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們的出現是這場戰役的一個轉折。
不是說他們究竟造成了多大的破壞,甚至可以說,他們造成的心理影響,對士氣的打擊遠遠超過了他們在戰鬥中的作用。他們每個人殺死的敵人並不比站在城牆上的一名優秀的弓箭手多,而且,對於城牆上的草原勇士而言,他們並不是比對面手持刀劍的帝國軍人更可怕的敵人——
他們不是戰士,不夠勇敢,沒有堅定的意志,恐懼總掛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的法術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神奇,需要長時間的施法,繁複的手勢,而且竟然還會因為他們的干擾,哪怕只是一聲怒吼而施放失敗;更可笑的是他們的實戰經驗,他們的法術,無論是火球還是冰箭還是其他的什麼五彩斑斕的東西,速度慢的出奇,只要注意力集中就可以輕易躲過,而且他們不知道應該將這種東西丟向人群密集的地方;最後一點,他們很脆弱,即便在帝國士兵的保護之下依然脆弱,他們不知道應該找掩護,一支流矢就要了他們的命。
傾巢出動的四十多名瑞文戴爾的法師們瞬間就倒下了七個,剩下的那些開始畏縮起來。
他們從來就不是來戰鬥的,他們以為自己的作用只是放放魔法而已,他們從未預料過自己會死。
士氣的天平再一次變動,世界上最差的盟友不是實力弱小的,而是怯懦的,因為怯懦這種情緒會像瘟疫一樣傳染,而且還會激起對方的勇氣。
剛剛借助著瑞文戴爾法師之力在城上開始了攻勢的帝國守軍很快又回到了守禦的狀態,雖然他們未退一步,但是這種局勢還能維持多久很令菲比斯懷疑,城下的敵人爬上城牆在城頭聚集的勢頭他們已經無法控制,而城上士兵和法師的士氣同樣不容樂觀。
可是當他將目光投向城外的時候,卻發現是截然不同的一種狀況。
手持弓箭的騎兵們早已停止了放箭,而且,菲比斯甚至從他們的躑躅不前中看出了他們的畏懼。
他思考了一下,很快釋然了——
他們沒有見到城牆上發生的一切,而剛才曼蒂如神一樣的法師形象已經深深印在了他們的心中。因此當他們看到了城牆上又出現了一群法師的時候,他們心中不自覺的就升起了一種無法戰勝的感覺。他們覺得這次攻城戰的勝利已經無望了,在心中已經承認了這次戰役的失敗。
城上的士兵們如果知道了他們的想法一定會怒不可遏——在他們與敵人死戰取得優勢的時候,在他們在城頭上用自己的血肉與身軀阻擋著一波又一波守軍反撲的浪潮時,他們的大部隊卻已經放棄了他們。
不得不承認瑞文戴爾法師的出現對整個戰局的影響,但是,如果這次戰役他們失敗了,總結經驗的他們大概不會再重蹈這次的覆轍了,因為他們其實離勝利是如此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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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沃坎此刻已經無暇顧及這場戰役的走向或者任何與自己無關的事了,草原的角弓被他拉的猶如滿月,而他的神經也像他渾身的每一塊肌肉一樣繃緊著。箭搭在弓弦上,箭頭指向天空,尾羽則緊緊夾在食指和中指之中。
此刻的他,看不到,聽不到,也感受不到身周的一切,他全神貫注的凝視著蒼茫的天幕——那裡似乎是虛無,但是似乎有隱藏著什麼危險而難以預料的東西。
在草原人的語言中「魔法」和「幻覺」來自同一個詞源,因此當他看到無數的箭矢穿過空中曼蒂的身體而她卻仍然能夠從容不迫的用魔法讓他身旁的英勇戰士們一一落馬時,他立刻想到了「幻象」這個詞。
他沒有看,但他知道自己身旁的戰士正一個個倒下,他也知道這個笑的傾倒眾生的女魔法師的最終目標一定是他。然而他的眼神依舊堅定,這種堅定來源於他對自己的自信——他,草原人的王薩沃坎,注定要帶領草原人開創一個新時代的人,是不會在這裡,因為這種方式,死於一個女人的手裡的!
