僕而已,你不會恰好認識她吧。」
菲比斯又向德洛瑪衝了過去,像頭發怒的公牛。
「別讓我有機會打你哦!」德洛瑪又是一把將他推開,同時發洩著長久以來被菲比斯耍弄的不滿——用於有一次他可以將菲比斯刷的團團轉了,這怎麼能不令他興奮,「雖然這也許是我唯一勝過你的地方。」
菲比斯勉強壓制住了怒火,他知道他現在拿這個哥哥無可奈何。
他假裝德洛瑪不存在,匆匆走過他身邊。
但是德洛瑪的下一句話讓他的怒火霎那間凝成了寒冰。
「說道女僕,我想你該去看看那個金髮的女孩,她叫什麼來著……」德洛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對了,叫凱茜。」
「你應該跟她很熟吧!」德洛瑪奸笑著,「六天前我上她的時候,她一直哭喊著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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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斯終於明白了一切。
她讓自己去競爭繼承人的位置,她留下了那封信,只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坐以待斃。
因為她曾經經歷過這種不幸。
而六天前,德洛瑪強姦了她,她不願將這件事情對自己說,因為她害怕這樣會失去自己的寵愛和信任,同時,她也怕自己會衝動的去找德洛瑪算賬,而破壞了兩人佈置的一切。
可是,她又是這樣一個倔強的女人,她想用自己的力量報復德洛瑪,儘管,她並沒能考慮到這種做法的後果,也從沒想過這可能是德洛瑪的圈套。
於是,她將那封信交給了中間人,沒想到這正合德洛瑪和父親的意,他們輕而易舉的拿到了信件。
德洛瑪早就知道了菲比斯的把戲,只是這一次,他想出了讓他自露馬腳的方法。
而歸根結底的原因,不是他的計劃有任何紕漏,而是……
他以為一切不過只是一個遊戲,而即便他輸了,德洛瑪也拿他無可奈何。但是這次德洛瑪加大了賭注,於是這遊戲變成了一個他太弱小,不夠資格參加的成年人的遊戲,充滿著性、謊言、死亡與不擇手段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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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斯已經站在了傭人房的門口。
「開門!」他用拳頭使勁砸著門,「凱茜!說話啊!」
沒有人回應。
門邊,兩個高大的男人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凱茜!」菲比斯絕望的喊叫著愛人的名字。
他一下一下的撞著厚重的門板。
「你們來幫忙啊!」他近乎哀求的對身旁的兩人說。
可是沒有人理會,附近的僕人似乎都被趕走了,弗朗索瓦似乎就是想要他獨自完成對他的考驗。
菲比斯只能用它瘦弱的身軀與門板對抗。
就在他將要力竭的一刻,門終於被撞開了。
他狼狽地摔進了屋裡。
當他爬起身,突然發覺自己的渾身沾滿了黏黏的液體。
是鮮血。
她的血。
直到今天,菲比斯依然不明白,一個那樣柔弱的女人怎麼會流出那麼多的血。
整個屋子裡都塗滿了她的血——
滿地,滿床,滿牆。
而在他正對著的那堵牆下,是凱茜冰涼的屍體。
她的頭髮被剪短了,皮膚由於失血而白得透明猶如幽靈一般。
左手手腕被殘忍的割開,而右手的食指下,是一灘未凝固的鮮血。
她在臨死之前,用右手食指蘸著自己的血,在牆上寫下了一行字,猙獰的向他控訴,讓他一輩子生活在悔恨之中:
「菲比斯,你沒有保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