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九日 第十章——夕陽下的帝都
    太陽最後的光輝刺入菲比斯的眼睛,打斷了他的回憶。

    城下,原來那些嘈雜地推搡著士兵,辱罵著他,想要出城去的平民們已經散去,可是這時候,菲比斯卻寧願他們還在。

    里昂斯如約帶著一群人——帝都裡他能找到的所有壯年男子,來到了城牆之後,數量大約也有兩千人左右,也許更多的還會慢慢到來。

    他們的眼中都是恐懼,顯然他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同時,卻也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不是死於城外那些傳言中凶神惡煞的異族人的彎刀之下,就是被身後那些氣勢洶洶的帝都警衛隊警官手中的長劍刺穿。

    他們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情腹誹這些不去殺敵卻將劍鋒對準平民的警官們了,也沒有心情哀歎自己如此悲慘的命運。人群死寂,正如著夕陽下的帝都。那些麻木的臉令菲比斯搖頭歎息——哪怕他們有一點點對於現狀的不平或者對於死亡的恐懼,他都可以利用它煽起這些人同仇敵愾的決心,可是這種認命的麻木令他完全無計可施。

    但無論如何,他手裡能用的人數多了一倍,儘管四千對十萬依舊看不到任何勝算。

    甚至,他不知道明天,當太陽重新升起的時候,他會在何處,身旁的這些人會在何處,而帝都又會在何處。他不敢奢求能撐到明天太陽升起,只希望能頂住第一波衝擊,然後再頂住一波,然後也許敵人爬上城牆,然後努力將他們打退,或者也許像飛蛾撲火一般全軍深陷其中……

    他們能做的只有盡力,只是菲比斯在士兵和平民的眼神中都看不到這兩個字,有的只有恐懼。

    帝都的北城牆絕對不是紙糊一般一捅就破的,其實,此刻站在落日投下的最後陰影中遙望著帝都的薩沃坎很明白這一點。

    曾經,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黑暗君王,率領著一支絕對忠於他的精銳部隊來到這裡時,這座城市給了他最熱烈的歡迎。美蒂奇家族麾下最忠誠的士兵的堅守使這一段城牆幾乎牢不可破,而不可一世的黑騎士大人也在丟下了所有支持者的屍體和他的驕傲之後黯然離去,然後銷聲匿跡。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這段城牆,這座城門還有這座都市,戰勝了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敵人,讓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人飲恨於此,然後鬱鬱而終。

    但是,薩沃坎其實並不太在意這些,他熟知大陸人的歷史,也對於傳說中的君王黑騎士有著一種特殊的融合著敬畏和崇拜的感覺,也正是因此,他更想要證明自己擁有並不弱於他的實力,而且,他也希望毀滅了這座建立在背叛上的城市,了卻他偶像的夙願。

    他實在想不出這座城牆和上面稀疏的守軍有什麼可以阻擋自己。自己身後有十萬軍隊,摩拳擦掌,等待著他的號令。

    「草原的勇士們!太陽就要落山了!」

    薩沃坎調轉馬頭,用這句話開始了他的戰前演說。

    然後,他看到了戰士們眼中比夕陽還要耀眼,如同初生旭日一般的熾熱目光,霎時間,他本來接下來想說的話全部哽在了喉嚨之中。

    他本來想讓士兵們回憶他們這一路走來的歷程,儘管這歷程遠沒有他們原來想像中的艱辛,卻也依然驚心動魄——像幽靈一樣的穿行過西面的死亡荒漠,踏上這片他們從未踏足,全然陌生的土地。幾乎不帶任何輜重,僅有少量的草料和乾糧。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胯下的馬,手中的彎刀和身旁的同伴。

    接著,在薩沃坎和他手下那些在死亡荒漠的馬賊中磨練了多年的各部落領袖的帶領下,十萬大軍也如同一個馬賊小隊一般,近乎藝術般地繞開了一切可能的城市或者人群聚集的地方,然後也繞開了整條帝國的防線和所有的軍事武裝,擋在他們路上的只有少量的,也是必需要出現的村莊。

    於是,就是劫掠、屠殺、白天休息和夜間突進的循環。人銜枚,馬裹蹄,他們不知道身在何處,但是他們已經完全的將自己的生命托付在了薩沃坎和他手下訓練出的草原精銳領導者的身上。漸漸的,隨著他們越來越深入帝國的腹地,這種信任開始擴散,整個草原的軍隊真正的凝結成了一個同仇敵愾的整體。而他們這種將整個帝國玩弄在鼓掌之中的感覺,也令他們對草原產生了無限的驕傲感,而當他們已經發紅了的雙眼終於看到了巍峨又渺小的帝都出現在地平線的彼端時,他們發自內心的歡呼著,一種無與倫比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不僅是因為他們完成了一個奇跡,還因為不久之後,這座傳說中的城市就將匍匐在他們腳下俯首稱臣。

    於是,當薩沃坎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這一切,以及眼中閃爍的熱切期望以及無比的憧憬時,他認識到了他已經沒有必要將這一切再重複一遍了。