他不知道的是,他這種堅定的意志恰好貼近了魔法的本源,從而達到了他意料之外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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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冷汗已經濕透了曼蒂的後背。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底下這個即便是在黑夜之中,混在千軍萬馬裡也依舊耀眼的男人就是這支軍隊的首領,而如果自己能殺了他,就代表著戰爭的結束。
這種念頭無數次在她的心中湧起,她也希望自己能像殺死其他那些人那樣,用簡單的一個眼神或者一個手勢,心念一動,然後他就已經倒斃於馬下……
可是她不能!
她不看去看這個人,甚至想都不敢去想,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讓它和他有任何交集。因為她感到對方似乎有一種超凡的能力,能捕捉到一種叫做「殺氣」的東西,從而判斷出自己藏匿的方位。曾經有那麼幾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懷疑,她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所有偽裝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之下,而下一刻就是萬箭穿心……
失去自己的偽裝,或者被萬箭穿心,也許前者更令她恐懼些。
而就在她想這些的時候,她發現她的施法越來越困難了,所扇起的殺戮之風也平息了下去。死裡逃生的士兵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導致了這一切的薩沃坎隱約猜到了些緣故,但沒有人會比曼蒂本人更清楚究竟發生這一切的原因。維格菲的話在她腦海中翻湧,那些曾經她不理解的語句在她腦中漸漸變得清晰,一個令她如墮冰窟的想法終於浮了起來——
魔法的本源是精神力,精神力是集中精神才能釋放出的力量。維格菲說她不是一個魔法師,她曾經嗤之以鼻,而此刻,薩沃坎這種強烈的意志凝成的有如實質的目光幾乎穿透了她,讓她終於如此近距離的直面死亡。她猛然理解到了維格菲隱藏在他的話語中沒有說出的意思:她不是一個魔法師,是因為她的意志達不到一個真正魔法師的水準——
她太脆弱了,她從來都不相信自己。
「不!」曼蒂在心中對自己大喊,「我很強,我是瑞文戴爾之主,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魔法天才!」
一陣若有若無的魔法波動在空間中閃現了霎那,然後曼蒂的幻象消失了,而她的真身就出現在附近的不遠處。
無數的箭尖已經對準了她的身體。
而在那之前,薩沃坎似乎預料到了他的出現一般,已經鬆開了拉弓的手指。
在旁人的眼中,離弦的箭快得像黑夜中的一道閃電,在他們眨眼的瞬間就會錯過;而對於曼蒂和薩沃坎而言,這一瞬就如同一生一樣漫長。
曼蒂的眼神堅定的望著薩沃坎,沒有閃躲,沒有動搖,因為她知道,兩個人的性命正掌握在她一念之間。
這麼說毫不誇張,真的……
只是一念而已。
在這一瞬間,在精神力的世界,已經沒有了紛亂的戰場,也沒有了那些絢麗的魔法火焰,只是單純兩人意志的對決。
曼蒂死死的盯住薩沃坎,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魔法師,她別無選擇。
為了她一直以來為之努力的那個虛無縹緲的目標,她也無法回頭。
她不能失敗!
但是薩沃坎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會輸,他只是在默默的等待著,等待著箭頭穿過她心臟的那一刻。
於是,高下立判。
曼蒂眨了一下眼睛,在死神吻上她的霎那,消失在空氣之中,就想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般。
薩沃坎覺得額頭一涼,似乎有液體流下,慌忙伸手去摸,隨即發現那只不過是錯覺——
他毫髮無傷。
只不過,剛才的那斯涼意,確確實實是風吹過了他滿頭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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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斯看到了曼蒂的消失,又聽到了遠處草原人的歡呼。
他的臉色終於陰沉了下去:
「難道,一個晚上都撐不住嗎?」他無力的想到,尤其是看到城上的守軍開始節節敗退的時候。
