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如此的諷刺。
那些因為彈盡糧絕而不得不放棄抵抗的城市一定會羨慕此時的帝都,因為它的庫房裡堆積著幾乎用不完的彈藥和弓箭,成捆成捆的箭矢和被保養的油光珵亮的弓弩以及鋒利的刀劍。
只是,當精壯的帝都平民們手遞手的將武器傳上城頭之後,他們發現城牆上會拉弓射箭的人,連城垛都占不滿。
薩馬埃爾抓起一把弓,隨手拉了拉。
「你會用麼。」菲比斯譏笑著。
薩馬埃爾自顧自的搭上一根箭,然後一鬆弓弦,那支箭斜斜地射了出去,插在了城下的鬆軟土地上。
菲比斯不留情面的哈哈大笑起來。
「說不定就是這樣的一箭殺了個人。」薩馬埃爾放下了弓說,
「我要是你的話就會讓所有的人都拿著弓站到城牆上去,至少把箭垛佔滿,反正我們有的是弓和箭。」
「那又怎麼樣,你覺得就憑像你剛才那樣的亂射就能把敵人嚇跑麼,還是你覺得敵人的十萬部隊會站在城下圍成一圈當活靶子?」菲比斯嗤之以鼻,
「他們會佔下這個城牆,會佔下這座城市,只不過是代價問題罷了。」菲比斯說,「重要的不是這座城牆,殺一個人甚至十個人都沒有任何意義,我們要盡可能的保存自己的力量,才能贏得更多的時間。」
「時間又有什麼意義?」
「能讓他們的指揮官充分思考繼續這場戰爭是否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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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座高塔在草原人的陣中豎了起來,塔頂的鐵門外遍佈著猙獰的鐵鉤用於勾住城牆,而鐵門裡透出的是近百名年輕戰士們躍躍欲試的目光。
他們都是最精銳的戰士,從五千人的部隊中精挑細選出來,他們肩負著整個戰役最重要的使命——他們將是第一撥登上城頭的人,他們要用他們的劍,他們的鮮血甚至他們的屍體在城牆上打下第一塊落腳點,然後,才會有源源不斷的部隊從城牆下順著登城塔的樓梯或者是雲梯爬上來。而對於面前這個守軍不足四千人的小城,他們相信,只要有一輛登城塔中的士兵成功站上城樓,就基本宣告了城牆的失守和攻城戰的勝利。
接下來就是打開城門迎接他們的大軍入城……
可是同時,他們又是守城部隊的第一個目標,他們會用各種辦法阻止著登城塔的靠近,在它的鐵門鉤在城牆上,士兵湧出之前摧毀它,於是,這些記在塔頂攥緊武器的年輕士兵的命運就幾乎注定——他們可能會被燒死,被箭射死,或者摔死,被僅有為數不多的人可以登上城樓,而他們面對的將是敵人全軍瘋狂的反撲,直到將他們全部推落城牆……
但是他們毫不畏懼,混合著仇恨、勇氣以及責任感的一種姑且稱之為英雄氣概的東西充斥著他們的胸膛,此刻的他們不相信死亡,只相信他們會是將草原的氣質插在城牆上的那一個,會是砍到守城士兵打開城門迎接友軍的那一個,會是踏著仇人的屍體衝進皇宮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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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隆隆的向前,薩沃坎策馬向前。
十萬人的騎兵像是一隻巨獸,邁著緩慢的步伐緩緩向前。
馬蹄聲交織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其實,他只是想更近一些的觀察這座城市。
「沃夫加,這就是你長大的地方?」他自言自語著,「美麗、墮落、虛偽、浮華又自命不凡的城市,正如同貴族一樣?」
他從來沒來過帝都。
因此他幾乎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
當他將他的長途奔襲計劃告訴沃夫加時,沃夫加笑了:
「你要怎麼用騎兵攻城?」
他愣住了,他差點忘了帝都不是草原人的帳篷,也不是林堡那種市集般地小鎮,而是大陸第一堅城。
但是沃夫加又說:
「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接著,他說服了他野心勃勃的父親,讓他相信了這些草原人都是他的屬下,完全的忠於歐亞克家族,這次戰爭的目的是讓歐亞克家族取代美蒂奇家族的位置。接下來,一批批的攻城器械,就在帝都的眼皮底下,北郊的歐亞克的宅邸處秘密的建了出來。
一切都準備就緒,帝都就在他面前,唾手可得。
他知道作為一個領袖,不該有心態的波動,但是他的心此刻已經無法抑制的熱切起來。
他找不到己方無法勝利的理由:
「去幫他們一把。」薩沃坎對隨行的一名部落首領說,「我不想看到有任何『偶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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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
形勢也隨著拉緊的弓弦而緊繃了起來,霎那間城上只剩下了急躁的呼吸聲。
菲比斯皺起了眉頭,這不是他期望聽到的。
「瞄準!」
破空聲尖銳地打破了寂靜和肅殺,閃著寒光的箭頭劃破夜空,沒入了打著火把的人群中。
「穩住!穩住!」菲比斯焦急地大吼,在更多的人鬆開弓弦之前控制住了即將因為恐懼而崩潰的局面。
人們焦急著等待著一個火把熄滅,或者是一個重物倒地的聲音。
但是沒有,兩支射出的箭矢就如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絲波瀾。
草原人們歡呼著加快了衝鋒的腳步,士氣的變化就是如此微妙的東西。
菲比斯的神情卻依然堅毅,他知道此刻自己如果露出了絲毫不滿或者失望的神情,都會嚴重的打擊守軍的士氣。
儘管這他好不容易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提升起的士氣已經因為敵軍的氣勢和這兩支落空的箭矢而低落了下去,但是他絕不能讓士氣就此崩潰,作為指揮官,他的手中雖然沒有弓,卻像是操控著另一張更大的弓弦,他不能讓這弓弦繃得太緊,也不能讓它徹底放鬆。
「但願第一輪射擊能幹掉至少這一些人吧……」菲比斯的腦中在城下敵人衝鋒的陣地上畫著線,雖然想到了這群匆匆整合起的不足千人的弓箭手們,他實在對此不報什麼期望。
可是他只能這麼期望著,如果這輪箭雨不能打亂對方的陣型,止住敵人衝鋒的勢頭的話,他很難想像接下來的戰局中他們還有什麼勝算。
「放箭!」在敵人衝進了射程之後,菲比斯如釋重負般地喊出了這句話,如同那些弓箭手,他也鬆開了自己的弓弦。
箭矢已經在空中滑翔,菲比斯不自覺的閉上了眼睛,短短的幾秒也許就將決定整場戰爭的走向,當他睜開眼,他也許會看到草原人揮舞著彎刀跨過零星的幾具屍體歡呼著直衝城下,或者他們望著前面紛紛倒下的戰友將高舉的彎刀無聲垂下,不自覺的放慢的衝鋒的速度。
前者,倖存下來的人會信心高漲,認為自己的英勇為他們贏得了生存的機會,因此會更加奮勇,並且認為死亡永遠也不會降臨在他們頭上;而後者,倖存下來的人們會覺得自己無比幸運,從而開始畏懼並且謹小慎微起來,因為他們覺得幸運女神也許不會眷顧他們兩次……這一切都有可能發生,都有可能是這場戰爭的轉折。
而菲比斯閉上了眼,那些箭矢已經在空中。
這樣的過程就是戰爭,充滿了未知與無序。
當菲比斯睜開眼的時候,以上的情況都沒有發生。
倒下的人數比他猜想的略多,大概是他過於低估這些弓箭手的能力。而草原人的速度也並沒有絲毫減緩,他同樣低估了敵人的決心。
「預備!」片刻的猶豫和胡思亂想之後,他又回到了當下分秒必爭的戰場上來,
「瞄準!」
「放!」菲比斯堅決的將長劍向前揮出,隨著一道五彩的寶石閃光,是漫天的箭雨。
菲比斯分明的感到了草原人舉盾時放慢了腳步,第一輪箭雨的威力還是在他們心中留下了陰影。
也許這並不能改變戰局,但是這確實給他們第三次齊射的機會。
「預備!」菲比斯抓緊每一秒的時間,「瞄準……」
「小心!」
薩馬埃爾猛然一聲大喊,衝到了菲比斯面前。
「登」的一聲,一把彎刀被擋飛,落下了城牆。
菲比斯愣了片刻才看清,擋飛那柄彎刀的是一柄幾乎看不到形體的墨色短劍。
「小心點。」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下,薩馬埃爾拍了拍菲比斯的肩,
「需要用我的時候就說話。」
菲比斯勉強一笑,點了點頭,然後向城下看去。
攻城的軍隊中,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站著,手中的彎刀已經不見,看到菲比斯的時候,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殘忍的冷笑。然後,右手抬起到頸邊,輕輕劃過自己的脖子,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菲比斯還以一個燦爛的微笑,然後不再看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寶石劍:
「自由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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擲出了彎刀之後,修和他的部隊已經衝到了城下。
損失的部隊甚至比他所預計的還少,儘管他們還沒到最困難的階段。