    「也許……」

    他又想到了也許他應該重新讓士兵們回顧一遍草原人幾十年來的臥薪嘗膽,讓他們更加理解身上肩負的責任——

    曾經,草原不是一個統一的部落,也沒有統一的首領。而現在,草原依舊不是一個統一的部落,卻有了統一的首領和統一的目標。也正是這樣的目標,讓所有的部落團結起來,將他們的一代年輕人和最精銳的戰士全部交給這個全草原最睿智和最優秀的領導人的麾下,期望他能夠為他們洗雪一百多年前的恥辱和仇恨,並且為了他們的民族和未來而奪取一片更廣袤,更肥沃的土地。

    其實,更有遠見的草原人們已經看出來了,這不僅僅是復仇之戰,而是關係於整個草原未來的宿命之戰——他們已經擁有和他們所處地域不相符的人口和武力,如果他們不擴張,就只有走向源源不斷的內部紛直至滅亡。所以,可以說,他們幸運的擁有了一個曾經強大卻已經日薄西山,並且擁有著巨大財富的宿敵。

    他想將他們肩上擔著的責任與義務告訴手下的士兵們,激起他們心中對故鄉的熱愛以及想要守護它的責任。可是,當他看到了士兵們眼神中的決然時,他突然發現他將自己的同胞想像的太單純,或者說太愚蠢了——對於整個民族的存亡,他們心中有不遜於自己的危機感,他們早就知道這是一場必須要打勝的戰爭。

    於是,他又微笑了,將這一句沒有意義的話也嚥了回去。

    那麼,是不是應該再重申一遍兩個民族之間的歷史仇恨呢?

    薩沃坎乾脆搖起了頭,不要說現在士兵們的眼睛已經因為憤怒而充血,不要說他們根本就從來沒有對大陸人產生過任何好感,他們從小就生長在仇視的環境中,薩沃坎知道他們心中的仇恨一定遠遠的超過自己,不是理性的,對於大陸人對他們曾經做過的一切的仇恨,而是刻在骨子裡的,毫無道理的,仇恨著大陸的一切。

    「沃夫加,你也許會笑我吧!」薩沃坎突然想到了死去的好友,他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演說家,至少,他不該像自己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但是,你也應該能看出來,現在,我已經不用說什麼了。」薩沃坎在心中對自己說,也許也是說給天上的沃夫加聽,

    「他們都明白,他們都清楚。」

    他揮了揮手,各個部落的首領們已經圍了上來。

    同樣年輕而堅毅的面孔,與他們身後的士兵一起,匯聚成了這股無人能擋的力量——

    新時代就這樣,將要無可逆轉的到來。

    「長途奔襲了幾天,士兵們都很累了。」薩沃坎淡淡的說。

    那些首領們的臉上不約而同的露出了極度失望的神情。

    「所以,我希望……」薩沃坎看著帝都的眼神中突然噴出了狂熱的光芒,

    「今晚,我們在帝都城裡過夜。」

    「你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菲比斯的笑容已經淡去,換上的是嚴肅的近乎肅殺的面容。

    他在城牆上來回走著,對著城下的平民和身邊的來自禁衛軍、警衛隊、王宮衛隊甚至是貴族私軍的穿著不同制服的人大吼著,手指著城外,那些氣勢洶洶的敵人:

    「你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在那。」

    士兵們和平民們靜靜地聽著,眼神中依舊是麻木和迷惑,保持著一種如這座城市般瀕死的絕望。

    但是至少,他們在聽。

    「我可以先回答你們第三個問題。」菲比斯說,

    「一百三十六年前,帝國的席勒歐亞克將軍,也就是現在的歐亞克家族的第一任族長,一個從普通軍官一步步因為英勇表現升到大將軍的名將,率領著20萬軍隊遠征北方的草原,那是當時帝國在大陸的版圖上唯一還未征服過的地方。」

    「他們踏上草原的時候,發現這裡與他們曾經征服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他們從未見過這麼貧瘠荒蕪的土地,也沒有見過這樣一望無垠的茂密草原,單是這樣艱險的環境和開闊的地形就讓他們望而卻步。他們想像著那些幾乎可以覆蓋到他們胸口的長草中埋伏的敵人向他們射出冷箭,或者當他們走到一半無數隱藏的敵人將他們層層包圍,又或者他們陷入了敵人布下的陷阱,在寒冷又無盡的長夜中哭號著死去。」

    「『這是一個無法征服的地方。』他的手下人這樣勸他,但是席勒歐亞克堅定地揮了揮手……」

    菲比斯突然站定了腳步:

    「然後,草原被征服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遇到任何抵抗。草原人自知不是這二十萬大軍和這冉冉升起的強大帝國的對手,怯懦的退到了草原深處,不戰而敗。」