他看到了城上帶傷死戰的士兵,也看到了那些滿是鮮血的屍體,「死戰」的命令卡在喉嚨裡再也喊不出來了。因為,他實在無法要求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部隊做的更多,那些貴族私軍和平民的表現早就超出了他的預期。
菲比斯知道:曼蒂當然不會死,但是她也沒有出現在他身邊,於是他明白了,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但是……
她不會再來了。
而同樣,其實他也沒法要求她做得更多,她已經幾乎扭轉了整個局面。
實際上,他甚至還感受到了城外草原士兵歡呼聲中的疲憊,他知道他們也已經無心戀戰了,真正在進攻的,不過是城下的那個瘋子一樣的指揮官率領的最後這幾千人的部隊而已,他也無法期望這些人也莫名的突然奇跡般的失去戰意。
真正的事實是,這場戰爭中的一切都已經按照菲比斯所料想的最好的情況發展了,甚至在部分環節還超出了他的預想,但是他們依舊打不贏。
他攥緊手中的劍柄,狠狠地咬緊牙關,猶豫著:
「難道真的要輸了嗎?」
「如果殺了敵人的指揮官如何?」薩馬埃爾聽到了菲比斯的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菲比斯搖搖頭,「也許吧……」
局勢已經不是他可以逆轉的了。
「那麼會不會對局勢有所幫助?」薩馬埃爾又問。
「當然,只不過我們的弓箭手拿他沒什麼辦法。」
話音剛落,他發現薩馬埃爾已經不在他身旁了——
他拔出了彎刀與短劍,幾大步跑到了城牆的邊緣,然後跳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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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月隱在了烏雲之後。
薩沃坎帶著他的部隊退走了,放棄了今夜的進攻,承認了自己的失敗,然後在歐亞克家族家附近搭起了帳篷,準備明天捲土重來。
那個人的出現讓他找到了一個撤退的理由,因為他說過他不想與他為敵。
而事實上,已經被嚇壞了的士兵們也不想,在前線的人還在絕望的與一個他們殺不死的人作戰時,後面的部隊已經有人開始後退了。這是一個更接近於神的人,而且這個人也保衛著帝都。這個晚上他們已經見到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讓他們不得不收起了對帝都輕蔑的心,開始了原本就該心存的敬畏。
營帳建好了之後,彷彿有一片黑色的烏雲罩在每個草原人的頭頂,這樣輸去戰役讓他們在不甘心的同時又無計可施。他們在這種情緒和恐懼的雙重折磨之下,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難以入睡。
帝都的北城門被拉開了一條縫,一個黑色的人影默默的走了進來。
城內的氣氛壓抑得令人寒毛直豎,圍著城門的人自覺地給渾身浴血的他讓出了一條路。每個人看著他的眼神都充滿著恐懼和異樣,但好在,還有一點點的慶幸和感激。
面對著這一切,薩馬埃爾顯得有些漠然,儘管從來沒有這麼多的活人見到了他的能力,並且還依然活著。
但是他不得不對菲比斯怪異的神情有所表示。
「沒錯,我不會死,也不會受傷。」他勉強的對菲比斯笑了一下,
「你早讓我出場,這場仗早就結束了。」
菲比斯連個笑容都懶得給他了,只是走上前,拍拍他的肩,然後茫然的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薩馬埃爾搖了搖頭,叫人將他們被滿目的鮮血與屍體折磨了整晚疲憊不堪的指揮官抬了下去,然後又對另一個人說:
「有水嗎,我想去把身上的這些洗掉。」
那人如逢大赦一般跑開了。
在城牆上,血戰了一夜的士兵們很快歪七扭八的睡著了,他們知道,明天還有更艱苦的戰鬥在等著他們。對於城門外的侵略者而言,今天的攻擊不過是熱身;而對於他們中的有些人來說,卻是他們一生中的最後一次戰鬥了。
那些在勝利之後就軟倒在地長眠不起的人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再也不必為身後這座城市的安危擔憂了,他們也永遠也看不到它陷落的那一天。
每個人都已經相信了這座城市即將來到它的末日,也許不是今天,但是很快……
剛剛喧囂的戰場片刻之後就沉睡了下來,留下了大量被遺棄的箭矢,大大小小的石塊,八輛或被燒燬,被炸碎,被截斷或被翻到的攻城塔,還有在城下堆積成山死狀各異的屍體。
而在所有的屍體之中,有一具的死狀最慘不忍睹,渾身的傷痕和血跡令人完全看不出這人曾經的面貌,就連象徵軍官身份的衣服都被鮮血浸透而無從辨認。
只是,他的地位和在這場戰鬥中的意義卻在城牆上一覽無餘——
在他的身體周圍堆滿了草原人的屍體,一人疊一人,幾乎成了一座屍體構成的環形山。而鮮血,大量的鮮血,則以他的屍體為中心向四周星型發散。
……
禿鷹飛過荒涼的戰場。
從空中俯瞰,這就像一個中間被砸扁的餡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