一條條雲梯搭上了城牆,又有一條條的雲梯被斬斷,推dao。
城牆上都是怒吼的聲音,巨大的石塊如冰雹般傾瀉。
修是這支軍隊裡唯一沒有將圓盾舉在頭上的人:
「把盾舉在頭上站著不動的白癡,你以為這樣就沒人看得到你了嗎?」修如同在草原上漫步一般穿梭在他的軍隊之中,而那些箭矢彷彿就偏偏長了眼睛一般的從他身邊飛過,沒有一支對他造成了威脅,
「還有你們這些女人,難道等到你們的男人衝上了城牆你們才敢上嗎?雲梯倒了就再搭起來,搭不起來你們不是還有鉤爪嗎?」
修用最難聽的語言辱罵著他的士兵,可是那些人卻都想吃了什麼藥一樣興奮起來,毫無疑問,主帥的英勇激勵了他的士兵們,無數的鉤爪也在這時飛上了城牆。
馬蹄聲突然從他們身後響起。
修轉過頭,看到的是一隊騎兵和為首的那名年輕軍官看似天真的笑臉,以及眼中閃動的嗜血光芒:
「薩沃坎讓我們來幫你。」他一勒韁繩停在了登城的軍隊之後,身後一標騎兵隊一字展開,
「放心,我們不是來搶功的。」
修冷笑一聲轉過頭去,繼續開始喝罵起自己的部下。
那人並沒有因此而生氣,似乎是習慣了修的這種態度一般。
他低聲喊了一句什麼,然後舉起了弓箭。
身後的騎士們也整齊的舉起了弓箭——
不是帝國軍隊管用的長弓,而是小巧的拉滿了如圓月般的彎弓。
「射!」
一排箭矢整齊的射上了城牆的時候,騎士們動了——分成兩列沿著城牆平行的方向策馬疾奔,然後在離開了射程之後又調轉馬頭,仍然排成一列再相反方向沿原路返回。
然後,令人驚異的是,他們放箭的速度和精度絲毫不減,無論是左手還是右手拉弓,動作都一樣流暢,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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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牌隊!」菲比斯喊著。
這支部隊剛剛組建好不超過20分鐘,由身無長技的平民組成,他們唯一的作用就是舉著一人高的盾牌保護弓箭手。
他們湧上城樓,在弓箭手前蹲下一排,然後站立一排,前排的人將盾牌立在城牆上,後排站立的人講盾牌上舉,組成了一道名副其實的「銅牆鐵壁」。
「繼續向下射擊,不要理睬那些騎兵!」菲比斯再次下令。
銅牆鐵壁時不時的露出一條僅供箭矢射出的縫隙,飛出一道寒光然後再次緊閉。
一時間,城牆上又只留下了箭矢撞擊在盾牌上的一聲聲悶響。
菲比斯手中高舉的長劍突然畫了兩個圈。
城牆的兩角,不知誰揭開了青色的布,下面露出了四個閃著寒光的箭頭,只是更鋒利,而且大的駭人。
連攻城的軍隊在看到了這巨型的殺戮機器之後都不由得一愣。
菲比斯的長劍再一次無情的揮落。
糅雜這尖銳和低沉的破空聲在每個人的耳畔呼嘯著想起,震得人牙根發酸。城牆的左右兩側,各有兩支巨大的弩箭射向了不可一世的悠閒地放著冷箭的游騎兵隊。
直到巨弩箭飛近他們的時候,他們才發覺兩根弩箭之間竟然連著一條帶著鋒利尖刺的鋼絲,但是此刻顯然為時已晚。
整個戰場似乎都寂靜了,城上的弓箭手鬆開了手中的弓弦,在雲梯上攀爬了一半的士兵也停下了,側過身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這血腥的一幕發生在自己的部隊身上——
巨弩箭刺穿了兩個騎士的胸膛,將他們釘在地上。
這是薩馬埃爾異常熟悉的場景。
而他所不熟悉的是那中間的鋼絲,在巨大的衝力之下,折斷了不幸騎士們的弓,割斷了他們的脖子,掀開了他們的頭蓋骨。當他們落地時,已經變成了無生命的屍體,而霧狀的鮮血,卻一直停留在巨弩箭射來的方向,似乎當一切都靜止之後,才悠然的落下,一點也不知道它們的主人已經淒慘的死去一般。
「再裝填!」菲比斯的聲音鎮定,絲毫不為戰場上的慘狀所動。
而隨著他的號令,戰場上的一切又恢復了原狀——
弓箭手再次彎弓搭箭,而正在攀城的士兵,也繼續手腳並用地向城上攀爬。
游騎兵的首領已經死於剛才巨弩機的一擊之下,剩下的騎士們再也無法保持剛才那樣流暢的運轉,射向城頭的箭矢稀疏無力了很多。
修的目光中流過了點點失落。
薩沃坎看到了這些,狠狠的一揮拳。
他沒有料到帝都有這種東西,沃夫加也從未告訴過他。
也許沃夫加離開帝都的時候這種武器還沒被發明出來。
「更多的弓箭手!」薩沃坎對身邊的人說,「給我壓制住城牆上的守軍,我不要那種東西或者任何一根箭矢從上面再射出來!」
他身邊的軍官一點頭,大隊的騎兵從他的身側奔向前線。
城牆上的肉搏戰還在繼續,弓箭手依舊一刻不停的向下無差別的發射著箭只,直到他們的手已經麻木到感覺不到弓弦的震顫。而城下修的部隊也一直在用鮮血填補著時間的溝壑,無數人被落石砸得頭破血流,卻依舊頑強的向上攀爬。
而就在這樣的拉鋸之中,八座登城塔已經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