    「於是,席勒明白了這些人逆來順受的天性,於是在林堡建立了他私人的勢力,開始了對草原人長達一百三十六年的圈養。在歐亞克家族和帝國的統治,不,應該是奴役之下,草原人苟活了一百三十六年。他們吃不飽,穿不暖,歐亞克家族用極度不平等的價格從他們手中買來草原產的優質毛皮和手工製品,再將最低劣最次等的生活必需品,如麵粉和鹽高價賣給他們。每年冬天,草原都會有成批的幼童、老人和病人凍死或餓死,但是歐亞克家族從不關心,因為那樣才能更好的控制草原人的人數,方便他們維持統治。相信你們可以想像,草原上的人有多恨我們,他們恨不得殺光我們,但是他們不會,他們會奴役我們。就像我們奴役他們。讓我們為他們服務,直到我們也像他們,在某一個冬天,淒涼的死於饑寒交加。」

    菲比斯講的故事,也讓幾千聽眾沉浸其中,為之憤慨,為之戰慄。

    「但是他們,在一百三十六年的每個日子裡,無時無刻不在後悔。」菲比斯突然提高了音量,

    「他們後悔當初的自己,或者自己的先輩們為什麼不抵抗,為什麼任由那些侵略者侵入自己的家鄉,為什麼任由那些人在草原邊境設下了關卡,然後封鎖了他們和外界所有的聯繫。致使他們現在即便想要反抗,也沒有了反抗的力氣。」

    「他們後悔為什麼他們那些自稱勇士的族人,連一箭都沒有發,連一個侵略者都沒有殺死。雖然他們知道他們仍舊會輸,雖然他們知道他們的家園依舊會被人侵佔,但是他們的敵人不會將他們當成沒有反抗能力的牛羊,不會像牧民一樣的圈養他們。他們會恐懼,會擔心自己的安全,會撤回他們原來居住的地方,而將這一片草原留給草原人,並且告訴他們的子孫——這片地方很危險,這裡的人很強悍,不要激怒他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後悔得淚流滿面,後悔得痛不欲生,但這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們的祖先做出了錯誤的決定,造成了現在他們只能成為別人的奴隸,直到一百三十六年後,他們獲得了復仇的能力。」

    同樣的死寂,此刻突然有了些不一樣的氣息。

    麻木的眼神中也漸漸有了生氣,還有隱隱的火光。

    菲比斯確定那不是他們眼中的夕陽。

    「我知道我們沒有勝算,我知道也許我會死在這裡,也許我們都會死在這裡。」菲比斯高聲喊道,

    「但是我們的死會令敵人畏懼,我們的勇氣,我們的決心,會讓他們明白,我們是一個無法被征服的民族。他們可以殺死我們,佔領我們的城市,燒燬我們的家園!但是,他們永遠無法奴役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至少在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在帝都——」

    「他們不行!」

    「這就是我站在這裡的原因。」菲比斯抽出了腰間的劍,高高舉起,「那麼……」

    落日的最後一絲光芒在五彩的寶石中流轉。

    「你們呢?」

    「終於……」薩沃坎看著帝都緊閉的城門,也聽到了城裡傳來的那聲戰意十足的吼聲。

    他歎了口氣,眼神中的光彩卻更盛。

    「他們選擇了滅亡。」

    圍在他周圍的各部落首領的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神情。

    「你們覺得用多少人能抹掉他們最後的希望?」

    「一萬。」一個首領出列,斬釘截鐵的說。

    他迎來的不是讚許的眼神,而是一聲冷冷的嘲笑。

    而正當他轉過頭怒氣沖沖的尋找著這聲冷笑的來源時,一個異常年輕的首領策馬出列,昂著頭說:

    「五千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薩沃坎讚許的點了點頭:

    「修,你有把握嗎?在明天天亮之前拿下帝都?」

    「天亮?」被稱作修的年輕人繼續著彷彿畫在臉上的不可一世的驕傲冷笑,

    「在大軍休息之前,我會在皇宮裡為他們準備好地方的。」

    薩沃坎大笑起來:

    「給我看看你和你的部隊。」

    修縱馬走到了自己部落的子弟前面,立起戰馬的同時,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你們都看到了,面前就是大家夢寐以求的帝都,華麗的貴族和皇宮的牆壁都是金子做成的,上面鑲滿了各色的寶石,還有那些美麗的貴族小姐,等待著草原的勇士去蹂躪。薩沃坎大人說了,第一個衝進這個城市的部落,可以擁有這一切!所有的財寶、女人和美酒!」修用沙啞狂野的聲音嘶吼著。

    他的部落中的戰士的熱血已經被這幾句話撩撥地衝向了頭頂。

    「可是當我請命的時候,薩沃坎大人卻猶豫了!因為他覺得我們部落的五千人奪不下這個城市。」

    他的話還沒說完,面前的軍隊就已經開始鼓噪了起來。

    「現在,他想知道我的部隊究竟有沒有這種實力,但我對此毫不懷疑。」修做了一個手勢,所有的人都翻身下馬,

    「所以,我只想問,所有的這些財寶、女人和美酒,你們想不想要?」

    仇恨交織著yu望從他們的口中發洩了出來,他們狂吼著:

    「想!」

    薩沃坎聽著這一聲炸雷般地吼聲,突然有了一種錯覺——

    帝都的城牆似乎震動了一下。

    他滿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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